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妈妈把我从床上一把拉起来,半怒道:“你可真行啊,大上午都能睡着,我看你开学了还有没有这么舒服……”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用手揉了揉眼睛,便出门要往院子里的水管走。撇眼间,工人们已经围坐在水磨石板间开吃了,敏敏对我喊:“哥哥,快来吃饭啦!”我答应了一声,赶紧跑到水管前面拿水冲了冲糊在脸上的眼屎,然后坐在敏敏旁边,端起碗来吃饭。
工人们吃起饭来都不会细嚼慢咽,这其中我爸吃得最快,好像有谁和他抢似的,但又装了几分优雅,不同一般人饿极了吃饭时那种狼吞虎咽。这个本事,我一直没学会,稍微吃快一点就感觉要喉咙就会被梗得打嗝。只听这几个大菜盆里面被筷子敲得叮叮咚咚乱响,不时还夹杂工人们咂一口啤酒之后的舒心赞叹。
妈妈问孙阿姨,“大妹,你们家敏敏是不是明天就开学了。”
孙阿姨还来得及说话,敏敏就回道:“余阿姨,后天开学。”
妈妈“哦”了一声,又说:“那后天我把叶子带着,咱们一块去那个小学找校长?”
敏敏妈回说,“好哇!我记得敏敏前两年来的时候还要搞个什么入学考试,交借读费什么的,还有点麻烦。”
“哦!”妈妈不禁略略沉思了一下,“那要是考试考不行,还上不了了?”妈妈放下碗,看了我一眼,苦笑着说:“我看悬,他成天疯得跟野兽似得,那考试不在行得很哩。”爸爸半路插了一嘴说:“不行的话,让他在这儿玩几天,再送回家里去……”
我一听,心里盘算北京这边还没玩够,怎么能回去?刚想说“我不干,不回去”,对面杨毅叔正夹菜往嘴里送,接话道:“叶哥,河南农村的教育条件太差,哪能跟北京比?能在这读还是要在这儿读嘛!”
林向东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了啤酒杯喝了一口道:“我说,叶哥,这事你听我给你说,要不行你就给人家校长送几条子烟嘛,千儿八百的事儿也值得搁这儿摆龙门阵嗦……”
妈妈听了几个人来回絮叨半天,没个正紧主意,便又小声对爸爸说:“小柳家孩子不也在这边上学的么?不行回头再问问她。”爸爸点了点头便默默吃饭了。
我知道马上就要开学了,成天闲云野鹤的好日子算是要到头了,所以还是要抓紧时间在各处玩一玩。中午吃饭完,我便去大通铺找老舅。还没进门就看见林海高高的个子,正倚着门拿着大竹扫帚掰下来的细竹条剔牙,见我来了哼哼唧唧地和我打招呼,手上还不住往嘴里来回杵。我进里边去,抬眼便看到林向东和老舅正趁着午休间隙玩扑克牌。两人都在林向东的席子上,蚊帐被高高地撩起来,中间挂着的小电扇带了个小尾巴,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转。林向东半躺在席子上,老舅侧身坐着,周边还放了两堆零钱。老舅见我走来,搭手把一张五块钱塞到我兜里,笑嘻嘻小声说:“来……来大外甥,拿好买糖,别和你妈说!”然后又自顾自地和玩起来。不一会儿,林海也走进来侧坐一边,笑着说:“余磕巴,赶紧塞五块钱给我,我可看见了啊!”老舅笑着瞪了林海一眼。
“你……给我滚一边儿!”
我看这三个人一心在玩牌,只有杨毅坐在席子上靠着墙,两只腿交叉着直直地伸出来,手里拿了一本薄薄的书在翻来翻去,书上画着各样的黑白照片,旁边写着秘密麻麻的字。
“叔叔,这本厚厚的书是你的么?”
杨毅听见我问便抬起头来,看我正指着桌子边上的那本厚厚的书,便点了点头。
“你要看这个?你看的明白?”杨毅冲我笑了笑,“好,你去翻翻看。”
我转过身,靠着桌子抬起脚把那本又厚又破的《石头记》搬起来,抱到杨毅身边。我心想这里面一定画了好多画,可是随便一翻开,满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就扑过来。我来回翻了好几页,这本书比《新华字典》还要厚,除了封面上画了人物之外,一副图都没有,靠后的部分还被扯得稀烂。我简直失望极了,又重头开始翻,看到光光目录就有四五页,每页上面都印了二十几个回目,一共有一百零八回,每个回目后面还有一副文绉绉的对联。
我信手翻了翻,什么也看不明白,又不好意思放回去。杨毅看我翻得无趣,还怕我把他的宝贝翻烂了,赶紧和我说:“要不你把它放回去,我和你说别的。”
我一听,赶紧把书合了,垫着脚放回桌上。
“你上几年级?对了,你学名,就是大名,叫么斯来着?”他转过身来问我。
“该上四年级了。学名叫‘叶子余’。”我倚着他炕头站,一只手还不时地扣着他的那个破席子上的洞。
“嘿嘿,你们家起名还真省事,直接在小名后面加个妈妈的姓。听说你妹妹小名叫‘小美’,那他大名一定叫‘叶美余’了?”
我呵呵笑到:“叔叔,你真聪明……”杨毅一听也哈哈大笑起来,也打趣地对我说:“谢谢大外甥夸奖!”他回头看到那几个玩牌的也要散场,就对我说:“你快回去睡午觉吧,中午我们睡会儿,下午去上工。”
这时舅舅正转身过来,摸摸我的头,说道:“大外甥,你杨叔可是大学生呢,你可得好好向人家学……”我正要出门往家里去,听见老舅这么说我也“奥”了一声。只听得杨叔笑哈哈冲老舅说:“就你嘴贫,有的没的瞎说,我要是考上大学还和你这泥腿子混一起,整的成天泥猴似的……”
我出了门,把那一屋的欢笑甩在后面,但是心里却存了个“杨毅上没上没过大学”的疑问。
下午敏敏在忙着补作业,一直到快黄昏时候才露头。敏敏说杨毅有羽毛球,我们可以去拿球打着玩。我说他们在上工,要许久才能回来,等杨叔叔回来问他拿怕天都要黑了。敏敏一听便也皱了眉头,两只手在白裙子上扯来扯去。可巧,这时候杨毅正拿着大空杯子往院子里进来,估计是回来倒水解渴。敏敏和他说要拿球拍玩,杨叔拍了拍一身石灰渣滓,说:“你不是知道在哪?门没锁,自己拿去。玩的时候离房子远点,球掉到屋顶上你们可自己去捡!”说完就拿着空杯子进厨房倒水去了。敏敏一听就赶紧跑大通铺里边,把两个球拍抱出来了,手里还抓着两个羽毛球。
我赶紧乐呵呵地把球拍接过来,和敏敏约定了中界,便吆喝着要和敏敏对打。我在河南老家从来没玩过这玩意,刚拿到手里还有点小小的激动。我就着内心的小激动来回挥舞起来,但总是掌握不好击球的火候。要不是球还没落下来,我就急急地挥出拍去;要不是球快落到地上,我才反应过来奋力挥出去。总之是力气没少使,球倒没赢两个。我在一边跑来跑去,像只上了发条乱窜的招财猫一样,一不小心还踢到地上险些摔了一跤,敏敏两只手抱着拍看我这般捉急,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挥得一脑门子汗,又看见杨毅一手举着杯子喝水,一手撑着院门口的石头上大笑。心里想,竟然有两个人看我的笑话,这球是玩着了,却玩了一肚子闷气。刚想把拍子丢到院子外面去以泄心头之怒,就听杨毅开口说:“叶子,我跟你说,你不要紧张,挥之前先看准球在哪……”
我听他一说,便头也不回地朝喊了一声:“不要你管……”
我看他刚说完便转身出了院子,我还以为是他听见我的话生气了,便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敏敏一听我生气了,也不笑了,便默默让了我几个球。我和敏敏又玩了一会儿,只见杨毅叔背了自己的木箱回来放到一边棚子里去,又到院子水管池边来回搓手。
杨叔抬眼问道:“打得怎么样了,敏敏赢了几个球?”
敏敏看了我一眼,说:“没赢几个,哥哥赢回来了……”
我自觉球打不过别人已经很没面子,又承别人的情就更觉得过意不去,便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玩,老是捡球……”
杨毅听了,便把他那件半旧得工装丢在一边竹架上,走到我这边来要给我做示范。我退到一边,只见他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右手握着球拍木柄,两个步子一前一后,半躬着身子把羽毛球抛起来,等球快落下来得时候便及时一击,轻轻松松把球送到敏敏一边。敏敏看到球飞过来得正好,也急忙挥了过去。可能是有些紧张,敏敏把这个球打飞到半空中去了。
杨毅冲我说:“你看这个球就打高了。”说着,他纵身又把球轻轻地接过,然后又恢复到准备接球的姿势。这样来来回回和敏敏击了击球,杨毅动作一板一眼,流畅自然。他站在夕阳的余晖之下,身躯也不觉高大起来。我在一边看着他表演,不觉会心笑了起来。他笑笑看了看我,就把球拍丢过来。我一把在空中接过,调整了一下姿势和动作,学着杨毅的动作发球、接球,果然手熟了许多。
当下天色不算太晚,几个大通铺的工人却都早回来。二林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把装工具的木箱从草棚子里搬了回来。那林向东看到我和敏敏在打球,就冲敏敏呵呵一笑。不一会儿,老舅也背着工箱回来了。原来这群大通铺里面的兄弟今天是要“淬钻头”。淬钻头就是把用钝的铁钻头插到煤碳火窑里烧红,再拔出来用锤子锻打塑形,这在我们方言里又叫“铣钻子”。
我看院子里人多了,就和敏敏把球拍收了。敏敏走过来笑嘻嘻小声对我说:“哥哥,你现在一定能打得过向东叔叔,”她看我一惊,又偷偷说道,“她可是我的手下败将……”
院子最右边是一排简陋的棚子,棚子下面有几方小小的窑锅和横七竖八的一些杂物,平时极不惹眼。兄弟几个三两下就清出了一块空地方,我这才看到这杂物里面还放了几袋子煤碳。这煤炭大多是小方块状,比起一般的煤球来要显得厚实光亮。林海进厨房里用火钳咬了煤炉里一块烧红的煤球丢到那个窑锅中间,杨毅把袋子里的煤炭块子铲到窑锅里,把那烧红的煤球几乎全盖住了,登时窑盆里便冒出青烟来。老舅早已经从屋里牵出电线,又把一个鼓风机的出风嘴对准了窑锅下面的风洞。只见他刚把擦头擦在插座上,那鼓风机便呼呼地吹出风。不一会儿那窑锅里面积蓄的火焰便在层层煤炭的掩埋下喷射出来,把一窑的新煤炭烧得噼啪作响,火星不时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