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玉用过膳食,不久就觉得眼皮直往下垂,又有高床暖枕在前,多日疲累之下,自然早早歇息,沉沉睡去。
元昔此刻却显得心事重重,越是接近卫家祖宅,他脸上的神色越发肃然。
山远觑着元昔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回话,“公子,卫大人传话,明日族中大宴,亲朋戚友齐聚,嘱咐公子无需在此处久留,早些起身归去方是。”
元昔放下手中茶杯,从柜中捧出一套紫衣换上,站起身往院中信步而去,途径明玉住下的芙香园,不知不觉就跨了进去,锦婵守夜,见到元昔踏月而来,非但不加阻拦,竟是轻轻推开了明玉的卧房门。
卧房内留着一盏小小的烛灯,昏黄柔和的光洒了满屋。明玉躺在软软的床上,安静的睡着,她睡得得那么香甜,长长的睫毛像蝴蝶一般颤动,脸上露出柔和的神情,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她樱桃般红润的嘴唇上还沾着一丝晶亮的涎水,偶尔砸吧一下,再嘟着嘴,发出一声声迷糊不清的呓语。
元昔站在床前,望了良久,直到唇边隐去了那抹笑意,方转身轻声离去。
元昔直穿过大半个园子,行到林木深处,蓦然又是一座小院,浑不似别处雕梁画栋,虽不至于破败,但看着十分朴素。
他推开院门,里头烛火未熄,侧耳细听,似有人在低语轻喃。元昔的步子有些沉重,他一步步靠近,蹙着眉头望向房中,那里头坐着一名妇女,穿着皱巴巴的锦衣,怀中紧抱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襁褓,一头长发胡乱绾起,瘦削的瓜子脸上淡淡的细纹,她将脸贴着襁褓,一脸温柔的神色,嘴里兀自喃喃自语。
元昔缓步走上前,坐在那妇人身旁,轻唤道,“母亲!”
这一声母亲好像具有魔力,那妇人听得这一声母亲,顿时安静下来,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保持了之前的姿势不动,只是瞪大了眼睛侧耳倾听,好似渴望再听到一声母亲。
“母亲!”元昔又唤了一声,那妇人猛地抬头看向元昔,那破旧的襁褓从她手中跌落,她充满疑惑和茫然的目光似乎注视在元昔身上,又似乎透过他望向远方。“惜儿?我的惜儿!惜儿在这里!惜儿!”
那妇人干枯的双手紧扣住元昔的双臂,眼中快速地蓄满了泪水,“是我的惜儿!”她抱紧了元昔高声嚎哭。
元昔亦抬手环抱着这个妇人,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母亲,惜儿就在这里,母亲。”
那妇人在元昔怀中嚎哭了一阵,突然又变了脸色,她将元昔一把推开,瞪圆了眼睛惊恐地喊道,“不!你不是惜儿,你是鸠占鹊巢的野种!是你害死了惜儿!惜儿啊!”
元昔亦目中含泪,轻唤道,“母亲。”
但这次听到母亲二字,却好似受到了天大的刺激,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口中直喊,“我不是你的母亲,啊!我只要惜儿!还我惜儿!”一边喊着,一边握拳使尽了气力,舞着双臂朝元昔挥去。
元昔一边落泪,一边握住了妇人的手腕,将她环进自己怀中,安慰道,“我是惜儿,我是惜儿,那贱人是故意来哄骗母亲你的,惜儿好好的,母亲。”
那妇人不知是听懂了元昔的安慰,还是因为身体太过于瘦弱,经过了这番折腾没了力气,渐渐安静下来伏在他的怀中,只口中轻声呢喃着什么。
似乎还是感受到这怀抱充满温暖,她呢喃着渐渐合上眼睛,安静地睡去。自有健妇上前由元昔怀中将这妇人接了过去,妥善安置不提。
元昔颓然走出了这方院子,漫步在院中,顺着铺满了鹅卵石的小径走到了一座凉亭,他随手扯过一个叶片,放在唇边,呜呜的声音虽然单调,但听的人却觉出了其中深沉的回忆和刻骨的眷恋。
山远静静地站在亭边,良久,元昔停止了吹奏,轻叹了一声,“幼年我脑中温暖的记忆,就来自母亲的陪伴,她是个温柔的女子,她总说盼了多年,父亲才原谅了她,愿意将她的孩儿还到她的身边。”
“那时母亲的孩儿失而复得,于是更加万般珍爱,一刻也不愿离开我的身边,她照顾我的衣食,陪着我玩耍嬉戏。”
“她的身体向来不大好,但是每次我生病了,她都不眠不休地陪在我身边,我的病好了,她却病倒了。”
云昔望着明亮的月光笑道,“那时候,我每天都很快乐,后来不论遇到了什么,想起这段时光,我总能熬过去。”
“这样过了两年,有一天左大人寻到这里,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唤我做九皇子,说我受苦了,要带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情,要恢复前朝的荣光。”
元昔唇边漾起一丝自嘲,“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想着我不苦,我跟母亲在一起快活着呢!我不愿随他离去,左长老便哭泣着走开了。”
“第二天,父亲宠爱的小妾来到这所别庄找母亲,我藏起来要偷听她们说话,谁知那小妾说我根本不是母亲的儿子,母亲的儿子,在最初跟母亲分离的时候,为了腾出他的身份给我,就被父亲亲手溺死了。”
元昔脸上满是痛苦,继续说道,“那妾室还说要感谢母亲母子,要不是母亲不得宠爱,父亲也不会连母亲生下的孩儿也一并厌恶了,若非如此,说不定要被溺死腾出身份的人就会是她的儿子了。”
“她问母亲,知不知道被自己濡慕的父亲亲手溺死是什么感受?说完就扬长而去了。”
“母亲锤打着她自己,嚎哭了一整天,直到声音嘶哑,喉咙渗出了血。”
“那天过后,母亲就疯了。”
“犯起病来,有时候抱着枕头叫惜儿,有时候揪着我一边痛哭一边厮打,母亲疯得越来越厉害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照顾不了我。”
这时元昔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时左长老又出现了,以无人照顾为由,将我带到承影阁中。”
元昔说完,背着手站在凉亭里遥望着清明的月色,半晌,他说,“备好礼物,明早回祖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