早晨,薄雾笼罩,太阳刚刚向大山洒落金辉,往刘家沟的小路上就走着七八个身影。
刘国庆陈秀莲老两口,刘倩云和她的姓倪的丈夫,赵影,刘建刚,刘永胜,刘永平(三房的孙子),共八个人。
一路无人说话,只听见大家都气喘吁吁的,上山下山都很费体力。
越过一进山,还有一进山,山还是那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山上的树木已显苍老,树叶枯黄,零落,树下的灌木,蓬草也已经衰败,像给大山铺上了老旧的线毯,有的划破了几个小口子、漏风,有的似砸破的大洞,下面可以钻出一个孩子,又或一个动物。
现在,没人割柴禾了。如果是以前,秋天,满山遍野都是割草砍柴的人,大人孩子都有。秋天完了,山上,除了立着的树木头,其它都是光秃秃的,斯毛草,野篙,白恩藤,苟叶树…吊根刺…野香瓜的藤蔓,所有的一切,都是孩子们,也是大人的收获。
甭管大树还是小树,也只剩一根主干,别的枝桠也被剃得干干净净。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大人们看着仓里的粮食,屋檐下的柴,床底下也堆满的枝条,树块,心情也会美好许多,对孩子说话也会温柔几分。
一年的饭食,冬天老人的烤火,全靠这一片大山。反正,年年春天,它们又会以崭新的却又熟悉的面貌与孩子们见面,相伴。
它们身上生长的毛毛虫,大青虫,八角辣,也都是孩子们的玩具。不论它们是虫子还是变成了蝴蝶…都与孩子们一直打着交道…要么,你蜇我一下,要么,我捉你回去喂鸡鸭,喂鱼…
八角辣是一种很美丽的昆虫,整体嫩绿色,背上都点缀两排八个圆圆的金钱,八只支角也是金黄色。
如果不小心惹到它,它就会让你知道它威风的名字到底是如何得来,又是如何的霸道。就像四川的朝天椒,更像四川的妹子,火辣辣的。
它结茧了,变成了彩蝶,那美丽更是难描难画。
它们无论何种形态都很美丽,就像大山,青树,野花,年年春天来了就开始鲜活,鲜活一个季节。
一个季节就是它们完整的人生。它们不求生命的长度,只求精彩。变成了蝴蝶,交配后产卵,它们的使命就结束了。
又一个季节,春天的来到,它们又开始鲜活。生命的轮回,如此奇妙。
几人来到一片山的山脚,山顶山腰都只有柏树,杂草。这里看不见坟堆,但它的确是坟地。有一块块的石碑立着。
这片山是麻枯岩,从山脚到山顶环绕而上有五六层。
据说,风水还挺好。刘家沟的人死了,大都数都埋在了这里。基本上算得上公墓。
围着山,凿个山洞,棺材或骨灰盒放进去,封上洞口就行了。山洞一个挨着一个,石碑一块挨着一块。有的完整,有的已经风化了一半。
大家在刻着刘成德和皱氏的名字的石碑前停下站定,碑上只有他们的生辰忌日,立碑人的名字。没有功绩可刻。
他们平平凡凡,最大的功绩就是生养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这又成了他们的苦痛。他们是人类历史的千千万万块奠基石中的小小的不起眼的一块。就像一滴水溶入大海,溅不起一朵浪花。但他们生养的儿子,却为许许多多的解放,流过汗水,洒过热血。
他们是赵影未出嫁时的户口本上的爷爷奶奶,刘国庆的爹娘。
大家帮手撕开纸钱燃烧,香烛点燃插上。叩头拜祭。今天是爷爷奶奶的忌日。
左下一块碑刻着刘有根的名字,碑上的右下角刻着女儿赵影敬刻。
人死了,要做过了真正的男人或者女人,留下了儿女的才能立碑。
这是赵影户口本上的父亲。这碑是刘国庆三十几年前回来看侄女,祭拜父母,与父母的碑一起请刻的。
它已经立了三十几年,与他的父母的碑一起相伴经受风雨岁月。他的魂魄已伴父母长眠。
碑上的名字的刻痕已经快被岁月磨去了。不知是不是他在天之灵知道些什么,所以,他不需要立碑,不需要别人硬塞一个女儿和一个妻子给他。她们不是他的妻子和女儿,是他的堂弟泼在他身上的脏水。
这碑过去三五米的距离,另有一块刻着刘有福的碑,那块碑所立的时间不长,没有多少岁月风雨的侵蚀印迹。
这块碑上的名字是赵影的养父的名字,他是她名义上的堂叔,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
刘有福生于1931年,比刘有根小一岁。他们分别是大房和三房的长子。
刘有根属于大房,老实巴交,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黄荆沟镇。一辈子也没有干过什么坏事。
刘有福十几岁就去了县城找活计,在一家杂货行当长工,跟着老板上自贡贩盐,上内江贩糖。在这刘家沟以及周边几条村子里面,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
后来,解放了,不准私人买卖了,分土地了。他回到刘家沟,娶妻生子,与大多数人一样,向土地求食。
后来,知识青年下乡。风姿不同风情不同的城里姑娘给刘家沟带来知识的同时,也带来春天的骚动。
许多的小伙子像追逐梦幻中的电影场景一样追逐有知识,会唱歌,坐过汽车的姑娘。
谁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如花一样的姑娘。
当时的队长刘有福在接知青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生的白净,腼腆的赵小娟,她有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一笑有两个梨涡,容易害羞,男人们说二句带点意味的话,她的脸就红成一片,耳根子也是粉红的粉红的。
许多的小伙子喜欢她,其中包括别的知青。
67年,邻村有个油嘴滑舌的家伙来纠缠她。她不喜欢,他帮她解了几次围。看着她感激的眼神,他的心中热情沸腾。他感觉他回到十六七岁,回到了见到大姑娘就激动的年月。
但是,他一直压抑着。那年秋收,轮着她守夜看晒场上的稻谷。那晚,下起大雨,他巡视晒场,一起帮着用稻草围场地,免谷子被雨水冲走。
在这之后,在她要请假开介绍信回家过年的时候,他乘她求他帮忙在二爷爷面前求情
她这次回去后就没再回来,他不知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知青办说她生病了,得了绝症,补了假条过来,又后来,又说她失踪。
人没了,他虽然偶尔会想起她,但生活还得继续。他是丈夫,是父亲,那时,他已有六个孩子了。
四年后,一个自称是她的二哥的男人带着她的母亲和一个小女孩来到这里。他一看小女孩,就知道是她生的,他的女儿。但是,这件事情是不能被人知道的。
被人知道了,他的大队长不用干了,妻子会闹得天翻地覆,孩子们会受到惊吓,以后的前途也会受到影响,他还打算送大儿子去当兵。当兵的怎么能有一个强奸犯的爹。政审过不了关。
她的二哥既然带着孩子找来了,就说明无法安置孩子,他又不能不管。
他好脾气地与二哥谈话,套话,经过一番交谈,询问,他才知道小娟已经在四年前生下女儿后就投水而死了。那时候,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很快升起的却是终于有办法安置孩子的轻松。
他告诉二哥,小娟不可能投水而死,她肯定是不小心掉下了江。有了女儿,她或者是去洗衣服,洗尿布,不小心落水了。没人看见,所以,人误会了。
二哥也被他说糊涂了,想了一想,也觉得他说的对。他漂亮温柔的妹妹怎么可能投江呢?就是有了个女儿,就是那个外甥的父亲不肯娶她,她再嫁一个男人,完全不是问题嘛。
二哥问,小影的父亲是哪个?他沉吟了一会儿…没回答。
二哥说:“你们别想抵赖,我们知道是你们村姓刘的一个家伙奸污我妹妹。孩子,你们可不能不管,是你们村姓刘的种。谁的种谁养,这是天经地义的。”
刘有福听完小娟的二哥的话,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的他更是将方方面面都想好了。
堂哥去年夏天才被毒蛇咬死了,小娟也没了。小娟死之前也没说清楚谁与她有的孩子,只是说姓刘,这村子里姓刘的多了。
死无对证,让孩子成为堂哥的孩子,反正,他没有孩子,那天晚上他不去抢谷子,堂哥就要去的了。他都看见他了,只是堂哥看见他去了,堂哥又去看水去了。
如果堂哥去了,那这个孩子说不定真有可能是他的。堂哥能在死后得一孩子,以后他的坟前也可以立碑了,也有人祭拜他了。
就当那晚去的人是堂哥,与小娟在一起的是堂哥,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同情堂哥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就见了阎王了。
这样子,孩子可以安置下来了。如果国庆收养这个侄女,孩子的前程会更好,如果他不收养他的这个侄女,那么别的几房也会推脱,他刘有福可以借机收养孩子,让孩子在他的眼皮底下生活,也会安全的长大,他也对得起小娟和孩子了。
这样子,大家都好。他也会得个好名声,也能得到国庆的感激,几年后,等送老大去当了兵,也能得国庆的一点看顾。
国庆已经是营长了,看顾一个小兵蛋子,还是侄子,别个也不会说什么。
老大本身聪明,肯吃苦,只要有功劳,有了人看顾着,别人想抢他的功劳也要惦量惦量了。
刘有福当时就对二哥说,“对不起,赵兄弟。是我这个大队长没当好…小娟是我堂兄的心上人,他们是已经有了首尾,只是没想到会有孩子,而小娟又没消息回来,我堂哥还一直盼着她回来,好娶她进家门的。我堂哥年纪虽然大了点,可人勤劳踏实,也没有负担,还有一个当军官的弟弟帮衬。实在是个好对象。
小娟不见了,我堂哥和我们还着实担心,伤心了一阵。本来去年,我堂哥还寻思去找一找小娟,问我拿主意…本来都要去找了,可他不幸的又被蛇咬了,没救回来。
他有一个弟弟在外面当兵,现在已经是营长了。我的这个堂弟弟对家里人好得很,他一直盼着哥哥娶嫂子,生个侄子侄女的呢。
他那个当叔叔的,肯定会收养这个孩子。你们放心。我们刘家人,有担当的,会负起该负的责任。”
然后,刘有福就让儿子去叫二爷爷,当时的村支书,以及他的爹,人称三爷爷的过来,商量孩子的安置问题。
在刘有福的说辞下,与赵小娟有苟且的就成了刘有根,不明真相的赵二哥和赵二哥的母亲都相信了。
于是,就有了好几个人出来见证说,什么时候见过两人一前一后从什么地方出来…于是,赵影就成了刘有根的孩子,成了父母皆亡的孤儿。
因为爷爷奶奶也已不在,只有一个叔叔在部队。写信去问,如何安排赵影?
三个月后,叔回信让刘有福暂时养着孩子,跟着一起生活,但户口记在他们长房,他哥刘有根的名下。他当叔叔的也会每月寄钱和粮票,衣物回来养侄女。
“小影,快给你爸叩头啊。”倩云姐的声音与轻轻推搡让呆愣的赵影醒过神来。
她依言跪在那位父亲的碑前,给他叩头,祭拜。
赵影心想,如果您泉下有灵,会认我吗?希望您认吧!如果您活着,我会好好地孝顺您。当您是亲爹。
叔和婶都拍拍小影的手臂,安慰:“别难过。只是你们父女缘份浅,所以,他不知道有你就已经去世了。如果知道有你,你爸会睡着都笑醒的。”
赵影:“…”
她看着叔叔的慈爱眼神,笑着点点头,她与他不是父女缘份浅,而是父女缘份深。他都已经去了,天上还掉下个女儿砸在他的头上,恐怕他活着时都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赵影倒是真心希望她的父亲是他,她传承他的血脉。如果,他是她的父亲,或许,她会拥有一个美好的家,他们一家三口的命运都会扭转。
这个父亲的头叩完了。另一个父亲的碑前,二哥和永胜正在叩头,赵影也上去又跪拜一回,心里对亲生父亲也是养父说道:“你已经去了6年了,不管你当初是否真是为我着想,你让我在你眼皮子下面长大,让我有一个安身之处,我都谢谢您。也原谅您了。
一时贪欢,换来半生负疚。想来,如果有后悔药卖,你也会买一颗来吃的。
你对不起太多人了,但你也尽了你最大的能力来顾全大家。只是,你最对不起的是你的堂哥。
我们父女都对不起他。他人已经去世了,清清白白的人生因为你、因为我而有了污点。
女儿在三十岁时知道了真相,那时已经可以承担风雨了,仍然也不敢也不愿帮他澄清。
女儿不想和妈妈再次成为别人的谈资,再对别人轻贱的眼神,鄙夷的态度。
可见,我真是你的女儿,一样自私自利,一样有些一脉相承的卑劣。
你一直希望这个真相随你葬入地下。女儿知道了,女儿也会让这个真相葬入地下。谁也不会告诉。你放心吧!你还是远近有名的好男人,曾经的好队长,好干部,妻子的好丈夫,儿女们的好父亲,兄弟们的好大哥,好堂哥。
祭拜完了,回村子里去转转。赵影他们的房子重修过,倒是还稳稳当当地坚守在山脚下,其他的人家,许多已经被藤萝,杂草掩住了。
本来就不多人的村庄,如今不见人烟。年轻人多数都出去发展了,留下来的也都搬去了镇上或者县城。退耕还林以后,山林比之从前,更宽广,更有原始气息。
叔和婶已经找不到他们的老屋的痕迹了。岁月无声,时间无情。房屋等不到主人,失望消散。
只有这片大山,永远默默地等待着它哺育过的儿女。
在坝上歇了歇脚,吃了点面包,喝了点水。又一起慢慢走出去。翻过前面的两座山,才能看见小公路,车子就停在公路的当头。
走到山顶,个个停下歇口气,都回头望一眼。
叔和婶的眼睛里有泪光,这片故土,他们是真的要跟它永别了。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归来,以后,他们的脚步,踏不上这片土地了。
赵影回头看着那座白色的房子,她不敢说她不回来了,还有一个养母在,她去世,如果有人通知她,她还是会回来送她的。如果没人通知她,也就算了。
无论回不回来,这个村庄,这片山,这片土地,都在她的记忆里。
春天的嫩草,野花,夏天的郁郁葱葱,秋天的野果,冬天的白头霜,山顶的月亮,天空的星星,清澈的小溪,还有,童年一起捉鱼摸虾,一起爬树掏窝,一起打架读书的玩伴。
坐上车,发动时,再看一眼大山,它永远沉稳厚重。
这条公路,它曾经只是一条小路,通往山那边的小路,是载着许多希望的小路。
那一天,我也走在这条小路上,走出大山,走向世界。这一天,我又走这条小路,归来看望大山。这条路,是你们的路,也是我的路。
打开心扉,拘一束秋风,装饰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