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沃利银色平原的夜晚像极了肖邦的《夜曲》,冲淡平和,寂静幽澜。元一抱着猫爷行走在漫天的星辉下,温柔的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群乌鸦在空中沉默地跟随着他们的脚步。
猫爷几次欲言又止,这一次终于按捺不住,对着元一大骂:“见过缺心眼的,没见过像你这么缺心眼的!巴德的接引任务结束,试炼者可以任意讨一样恩赏。你知道这对你未来的发展有多么重要吗?我见过要求把技能升一级的,见过索要无限金银财宝的,甚至有要求多加一条命的。你倒好,要跟你妈再见一面!就这事儿——你自己做个梦就解决的事儿!值得你浪费这么宝贵的一次机会吗?”
元一平静地说:“因为梦不到啊。做童工的时候,收工时倒在床上累得手都抬不起来,眼睛闭上就不想再睁开;做代练的时候没日没夜的打单子,有时候倒杯水的功夫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我好像一直都很累很累。世宇哥说,他上初中的时候天天去网吧通宵,初中三年他一次梦都没有做过,因为人累极了睡觉就不做梦了。有一天我特意向俱乐部请了一天假,躺在床上抱着我妈相片看了一天,心想这次总该能梦到了吧?可还是一夜无梦。我极度怀疑自己就是不会做梦的体质。所以巴德让我提一个愿望,我立刻就想到这个了。”
猫爷听得一阵阵心疼,可嘴上仍不饶人。
“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笑着点了点头:“今天你说什么都对。”
元一又走了一个小时,铺天盖地的倦意开始肆虐,他的四肢像挂了铅球一样沉重,意识也越来越恍惚。
“猫爷,还要走多久啊?”
“快了。”
“快了是多久啊?”
“快了就是快了,哪儿那么多问题!”
“我好像……走不动…….动了……”
话音刚落,元一仰头便倒了下去。猫爷赶忙从他怀中窜出,一跃跳到了他的背后用自己肥胖的身子垫在了他的后脑。
“噗”地一声闷响,元一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了猫爷身上。压力牵动了猫爷的伤口,疼得它龇牙咧嘴。它伸出爪子刚要揍他,没想到元一先发制人——他紧闭双眼咂摸着嘴巴美美地翻了个身,顺势一巴掌锁了它的喉。
“咳!咳咳!杀猫了……救……救命啊……”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猫爷才从元一的魔爪下脱身。此时,它已经没有了生气的力气。借着月光,回想着元一为它拼命的架势,猫爷重新认真地审视着这个眉眼清秀的少年:呆萌,勇敢,倔强,自信,肉眼可见的天赋和深不可测的潜能。
“或许这一次的结果会有些不一样吧!”
猫爷感慨着蜷起身子躺在了元一的身边。在它合眼之前,它将爪子伸进元一的怀中,将巴德赐予他的淡蓝色光球捏爆。一阵安神的淡淡幽香萦绕在空气中。
在猫爷“咕噜”着即将彻底进入了梦乡之前,恍惚间,它看到自己头顶的土包上立着一块无名的木牌。
它不满地嘟囔着:“真是晦气,睡在别人家坟头了。”
睡意夺去了它想要起身换窝的冲动。一人一猫在坟包的背面睡得格外香甜。
元一终于做梦了。
在梦里,四下一片漆黑,一颗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毛球漂浮在他的头顶。突然,毛球从半空中坠落,在他脚下“嘭”地一声炸开,淡蓝色的迷雾弥漫在他的周围。渐渐地,他的耳边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和熙熙攘攘的脚步声,迷雾散去,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故乡盛夏茂密的树荫下,而左手边不远处的胡同里,一家名叫“风花鲜味馆”的小店正顾客满堂。
元一的心在胸腔里“咚咚”擂鼓,他深呼吸了几次迈步向餐馆走去。
简陋的木门贴着一张手写的“本店招聘服务员”的广告,走进去,一屋子食客人声鼎沸,一位瘦小的中年女人扎着一副油腻腻的围裙,像一只勤劳的蜜蜂一样在十张桌间穿梭。
挂历上的日期停在二零一零年七月十四日,那一年他八岁,在饭店对面的实验小学念一年级。
那一年,距离他母亲病逝还有四年。
女人的声音很亮:“小兄弟,吃点啥?”
元一仰着头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将那声“妈”和眼泪全都硬生生压在眼底。
“阿姨,我来应聘服务员。”
她语速极快:“一个月一千八,包吃住,行的话现在就上工。”
元一用力的点了点头:“行,多少钱都行。”
元一撤桌、上菜、拿酒、启酒,母亲在他工作的基础上还要加上算账、夹菜。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半是“饭口”,这是饭店一天最忙的时候。元一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却依然忙不过来,逼仄的小屋只有两台挂扇在虚弱地搅动着热风,他早已经汗流浃背。
他看着母亲的刘海、鬓角被汗水粘在额头和两颊,有好几次擦肩而过时他想帮她理一理,却无奈的一次次被顾客叫走干这干那。
等“饭口结束”,顾客散去在屋子里留下了一地狼藉,而这对母子也终于有机会坐在椅子上歇歇脚。
母亲问:“累吧?”
元一点了点头,又笑着摇了摇头。
母亲一边揉着腿一边说:“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干这个。”
元一说:“是啊。那时候不懂妈为啥总去网吧抓我,打着骂着让我学啊学的,等年龄大了点才明白:她太苦了,所以不想让我吃她吃过的苦。”
“唉,当妈的想得都一样。你看你,十七八就出来打工,我要是你妈看你干这个得心疼死。”
元一平静地说:“她看不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她生病走了,胃癌。”
母亲怔了一下,柔声问:“那你爸爸呢?”
“走得更早。十三岁以后,我是自己长大的。”
元一知道母亲心肠软,最是听不得这个。果然他话音一落,母亲眼睛就红了。
她一脸怜惜地揉了揉元一的头发,哽咽着说:“孩子,你遭罪了。”
元一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突然想起自己是梦到过母亲的,虽然仅仅只有那么一次:那是他在工厂和往常一样平凡却又不凡的一天,之所以不凡,是因为那一天正是他的生日。
没有蜡烛,没有蛋糕,没有祝福。
这个世界于他就像一座孤岛。他躺在床上伤心地想:母亲走了,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也许这世上已经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经活过。
就在那个夜晚,他梦见了母亲。
在梦中,他的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母亲就坐在他的对面,慈祥的容颜在面汤的蒸汽中若隐若现。
他不想说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即使在梦里他也舍不得惹母亲伤心。
“妈,我挺好的,就是太想你了。”
在梦里,母亲的拥抱来得猝不及防。
“孩子,你遭罪了。”
元一的眼泪一滴一滴摔进碗里,化成了苦涩的相思。
思绪回到这一刻,他一脸轻松地对母亲说:“成了孤儿后,我在社会上遇到了好心人。他们供我读书,住大房子,穿干净的衣服。您别难受,我一天苦都没吃,来这里做假期工只是我心血来潮,想体验一下生活而已。”
听到这些,母亲显然宽慰了很多,她感慨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元一把话题一转:“饭店那么忙,为什么不多雇几个人?”
“店小利薄,多个人就多笔费用。想给我家孩儿多攒点以后结婚买房子的钱,我这里累一点,他以后就能轻巧一点。”
元一不禁动了气:“你想没想过你要是把自己累坏了,他那么小,以后的日子靠谁啊?”
母亲“咕咚咕咚”干了一大杯凉水,笑着说:“人啊,哪里就那么娇气。”
元一一把将水杯夺了过去,生气地嚷道:“这么热的天,你累成这样,饭也不吃还喝这么凉的水!你胃受得了吗?!”
母亲刚过世的那段时间,他心里是怨过她的。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每当他想起母亲透支自己身体的一举一动,他既恨她不知道照顾自己,又恨自己当时因无知而不加以阻拦。
一时间,他又生气又自责,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亲被元一的反应吓到了,她一只手用纸巾给元一擦眼泪,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宽慰说:“孩子,姨没事儿,你别哭啊。姨以后不喝凉水了行不?这以后不是还有你帮姨嘛!姨还答应你,以后肯定好好吃饭。”
元一刚要说话,就听到了巴德的警告:“距离梦境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元一愣了一下,问母亲:“你听到什么了吗?”
母亲茫然的摇了摇头:“没有啊。”
元一赶忙起身跑去后厨,坐在水泥地的小凳上手脚麻利地开始洗大盆里的脏碗筷。
“孩子,先吃点饭,不着急。”
元一手不停,语速也快:“冬天水冷,洗碗洗碟子的时候事先烧一壶开水,把热水和凉水混在一起,这样您身体不舒服的那几天就能少遭点罪。”
“一日三餐一定要按时按点吃,饭店往东小菜市场四百米那儿有家‘紫意香’粥铺,他家粥碱性大,您胃不好吃这个正好。别光喝粥,加个茶蛋,蛋要是太咸就少吃。您口太重,盐吃多了也不好。”
“冬天去网吧抓儿子的时候,自己也多穿点。我知道您巴不得把自己冻感冒了,想着他心里愧疚兴许就不去了。没用的,他太小了,只知道什么好玩玩什么。但是等他长大了,好几次拿起鼠标都会回想起,您在网吧门口冻得嘴唇发紫的样子。他就哭得连训练赛都打不了。”
“还有,我求您了,把自己照顾好一点,在您儿子心里,没了您,他就没家了。夏季赛决赛那天,他在台底下给您留了一个空座位,可是……唉,一说这个眼泪就止不住了。总之,”元一把最后一张口碟放回碗架,“他会很好,他像您一样不服输。他最愧对你的就是把游戏当成职业了。不过我相信,如果您看到了他的才能,我相信您会原谅他的选择。虽然他没有机会念大学,但是他没有学坏,没有害人,一直勤勤恳恳的训练,诚实的生活。您好好保重自己,他做梦都想让您享福。”
“还有五分钟。”
元一飞快地抹掉了脸上所有的泪水,他笑得很幸福。他站起身,将双手牢牢地把着母亲的肩膀俏皮地说:“你们两口子一个一米六七,一个一米五一,生的儿子一米八五,长得还挺帅,咋生的呢哈哈哈!快四点了,您儿子就要放学回家了,我也要走了。呼…….我啊,真想一直在这儿帮您端一辈子盘子,真想每天都能和您一起吃饭,真想听您再骂我几句……好啦好啦,不说了不说了,对不起啊,我把您吓到了。”
元一倒退着向木门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向母亲挥手。
母亲的眼神从茫然渐渐变得凌厉,她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好好看看他,像是要从他的五官样貌中寻求到与自己的某种联系。
元一将她的眉眼一笔一划地刻在了心里,转身推开了门。
“等下!”
元一站住了。
“记着,你妈虽然不在了,但是当妈的就算化成灰,也永远惦记自己孩子!好好活着,别让她看着心疼!”
元一咧嘴一笑,抿了抿流到了嘴角的眼泪,大声说:“放心吧!”
门一开一合,元一走进了迷雾之中。
他回头,看着“风花鲜味馆”五个大字渐渐模糊,雾气弥漫得深处,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正蹦蹦跳跳地向小店跑去。
门开了个缝,母亲探出头向两边张望,看见男孩的身影一下子眉开眼笑,从门里走出蹲下身子和迎面跑来的男孩幸福地拥抱在了一起。
“今天上课有没有多话啊?”
“没有,今天小一可乖了!”
“好孩子,男人话一定要少,这样才能做大事啊!”
“好的!放心吧妈!”
元一自言自语地说:“我好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