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废墟中的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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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觉悟。’维士度在染血的石柱边,手执杀死过兰佩缇雅的银刃,对着渐渐诞生的魂魄说道:‘你往生的罪孽释然了。’
“于是兰佩缇雅获得的重生。她继任了第七先知的席位。”
——《青典·维士度之章,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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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木库刻里。伊斯塔刚刚从禁室中逃出。
围绕少年的尽是无从考证其历史的废墟。只有微弱的天光从高处垮塌的建筑缝隙中倾漏下来。
他的脚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碎石和瓦砾,像灵敏的猫科动物一样游走在这片寂静的旧时代残垣中。
散落了一地的家具废墟,偶尔会看到破损的玩具和书籍,上面铺满了厚重的尘埃。少年便俯下身看着地上的脚印,借着灰尘的厚薄和脚印的凌乱程度,判断着通向外界的道路。
顺着残留的人迹,他来到一个更加空旷的建筑废墟中,墙体上隐约着青教的印轮图案和鳞次栉比的浮雕,喻示着这里曾经是一座教堂。
碎裂的巨大玻璃彩色花窗中隐约的透出了白炽灯因为电压不稳而产生的频闪。
里面有大量数量人群的低语声,在空间开阔的建筑内部放出低沉的回响。
这里估计就是叛军的总部了。
少年躬起身子,警觉着四周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
隔着墙壁,断断续续地听见了里面传出来的对话。
“是不是该去轮班了,前辈好像已经盯着那个孩子很久了,该换他回来休息了。”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好?不管怎么说他也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又怎么了?那可是罪人之子啊。你不知道他父亲在多少人身上做了实验吗?”
“有个人就在我眼前活生生地被注入氢质,然后就直接漂浮了起来。还没碰到实验室的天花板就死了。”
“你知道渐轻症是怎么来的吗?就是这个实验出现的失败体内部产生的病毒。”
“那些尸体被实验室偷偷地从原络代的实验室里丢出来,然后在空中暴晒腐朽才慢慢落到了难民区。”
“原来是这样。我说为什么难民区那边渐轻症会这么严重。”
“你不知道啊,原络代为了掩盖这些事情,派了不少部队在索兰锡周边设立了隔离防线,只要有人接近就直接开枪...”
这些信息伊斯塔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从小就很少和父亲有着过多的交流,只知道他在原络代公司里面工作。
伊斯塔每次都是在父亲晚归前睡着,而早上吃早餐时父亲就已经又在上班的路上。
父亲给了他良好的教育环境和自由的童年,本来也没有理由去过问忙碌的对方。
也不曾想过,自己的父亲居然会在实验室中进行人体实验,成为这些叛军口中罪人一般的存在。
伊斯塔听着这些难以接受的信息,慢慢潜行向叛军营的出口。
然而在教堂前方道路中央,熊熊燃烧的篝火边上,站立着两个身材高大的持枪男子。他们头顶高处的断梁上,还有个哨兵斜斜地戴着钢盔坐在座式扫描探照灯的后面。
伊斯塔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别的路可以绕过去了。
——又要...杀人么。
内心短暂而剧烈的抗衡之后,是决意了的眼神。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牙齿把刀柄咬住,手脚并用地往探照灯的方向爬上去。爬行的速度不算快,因为少年一边攀爬一边还要确认落脚的石头或者钢筋是否会松动或者掉落。
片刻之后,他出现在了哨兵的背后。
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弱男子,有着久未打理的哑灰色头发和稀疏的胡渣。本应该在执勤的他却用盔帽遮住了眼睛,呼吸起伏地打盹。
男子一手搭着靠在墙上的拉栓式步枪上,一只手却握着一张照片。
伊斯塔隐约地看到照片上面是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灰发男孩,本来握着反曲刀的手停滞了一下。
胃犹如被搅紧的错觉,杀人的念头沉重得压抑着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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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刀下去,一个家庭就会因他破亡。
明明不久之前才刚刚毫无顾忌地杀死了一名男子。
那也是为了逃跑迫不得已。
又是谁给了自己这样的理由。为什么不安静地呆在禁室里面,等待索兰锡的救援。
眼前的这个熟睡的男子、真的是需要被除去的恶人吗?
这算是假仁假义吗?但是,如果不下手,自己又要怎么逃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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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的少年一边承受着内心的纠结,一边把视线从照片移向了男子。
他注意到本来应该起伏的呼吸声停止了。
钢盔之下,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神正注视着他。
男子搭着步枪的手开始有了动作,似乎想要重新握起枪柄。而另外一只手依旧紧握着照片,仿佛守护着最为珍惜的宝藏。
可是面前的少年就在这瞬间把刀尖推进了男子的咽喉。
血在瞬间便像泉水般涌了出来,再一次染红了伊斯塔的视线。
以及那手中被紧握的少年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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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费尔你在上面干嘛?”
下方的士兵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抬起头望着断梁。
探照灯便突然垂直地照射了下来,刺痛了他们的双眼。
“——!”
一道夹杂在强烈光线中的刀影划了下来。
其中一个士兵的肩膀上沉沉地压下了一双脚,身体在这重击中向后倒去。
紧接着就感觉到喉咙传来了尖锐的刺痛感。想要发出的声音便在这刺痛中戛然而止。
踩在自己身上的少年也在他倒地的瞬间跃了出去,直直地扑向了另外一个士兵的胸膛。
一切都发生在来不及反应的瞬间。
就连第二个士兵都忘记了自己手中的武器,眼睁睁地看着黑发的少年在空中回旋着的身体,还有他手中沾满鲜血的刀刃。那刀刃带着干净利落的轨迹穿透了男子的胸膛,拧动了一下后快速地抽离。
伊斯塔没有多余的停留,转身向着前方的出口跑去。
而在他起步的瞬间,一声刺耳的枪声响彻了整个阴沉的废墟。
子弹穿过了少年的左手臂,在面前的石壁上爆裂出明亮的光。
然而最糟糕的是,这声枪声让所有在教堂中的叛军警觉了起来。
伊斯塔回过头,看到断梁上那个头戴钢盔的男子一只手艰难地捂着咽喉,另外一只手逐渐松开了本来举起的、对着自己的步枪。
名叫费尔的男子渐渐无力的身体晃了几下,便从高处跌落了下来,横倒在下方的两具尸体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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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剧痛,伊斯塔迈开了双腿开始奔跑。他听到教堂那边传来了大声的吼声,似乎在对身为叛军的同僚说着他们的囚犯已经逃跑的事实。
紧接着是更多急促而有力的枪声。
子弹在伊斯塔的脚边、侧边的墙壁上不断的炸开,扬起了大量的尘土。
少年眯着眼睛,左右闪动着身子。
已经分不清到打击在身上的底是石头还是枪弹了。那些枪声在紧绷的神经下被无限的放大,在脑海中轰鸣着。
他只能直视着前方。那片属于天空的光线,逐渐出现一道漫长高立的阶梯彼端。
——希望。
这是此时此刻印在他那双漆黑得让人抑郁的瞳孔上,最为鲜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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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塔冲出废墟掩体的时候,叛军守门人哈瓦因【Hawaiin】正慵懒地躺在水泥板上,享受着午后的阳光。
然而废墟中传来的枪响让这个长满胡须的男子警觉地坐起身。
握着实心铁棍的他有着孔武有力的庞大身躯,阳光下的投影将刚刚从掩体铁门中跑出的少年笼罩。
他认得这个少年。这是叛军们刚刚抓来的人质,理应被关在下层的禁室才对。
——这一身的血污,难道是强行逃离出来的?
哈瓦因没有任何的过问,直接横起铁棍扫向了黑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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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塔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眼睛刚刚适应了阳光的他才听到钝器划过空气呼啸的声响,就看到了对方逆着光线正面袭来。
刺眼的光线中,坚硬的金属直接撞在了他的鼻梁骨上侧,发出了沉闷但是响亮的击打声。
“咚。”
灵魂像是要被击飞出肉体一样的、迎面而来的重击,脑腔内剧烈地轰鸣着,视线也在瞬间变得腥红。
随后,伊斯塔便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猛击的惯性下开始在地上翻滚,锐利的石砬肆意地刮破了接触地面的肌肤。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击飞了多远的距离。试图睁开自己的眼睛,但是除了传来剧烈的疼痛之外,双眼什么都看不到了。
内心本来渐长的希望在刚刚这段剧烈的攻击和失明带来的危机感中被狠狠地砸成了碎片。
仿佛就像是自己的童年一般,就算再怎么努力、考取名列前茅的成绩,抑或者在一次次校运会上获得奖牌,都没办法换来父亲的认同和肯定。
仿佛自己对父亲而言是多余的存在,从来不曾有过应得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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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可以了吗?
——还是说,到此为止了。
可是,为何还怀揣着如此强烈的不甘。
哪怕左手因为血液而传来了粘稠感。
哪怕眼睛像灼烧般的痛楚着。
哪怕生命摇摇欲坠,自己像是蛆虫一样在地上蜷曲着身躯。
就算如此,真的是只能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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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动的双腿支撑着,他再次站立了起来。全身每一枚骨头都在抗议般地剧痛着。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左侧的耳朵再次传来重物掠过风的声响。
伊斯塔俯下身子,分毫之差中躲过了守门人的再次攻击。
与此同时反曲刀盲目地挥砍着,妄图砍中敌人。但是除了空气以外,刀刃并没有命中任何物体。
而哈瓦因身体微微前倾,顺势轻易地抓住了少年徒劳舞动的右手手臂,然后将对方的手臂连同身体一齐上提,拽离地面,悬举在空中。
他看着黑发下仍旧稚气的、血肉模糊的脸。
“——抓到你了。”
浓密的胡须下,粗糙的嗓音对着伊斯塔说道。同时厚实的手掌愈加施力,让少年紧握刀刃的右手逐渐失去力气。
手臂的骨头似乎要被掐断一般,少年也因此发出了凄惨的叫声。
伊斯塔坚持了几秒,最终还是松开了右手。
反曲刀脱离了指尖,在空中不紧不慢地旋转着下坠。
然而少年那被子弹击穿的左手手臂却在瞬间举了起来,失去血色的左手不偏不倚地抓住了空中的刀柄。
“噢啊啊啊啊——”
强忍着蚀骨般的痛感,黑发少年将反曲刀自下而上地砍过了守门人粗壮的手臂,同时也从后者的禁锢中脱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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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刚刚悬空时短暂的恢复后,伊斯塔左眼逐渐可以看清周围的事物。
落地的瞬间快速地将刀转交到回右手,被紧捏后麻痹的手指强行地紧握刀柄。
映入充血了的视网膜中,除了一片鲜红以外还有平行于视线的、敌人粗壮的腿部。于是刀刃直接对着对方的膝盖发出了斩击,留下深深的刀痕。
紧接着第二刀从侧方切过了男子正想要后退的大腿根部肌肉,发出了细致的撕裂声。
这样就足够了。伊斯塔彻底地夺取了对方的行动能力。
他再次侧身躲过了哈瓦因从上方挥落的铁棍,然后转而开始往远处继续奔跑。
背后是失去了双腿行动能力的男子、和随之而来愤怒的吼叫,以及铁棍被当做拐杖行驻时在地上沉闷而急促的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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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以鲜红却又模糊的印记在伊斯塔眼前呈现着。
他跌跌撞撞地跑进路边一个废墟掩体的阴影中,躲过了那些骑着摩托车的追兵,同时也调整着呼吸,拼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因剧痛发出的呻吟。
嘴唇干裂着。
沾满沙土的伤口除了撕裂的蚀痛还传来是难耐的疼痒感。
左眼还充溢着鲜血,右眼依旧未曾恢复视力。
而东边远处的地平线上,在残垣断壁的都市废墟之后,在起伏的川地和丘陵之后,依稀能看到一个微小的黑影。
伊斯塔知道那里是自己家所在的城市,索兰锡。
而在他们之间却分隔着,这样遥远得让人窒息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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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塔在建筑残骸找到了几块残破的布料,仔仔细细地抖落了上面的灰尘,对左臂进行了简单的包扎,闭上眼睛等待着。
等待着那些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一点点地从这片广阔废墟中消散。
对他的追捕到了晚上才停止。银白色水纹状的月光把安静下来的木库刻里照亮。
双眼依旧刺痛着,视线随着心跳在一阵一阵地抽动。
少年开始继续在建筑物的阴影下前行,双脚艰难地支撑伤痕累累的瘦小身躯。
接下来徒步的过程他也记不清具体的情节了。
迷迷糊糊中他一直跌跌撞撞着,走到了废墟的边缘。
在荒野上一次次地摔倒,如同脱线木偶般的身子贴在冰冷的土地上短暂休息,然后再强撑着站起来。
夜晚如此的漫长。伊斯塔只能望着索兰锡的方向,那个巨大都市的灯光把天际的隐海都染成了明亮的色彩,起伏的海面如同极光一样的有着诡秘的变化。
他记得外祖母还在世的时候经常和他说起青典里面表述的、圣人创造的奇迹。
有个叫礼的圣人在一个也叫索兰锡的古城里显现了圣迹。他将灵魂从肉体中脱离,带领着死去的亡魂一齐悬浮在了城市之上三日三夜后才回归肉体,从而借此震慑了前来攻城的异教徒,不费兵卒地退却了敌人的围攻。
而此时此刻,索兰锡上方的隐海在伊斯塔的眼中就如同亡魂构建的海洋一般。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会在不久后成为亡魂中的一员。
然后伊斯塔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不知道父亲现在如何。
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身陷叛军,和母亲焦虑地想办法营救。
还是依旧在实验室里继续着自己的研究,冷漠的背影如同木库刻里中纹丝不动的水泥建筑废墟。
想到这里少年满是血痕的嘴角露出了一闪而过的苦笑。
他继续向前走,强撑着注视天边的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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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光泛起,那片海洋呈现了玛瑙般的红色。
天幕开始一点点明亮,黑夜慢慢褪去。
伊斯塔看到了地平线上除了高耸的索兰锡以外,再次出现了一片废墟。
以及在废墟之中零零散散的、明显有人烟气息的村落。
难民安置区吗...?
在短暂的思索后,是稍许懈怠带来了如释重负般的疲惫感。
原本鲜红的视线沉重了下来,眼皮控制不住地低垂。
周遭结露的荒草枝叶上闪动着的清晨阳光,汹涌地从眯起的眼缝中钻入,绚烂得让伊斯塔感觉到晕眩。
如果被赋予了面容五官的话,这些植物势必以一种嘲弄般的神情,见证着、迎接着少年倒下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