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山区七、八月间,人和牲口都热得很难受,村里的老太太早上五点钟天都没亮就忙着在村口池塘漂衣服了。早上九点钟,在地里收花生的老头儿才满头大汗地回来吃早饭,可是小孩子好像不会关心这些。
我家在村头路边,村子在群山脚下,翻过村子后山,再上山顶就是村里的小学。放学一回来,我就和村里玩伴在村头路边大树底下弹玻璃球。自从放暑假,学校外面的绿漆大门上就孤零零地挂上了一把大锁。我弹玻璃的游戏渐渐玩得废寝忘食了,这样不觉间暑假已经过了一个快一个月了,从没考虑过天热。
爷爷随手在身后掰断了一个小木棍,把旱烟灰从烟槽里面拨出来,然后又不耐烦地把烟头在张了嘴的旧皮鞋鞋跟上敲了敲。他坐在灶台旁边,一边抽烟一边把灶里面塞了木棍枝丫。他看了我一眼。
“锅里蒸鸡蛋,一会儿就好。”
我坐在灶台旁边的小桌子旁边,用筷子头不停地拨小桌子面儿上的蜜蜂眼,心里还想着上午被一个小孩耍赖抢走了的玻璃球,所以根本就不着急吃午饭。
“你爸过两天回来……我跟你说了不让你扣桌子,桌子木头本来就朽了……你成天太不听话!”
“叶老憨!叶……”,门外是王太爷在喊,我才抬头他就把我旁边的木门一脚踢开了,爷爷洞黑的屋里一下子就亮了。
“叶子吃饭哩!你爷呢?”
“不是坐在那儿的嘛!”
“还没吃呢,斗个牌你催个命呐……叶子你自己吃。”爷爷把火灭了,把鸡蛋羹端到桌子上,自己拿了碗盛饭,又提起筷子把桌子上的一盘老咸菜扒了一大坨到碗里,就急急地架着王太爷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把灶台上的旱烟杆薅起。门“咯吱”一声被这两个意气风发的老头带上了。小猫吓了一跳,跳到碗柜上,把上面的铁瓢踢了下来,正好砸在一人水缸沿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当”,然后钻到水底。
我撇了一眼橙黄的鸡蛋羹,拿起勺子挖了一勺,放在嘴边使劲吹,然后一口送到嘴里。
“叶!老!憨!,你放盐了么……”我扒开一扇木门,使劲地朝门外喊。
两天之后,爸爸从北京工地回家办事,我提出要去北京,不想一个人和爷爷在家。爸爸在邻居家给在北京工地里的妈妈打了长途电话,一致同意让我去。我辞了山里的玩伴,大方地宣布他们耍赖拿走的弹珠不要了,然后跟着爸爸在在镇里坐汽车,去市里火车站。刚到火车站,他好像是要试一下我这个小孩子适不适合出远门。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去北京车要坐很久,屁股疼哦!”爸爸头低下来劝我回去。他是和谁说话都是一脸笑的大人,以为这样就能劝我回心转意,但我就是不甘心走回头路。
“你看,我带你到车站转转,就当玩过了,然后我把你送回去……”
我把手背到身后,还退了一步。
我年龄还很小,小到根本就不太关心自己的年龄,在我这个年纪五岁和十岁大概没有区别。但是我喜欢新鲜有趣的东西,来了一趟城里,大山里面的趣味已经满足不了我。好不容易能出来,汽车,高楼……我都看不过来,我怎么可能愿意回去。
“你是不是真的要去?你要吃啥我给你买啥……你回去的话……”
“我不!非要去!”爸爸也知道了,做出的决定是不会反悔的,这一点我随我妈。
爸爸在火车站旁边的小餐馆里买了两份炒面做午饭,我们围着小桌子坐下,我赶紧吃了一口。好吃!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成年后我一直在找那种味道,可是……是那家老板搬走了么?我们盘子里的份量一样大,我狠狠吃了一顿,还是吃不完。不一会儿我的注意力就从炒面的味道转移到盘子的形状上了!
“爸,你看,这个盘子是鱼的形状。”
“你能不能吃完?还剩这么多,你去北京了再剩下,你妈非把你狠狠饿一顿。”
“你那个也是鱼……”
他知道对付小孩子不用太认真,便没搭理我,只是用筷子把我盘子里剩下的一半炒面扒拉到他的盘子里。
没有了必须吃完的负担,我就扭起身子四处张望起来,把老板的凳子坐的咯吱咯吱响。老板给别人送吃食的时候撇了我一眼,可我根本没时间多看他。好多人呀!每个人都有一堆行李要拉扯,有的用塑料口袋装,有的是用自己的布包,还有人自己在背起的布包上挂了一把小凳子。现在想起来,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要经过这个火车站离开自己家的打工者。或者说,我们只是这其中的一员,只不过他们有些是要南去,而我们却要北往。
吃过炒面,爸爸就把我和行李拉进了火车站。火车站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哪个表示铁路的红色标志牌,一直被挂得高高的,所有人都要抬起头来看它,这让它在我的记忆中多了几分庄重。
“你要一直把我拉着,不能乱跑,不要跟坏人走,不要吃坏人的东西……坏人会把你抱走的。”
“谁是坏人?他为什么抱小孩?”
“你说呢?当然是卖钱了。”
“爸,你见过坏人么?长什么样?”
“我哪里见过,听人家说的,你别问了,拉着我,不要松手就对了!”
爸爸买了票,我们就去候车厅里面的扒了个空位坐了起来。候车厅里面最浓的味道是方便面和烟,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大人们嘈杂的交谈声以及通报车次和找人的广播声。我坐在爸爸旁边,总在想火车是什么样的呢?它要从哪里开进来?开进来的时候我们要不要让开?
我还看到一个一脸褶的大人,在旁边坐在行李上的。他在我这排座位与墙之间的过道的那一边。他一手撩起上衣,不时摸摸自己肚子,一手夹着一支香烟,不时瘪着嘴猛吸一口。每吐一口白雾,他就好像被自己熏到一样咳嗽两声,眼角的皱纹也随之扯在一起。身体也随着咳嗽声上下抖上一抖,像极了一个啄米的公鸡,想到这儿我就咧着嘴笑了起来。邻居家里的老头抽起烟来,好像都是这个样子,虽然样子滑稽,但都是好老头!我想如果有坏人的话一定不会长这个样子吧!一想到坏人,我不自觉地又想把爸爸的衣角扯紧些,但是我的手却抓了个空。
诶?爸爸呢?人呢?我四下望了一下,完全没有爸爸的影子。他的东西全都没有了,我双腿跪在座位上,扒着座位的靠背左顾右盼。我觉得额头都在流汗,撇眼一看,“公鸡”好像看出来我的尴尬,对我斜着嘴笑了。现在,他反而不像好人了!我把爸爸丢了,我心里急坏了!我不敢喊,我怕旁边的“公鸡”大人真是坏人,听见爸爸不在,把我抱走卖掉。这下我哭都不敢哭了,就只能一直在一边流汗一边害怕。
爸爸呀,坏人要抱小孩去卖钱啦,你跑哪里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