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作为上班族的两人差不多是同时起床,方淼吃完早餐赶去律所。
上午10点有一个跟进的民事案件进行终审,孟朝歌和另外两个小助理一早就到了,收拾了几份文件和方淼一起去法院。
这是一场遗嘱纠纷案,方淼是被告方的代理人。
场上,先由原告方发表陈述:“经过笔迹鉴定最终得出,周先生的儿子所持有的虽然是打印遗嘱,但确认是被继承人本人签名盖章,结合我先前提交的视频,也可以证明,该遗嘱由两名无利害关系见证人在场共同确认完成。”
“所以遗嘱虽为打印形式,可已经形成了代书遗嘱的形式要件,应认定遗嘱有效。”
双方各执一词,经历了一审,原告方这次也拿到了更有力的证据。
接着轮到方淼发言,她先是将几页资料递交到法官面前,“这是周老先生生前的就医记录,期间每一次陪同在他身边的不是儿子女儿,而正是被告人刘女士,也正如主治医师所说,在老人确认肺癌晚期直到去世,周老的儿子仅仅来看望过一次,时间恰巧与被告人所持手书遗嘱日期一致。”
“经确认,当天老人意识清醒,所以,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两份遗嘱最大的不同,这一点直接决定了哪一份遗嘱更具有法律效益!”
“周先生对于那天在医院还有什么记忆吗?”话锋一转,方淼将目光转向原告席,眼神犀利。
被指名的男人脸色明显一变,额角泛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情况诡异,原告代理律师刚准备起身反驳,方淼就一个冷眼杀过去,没有一点迟疑地开口:
“你的老父亲在你走之后就晕过去了,你可以告诉大家,已经被立为继承人的你,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她特别提到“继承人”三字,让人不由联想到老人改遗嘱的可能。
说完这些,方淼侧身面向旁听席众人,“根据《继承法》第十六条第二款规定,公民可……”
原本流利清脆的话忽然消失在耳边,审判长目光从资料上转移开,落在她身上,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方淼接下来的话。
方淼站在中间,紧紧捏着手里的文案资料,每每尝试开口,脑子就死命的疼,她不由地揉了下太阳穴,跟着耳朵也嗡嗡作响,余光掠过审判席的方向,审判长好像在冲她说什么,可怎么都听不清。
一秒,两秒……一分钟……看似短暂的时间,可在庭审时,每一秒的停顿都是最致命的。
旁听席上孟朝歌更是着急坏了,手心里全是汗,她跟了方淼这么久,压根没见过这么糟糕的局面,对于一个律师来说,临场忘记法律条款那可是天大的事!
“代理人还可以继续吗?”审判长再一次严肃开口。
时间仿佛皮条被拉长,气氛越发凝重,出现这样的插曲,方淼忍着想要猛捶自己脑袋的冲动,用力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恢复过来。
喉咙已经变得很不舒服,她想继续说下去,可是那些专业术语如抽丝剥茧一般从脑子里消失。
再睁开眼时,她已经好了一些,在面对审判长的问话时,她迟疑一瞬,长舒一口气,回答:“是!”
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她抬起头恢复方才的自信:“根据《继承法》第十六条第二款规定,公民可以立遗嘱将个人财产指定由法定继承人中的一人或数人继承。”
“也就是说遗嘱继承可以是法定继承人以外的其他人,由谁继承,由被继承人生前所立遗嘱决定。”
“如果被继承人生前,其法定继承人不履行赡养义务,而法定继承人以外的其他人使被继承人在生活上得到照顾,在精神上得到慰藉,那么被继承人在意识清醒下立下或临时以手书形式修改遗嘱,指定法定继承以外的继承其遗产,是合法的,以上是我的全部发言。”
——
庭审到最后,原告诉求被驳回,由于准备证据充分,保姆刘女士可以依法获得遗嘱上相应的财产。
出了法院,刘女士感激道谢,方淼则是配合着笑,没有看出什么负面情绪。
和委托人告别之后,几个人一起回到律所,时间已经是中午了。
以往方淼赢了官司,中午一定会和同事出去吃一顿,然而这次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禁止任何人进入。
“方律师这是怎么了?我记得她是赢了官司呢。”吃午饭时,一个叫秦皓的律师问。
旁边还坐着几个同事,个个怀揣疑问,大家共事了有一年之久,工作方面没什么隐瞒,所以孟朝歌简单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形。
说不吃惊是假的,毕竟像方淼这样打过上百场官司的律师来说,按理不会出现忘记法律条款的状况,旁人看来的不可能,一向骄傲的方淼又怎会轻易释怀。
另一边办公室里,方淼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中不断重复上午庭审时尴尬无声的场面,
如今想想,已经没觉得有多丢脸,余下的就是后怕。
一步步走到今天,她比谁都看重自己这些年坚持换来的成果,眼看着好不容易就要挺过来了……
即便有了猜测,可她轻易不敢、更不愿去就医,又不能任凭这种糟糕的情况持续下去,剧烈的矛盾盘杂在心底,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心里就好像有一头野兽,可以随时让她疯狂,让她进退不能!
一下午同事们都没敢提上庭的事,就当做毫不知情,按部就班的工作,直到下班时间,孟朝歌打头要出去聚餐,理由是为了庆祝方淼打赢了官司。
这次方淼没有拒绝,于是几个同事一起去了A市最大的名流餐饮店。
订了个大包间,十多个人大吃大喝了一顿,期间就是单纯的扯皮开玩笑,唯独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次谈什么话题都要带上方淼,生怕她落单似的。
或许是太郁闷了,方淼一个人喝了一瓶红酒,喝完之后脑袋就有点昏昏沉沉的,包间里闷得慌,她借口出去放放风。
“淼啊,你一个人可以吗?要不然我陪你。”孟朝歌作势就要往后拉椅子。
方淼及时制止了她的动作,失笑,“好了,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这话一出,其他人有点蔫蔫的,气氛有点怪。
“我一会儿还会回来的,你们先吃。”她拍拍孟朝歌的肩膀,退出了包间。
方淼出了外面,长舒了一口气,任凭夜风吹进眼眶,顿时人也跟着清醒了不少,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她就打算回去,一步还没踏进去,她就看到旁边一群人从旋转门里出来,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这群人中有一个她怎么都无法忽视的身影。
方淼愣了一下,只是一下,那些人就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只留下一个人在不近不远处停下。
看着其他人上了车,而那个人却没有跟着离开。
空气中的流动因子速度似乎变慢,也似乎悄无声息的静止,不远处的人转过身,面向方淼,直接看向她,那样子就好像很早就注意到她的存在。
严铮一身休闲打扮,白色衬衫搭配黑色修身长裤,衬衫的袖口卷到胳膊肘处,就算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都显得那样清俊出尘。
他向她笑,温文尔雅,如清风朗月般。
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来到方淼身边,站定的一刻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昏暗的天色下,眉头不易察觉的一皱。
“刚才看你和一群人一起离开的,严医生是和朋友聚会?”方淼先搭话。
严铮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经过之前的相处,方淼察觉到,当你和他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会一直停留在你身上,准确来说是会盯着你的眼睛,明明是淡然的眼神却仿佛有魔力似的,能把人看的心潮澎湃。
只是他的目光在这一刻好像有别的意思……探寻?审视?亦或者是玩味?
“就不能叫我的名字?”他刻意压低了声线,声音醇醇的,再加上上挑的尾音,要命的勾人!
被他这么一问,方淼耳根顿时酥软下去,再开口时,绵绵的像只小绵羊:“抱歉啊,之前叫习惯了,所以有点改不了口。”
她的言语举止令严铮的眸光闪了闪,“没关系,今天是和大学同学聚餐,你呢?”
“赢了官司,同事庆祝。”
“所以你喝酒了?”
“啊?”方淼惊了一下,没想到他忽然会问这个,接着又低下头,囧囧的:“庭上辩论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所以只能借酒浇愁了。”
听得出她话语间的愁绪和郁闷,严铮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方便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他的声音很平淡。
方淼清晰的感觉到脑子里紧绷的一根线“砰”地断掉了,刚刚退去的酒意一下子涌上脑袋……
她觉得脸有点烫,准备好的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就成了:“那就麻烦严……麻烦你了。”
可能就是真想早些回去吧,这样想着,方淼觉得自己不拒绝也没什么。
所以她还是臭不要脸的答应了,上车后就先给孟朝歌发了消息说自己先回了。
很快那边回了信息:我记得你没开车啊,你喝了酒一个人打车回去我不放心啊,等等我们很快下来一起走。
方淼这下也急了,侧头瞄了一眼已经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的严铮,心里居然生出了邪念。
于是她很快回复:碰上之前一个委托人,他送我回去,你想多了。
消息发送成功,方淼美滋滋的在心里偷乐,最近绝对走桃花运,自从那次从诊所看完病之后,见帅医生的次数越来越多。
就算只是做普通朋友,也好啊!
车载音乐浅浅的环绕在车厢内,方淼把她那边的车窗稍微摇下来一些,单手撑头若有所思,想着想着就低声念叨了一句:
“严铮,你有没有碰到过很棘手的心理疾病?”
“你指哪种?”
“嗯……比如……人格分裂?”
严铮诧异了一下,打着方向盘转弯,车子进入下个路口,他才回答:“见过。”
旁边方淼抿紧了唇,避重就轻的问:“这种病,会造成记忆缺失吗?”
“会,这是初期就会有的表现之一,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记忆,情况类似健忘。”
对于他语气上的变化,方淼没有特意留着,只是垂下眉眼,口气有些闷,“那还有别的症状吗?”
面对她接二连三的发问,严铮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严重的话,还会导致判断能力低下、思维混乱、情绪不稳定、易冲动而且没有控制冲动的能力。”
……
“但都是间歇性的。”
她不应声,他就补充了一句。
“那能够治愈吗?”方淼还保持着开始时的姿势,呆呆地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大楼。
严铮适时的看向她,隔了片刻,声音掷地有声:“可以。”
坚定有力的两个字仿佛来自天外,偏又是从身边这个男人口中传出,方淼的心悄然颤悠了两下,不再言语。
一望无垠的黑色布满天空,耀眼的星辰在夜幕中若隐若现,经历了昨晚的一夜大雨,今晚的空气浸润着一股湿热感,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氛围。
约莫过了很久,才有人打破了这沉默……
“方淼。”
他突然开口唤她的名字,是第一次,就连声音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温和。
“嗯?”鬼使神差的,即便是处在走神状态下的人,还是会被他这一句叫的回过神来。
前方红灯,车子刚好在这时候停下。
明明是喧嚣的大街,可耳边偏偏就是这么安静。
严铮偏过头看她的同时,随手关掉了车载音乐,一双眸子幽深如墨:“睡吧,到了我叫你。”
——
车尾隐在夜色中,最终停在小区外围时,酒意发作的方淼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严铮解开安全带,侧身面向她,右手情不自禁伸向她的鬓角处,轻轻将她被风吹到脸颊边的发丝掖到耳后。
简单的动作却满含温情,许是方淼睡的太熟了,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系列动作。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像是冬日最明媚的阳光,已经伸出的右手没有任何要收回的意思,而是抚向她细嫩的脸,唇、鼻……一寸寸向上,最终停留在她的眼底。
睡着后的方淼,眼皮合上睫毛显得很长,许是睡的不安稳,眼睫毛会像蝴蝶的翅膀不时颤动。
原来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当她伪装出表面的若无其事时,又是费了多大的努力?
夜,寂静无声,严铮的心,如同候鸟过境落下轻柔的羽毛,扫过平静的湖面,带起一圈涟漪惊起不小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