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满舱和高富海也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都是一个老祖宗的后人,但两人关系并不好,这是个由来已久的问题。当年在生产队,高满舱是一队队长,高富海是二队队长,两人都是高产船船长,当时就比着干,但不是对着干,反正都是为了国家和集体干活,比谁打的鱼多,就是为了争个好名声,这对一个人以及一家人在村里的地位很重要。
后来生产队黄了,搞单干,高满舱还是上船打鱼,挣过钱也赔过钱,总的来说赔得多,苦巴苦业地折腾了20年。而高富海没那么死脑筋,他先上了几年船,发现有别的好出路,马上弃船登岸。他最早开商店,经营渔具、五金、副食品,由于他人精明,又赶上渔业大发展的好事情,没几年就发家致富,成了高家湾首富。有了钱,他又想当官,上边找找人,下边拢拢人,钱和人都撒出去,换届时,老村长被他挤了下去,高富海如愿以偿地成了高家湾村村长。
当了官,他还要再有钱,他除了有“福海综合商店”,还做了几个别的小买卖,虽然各个都挣钱,他还是觉得来钱慢,啥玩意来钱快还省事呢?
正当高富海为快速致富发愁时,财自己送上门了。
先是迁入的外来户送礼,这些人都求他帮忙落户口,送的礼从最初的三五百块,到二三千块,再后来就是万八千块的,高富海照单全收,收钱就办事,还美其名曰是为渔业生产增加劳动力。
接下来的发财之道是办砖厂,海天镇镇长田继高的小舅子吴琼要在高家湾开砖厂,开砖厂得占不少地,由于给的补偿款太少,村民都不愿意。吴琼暗中联系高富海,答应他,只要他搞定这些刁民,砖厂就有他高富海的股份,一分钱不出就可以按月分钱。高富海自然是同意,他发挥了忽悠才能,连唬带骗,让被占地的村民都在征地合同上签了字。砖厂建成,大烟筒冒烟,一片片的好耕地被砖厂“吃光”,肥沃的土地被烧成了红砖。但两年后,人们才发现上了当,砖厂占的是一队的地,合同上写的是占地100亩,但仅仅两年时间,一队的地就被占了160亩。一队村民找吴琼赔钱,吴琼耍赖不给。人们就都找高满舱,他是生产队时的一队队长,虽然穷,但人缘好、号召力大。高满舱带着几个一队代表要去上访,他知道砖厂的底细,找高富海没用,找镇里也没用,他们要直接去海州市政府上访。这下可急坏了高富海,他连忙找到高满舱,塞给他2000块钱,告诉他别管这事。高满舱钱没要,说多占了那么多土地,给这俩钱算啥,必须要砖厂给一队村民补偿。高富海又吓唬起满舱,说吴琼手眼通天,说官官相护,上访也是白费工夫白搭钱,说“你们都打鱼,那点地能打几粒粮食”。高满舱没想到村长完全成了吴琼的走狗,净帮着外人整村里人,他说那就等着看,看看市长管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软硬不吃,高富海对高满舱恨之入骨,心想这小子是要断自己的财路啊。但没办法,要是这些刁民真到市里上访,还真不一定是啥结果,最后,他又和吴琼商量一番,按多占地面积赔了农民的钱,当然,也是打了个八折。老百姓最好糊弄,能多分点钱就行,他们也不想和官斗,只要别让他们过不下去,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到此为止,这件事才告一段落。
这事就发生在半个多月前,正是上坞黏船的时候,高富海心里恨高满舱恨得要死,他正想找机会收拾收拾他,这整人的机会说来就来了。
晚上7点,高富海和媳妇李八婆正在家里看《还珠格格》,高耳机带着一身海蜇汤就跑了进来,他一双臭鞋把屋里吧唧得都是水,还没等说话,李八婆就喊上了:“出去!”
高耳机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狼狈相,他脸上冒血,肚子露肉,还一身臭水,难怪嫂子骂自己,他连忙到外屋洗脸,捯饬了一会儿才又小心翼翼地进屋。
别看高富海是村长,但在他家,他媳妇儿李淑芬可是当家人,高富海多少敛财整人的损招都是李淑芬的主意,村里人都知道她坏,就送她个外号,叫“李八婆”。
见高耳机又死皮赖脸地蹭进屋,李八婆白了他一眼,她扯着枕头到了炕梢,往窗台上一靠,又故意把电视调到最大声,屋里立刻唱开了:“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任性,她还有一些嚣张……”
高富海很无奈,自己这个兄弟不争气,弄得妻离子散的让谁都瞧不起,他一来就是要钱,媳妇不给他好脸子也是常事。
“哥,我有重要情报向你报告。”高耳机故作神秘地说。
由于电视声音太大,高富海没听清,“啥?”
高耳机往炕沿上一坐,凑近高富海,说:“高满舱打了一船海蜇,三舱一干啊,这小子要翻烧了!”
“嗯。”高富海心头一动。
高耳机见他哥不说话,他又点火,“这小子太狂,可能是他穷疯了,钱还没到手,他就开始得瑟,高家湾都装不下他了。他说下回要选村长,谁投他的票,一人给100块钱,他还说要查清楚村里有多少外来户,这些黑户都是咋来的,为啥和高家湾坐地户争地,他还说要砖厂赔一队的钱,以前赔的钱太少,人家别的村都是一亩地给2万,为啥高家湾就给1万6,他要算清总账……”
别看高耳机邋邋遢遢,脑子里的思路可是很清晰,这哪是高满舱的竞选纲领,这明明就是高富海的一盘黑账。
“行了,别说了!”高富海脸色沉了下来,“满舱这人我了解,他哪有这么多话,他有工夫在打点儿海蜇好不好,你别净扯老婆舌。”
高耳机一愣,高富海又问,“你脸咋整的?衣服叫谁扯的?”
高耳机:“还能有谁,满舱那仨丫头呗,我看他胡说八道,就替你说了两句,谁知那仨丫头片子上来就挠我,还说要是高富海来了,挠得更狠……”
“行了行了,别胡说八道,回家去吧!”高富海下地,趿着鞋就往外推高耳机。
高耳机一边往外走,一边还说:“我说的是真事儿,你亲兄弟还能蒙你是咋的!埋汰他高满舱对我是有啥好处咋的!他就是你的最大政敌……”
高富海被高耳机连拉带拽拉扯到大门口,回头看看媳妇没往这看,他偷偷塞给高耳机100块钱,低声说:“今天这话,别和外人说,记住没有?”
高耳机一乐,“放心吧哥,谁也不能说,你兄弟这嘴你还不知道,除了你和嫂子,二一个也不能知道这事儿……”
高富海把絮絮叨叨的高耳机推出大门,“行了,我该睡觉了。”咣当一声,大铁门关上。
高富海慢慢悠悠往屋里走,他想着应该怎么收拾高满舱,这小子真要是翻身了,还真敢和自己对着干,得想个办法整治一下他才行。
高富海村长此刻思考的正是整人问题,但他刚才在亲弟弟面前也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要收拾高满舱的意思,甚至看起来还很大度,这也是他惯用的手法。要整人,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要注意保密工作,咬人的狗不露齿。高富泽是亲兄弟不假,但他只是个跑腿学舌的料,谋划大事可不行,不仅不能谋划,还要防着让他知道,他喝了二两酒就啥都能说出去。要谋划整人的大事,还得是自己媳妇,她道道可多。
高富海回屋,“你看这事咋办?”
李八婆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啥咋办,我已经整完了,你就等高满舱来求你吧。”
高富海一愣:“啥整完了,你干啥了?”
李八婆:“你和19号渔政船那个陈船长不是朋友嘛,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高家湾1618号船偷海蜇,打了三舱一干,叫他赶快来抓船。”
“啥?”高富海惊得一伸脖子,“你把高满舱给告了?”
李八婆白了高富海一眼,“瞅你那熊样,喊啥呀!你怕别人不知道是咋的,这不叫告,这叫举报,举报偷捕不法行为。”
高富海一屁股坐在炕下的小木墩上,立刻比炕上的李八婆矮了一截,这也比较符合他的家庭地位,但他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他想的是举报这事的后果,背后向渔政告村里人,这要是让老百姓知道,非得骂他这个吃里扒外的村长,要是这样,他这个村长是别想当了。
高富海压着心里的强烈不满,说:“你嘴也太快了,咋不和我商量商量。”
李八婆看出了高富海的心思,“快啥呀,等一会儿高满舱卸完船跑了,还去抓谁呀!砖厂的事儿你忘了?咱少挣了多少钱?就他那穷样,不趁这机会收拾他,以后都不知道从哪下手好。”
高富海点点头,也是,满舱穷得掉底,穷的都找不着下手的地方,“陈船长咋说的?”
李八婆:“能咋说,有举报还不抓,我还问他举报有没有奖,他说没奖,不过他下回请你喝酒。这老犊子,被窝放屁——独吞,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高富海一笑,“人家是公家,你还想向他要钱,咋想的。”
走了3里多路,高满舱的脚伤越来越疼,他路过家门都没进去,家里亮着灯,只有他妈肖老太太看家。老太太75岁,身板还算行,就是眼神不好,前两年还能到海边干活,今年就只能看家了。
高满舱把省下来的时间用在走路上,得抓紧啊,不管想啥招,都得把船要回来,整得好还能打上两潮,要不然,今年的海蜇就算打到头了。
离高富海家还有老远,高满舱突然听到有人唱歌。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啊,把家还!”
“你我好比鸳鸯鸟……”
“好比鸳鸯鸟……”
听着五音不全的酸曲,高满舱的牙都快倒了,“妈的,还鸳鸯鸟呢,我看你是老母猪闹圈!”
唱黄梅戏的正是村长两口子,村里的首富兼领导高富海喜欢赶时髦,他最早买了卡拉OK机,天天在家穷唱,这大半夜,左邻右舍都睡觉了,可这对“老鸳鸯”还鬼叫个不停。
都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娃娃,但看看人家现在混的!走到高富海家门口,看看高富海的豪宅,高满舱不禁感叹。虽然高富海为人做事高满舱不赞同,但他的大“北京平”真是稀罕人。
一般民房都是红砖在外,而北京平却是瓷砖、马赛克或刷石罩面,就跟一层楼的小别墅一样,非常气派。而高富海的北京平比一般人的北京平还要气派,他的北京平下面还有一层地下室,说是地下室,其实是建在地上,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个二层小楼。别人家的房子一般是三间房,但高富海的房子是五间房的宽,所以他的房子看起来是又高又大,鹤立鸡群。但这么好的房子,却有个极差的外号。因为高富海喜欢白色,所以他的北京平镶的都是白瓷砖,看起来光亮亮的,非常干净,但人家却在背后叫它“白公馆”,房子是无罪的,罪在这个鱼肉百姓、贪得无厌、欺上瞒下的房子主人。
站在高大院墙下的高满舱,身形显得特别矮小,他突然犹豫起来。我怎么会想到找高富海呢?刚把他给得罪完,又来求他办事,这不是扇自己嘴巴子吗?最重要的是,高富海是什么人自己最清楚,他恨我恨得牙都痒痒,正愁没机会整我,又咋可能给我帮忙?
“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笑看红尘人未老……”高富海似乎故意要气高满舱一样,开始独唱《得意地笑》了。
你还“得瑟”地笑?
可人家得瑟地笑有得瑟的本事啊,章书记是老好人,人也老了,高家湾就他高富海一个人说了算,他脚丫子跺一跺,高家湾大人小孩大船小船都得颤三颤,不服不行啊。
月光一转,高大的院墙阴影慢慢将高满舱遮了起来,黑暗中的他叹了口气。算了,人就得认命,人家有钱有势,你个穷鬼和人家斗啥?为了一大家子,说啥也得去找他唠唠。
“老天杀人不眨眼,黄家就是鬼门关……”可能是让高富海给勾的,高满舱不知咋的唱起了《白毛女》里杨白劳的经典台词。
“妈的,还有这闲心。”高满舱骂了自己一句。他“当当当”敲门,“大哥,还没睡吧,我是富贵,我找你有事……”高满舱自称本名,满舱是别人叫的外号,况且,打鱼满舱早就成了历史。
院子里传出“汪汪汪”的狗叫声,歌声停下,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近,高富海抽开铁门栓,开了大铁门的小角门。
一看高满舱,高富海显得有点吃惊,“满舱啊,这么晚了有啥事?你不是在打海蜇吗?咋跑我这来了?”他站着不动,没把高满舱往屋里让。
高满舱心里骂着,脸上却笑着,“大哥,就是因为打海蜇的事儿才来求你,我让渔政逮着了,船也给拖走了,你看,你是咱们村的能人,手眼通天,你帮我想个辙,把船要回来吧!”
高富海心里这个舒坦啊。高满舱,终于轮到你求我了,找我麻烦的不是你了?心里美着,他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兄弟,让你说的,我哪有那个能耐,况且,那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到嘴的肥肉哪能轻易吐出来,我看你得出点血才行啊!”
高满舱:“出钱我认,就是他们要的太多了,我都启海蜇旗子了,而且还交了一回罚款,可他们还要罚5万,罚的也太多了,而且我是真没有那么多钱,你帮我求求情吧!能少交点是点,我的情况你知道。”
高富海点点头,“行,我试试看吧,明天我给渔政那边打个电话,帮你说说。”
高满舱:“大哥,别明天了,打海蜇可是时不等人啊,你帮我现在就说说吧!”
“现在啊,人家可能都睡觉了!”看高满舱不动,高富海说:“那好吧,我打电话看看人在不在,进来吧。”
高满舱进了小铁门,高富海家真是够阔气,屋里的灯、大门门灯照得外面亮亮堂堂,中间的修着半尺高的水泥甬道,两边的菜园子除了种菜,还栽了不少花木,名字叫不上,扑鼻的香气让高满舱打了几个喷嚏。两条德国黑背大狼狗叫个不停,一个劲往上扑,拴在脖子上的铁链子被扯得“咯咯”直响。
进了屋,高满舱冲李八婆点了点头,“嫂子。”
李八婆哼了一声,“找你哥有事啊?”
高富海:“是,我的船让渔政给拖走了,我找我哥给说说情,寻思早点要回来。”
李八婆一撇嘴,“是这事儿啊,我寻思你又找你哥要砖厂的钱呢!”
高满舱脸色一变,嘿嘿一笑,没说话。
高富海让高满舱坐在炕沿上,“别瞎说,要砖厂的钱也是为了一队社员,满舱不张罗要,我也得帮着大伙要。”
李八婆:“行,你就要吧,看把你能耐的。”
高富海不理李八婆,他走到茶几那儿,拿起电话话筒。“陈船长吗,我是高富海……对,高家湾的高富海……有事请你帮个忙……我们村的高满舱,啊,大号叫高富贵……对,也姓高,是我本家兄弟……他的船让你们给扣了,你看能不能给通融通融,少罚点钱,他家够困难的……多少?5万,能不能少点?他实在是交不起……什么?少不了……按规定就是这个数……我说陈船长,帮个忙了,他的确困难……喂……喂喂喂……”
高富海空喊了几声“喂”,无奈地撂下了电话,“这瘪犊子!满舱,人家不开面,说5万一分也不能少,要不就拍卖,真他妈不是东西。”
高满舱的心彻底凉了,这下没招了,除了高富海,他不知道还能找谁。
高富海又“语重心长”地安慰了几句,说让他别上火,明天他再给问问,兴许还有可能讲下价来。
高满舱不知道自己咋出的屋,咋出的院,也不知道高富海又跟自己说了些啥。
高富海回到屋,骂了一句:“妈的,还真有脸来找我,当我是谁呀!”
李八婆:“那你还帮他打电话,干脆就不给他开门。”
高富海接上电话线,“你以为我真他给打电话呢?我演个戏给他看看,你还当真了。”
李八婆哈哈一笑,“别说,还真像,把我都给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