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难民区出身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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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背离,就会忘记回去的路途。’升华前天空传来的声音对少年礼说道。”
——《青典·巴撒尔缇斯之章,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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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楼房中,佐伊【Zoe】抬起了头。
隔着被风吹得扭曲凌乱的素色窗帘,她看着碎玻璃窗外的天空,天幕之海正不安详地涌起巨大的波浪。
那些扬起的液态氢质重重的撞击在海面上,不断散开着规模宏大的浪花。
然而对于地面的居民而言,一切却无声无息。
那不过是一片沉默的海洋,静地映照在少女那双深紫色、泛着一圈金属光泽的瞳孔中。
黑发的少女面前,自己的母亲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胸口微弱而艰难地起伏着,铺盖在母亲身上的被子平展到有些拘束一般绷紧,同时被套四个角压着沉重的石块。
“最终还是发作了。”摇着头,床边的赫科默【Herkomer】医生站了起来。他拍了下佐伊的肩膀,让她和自己一起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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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轻症【Lux Morbum】。
这是在难民集中区,不断蔓延着的传染病。
病毒通过宿体不断的从原本氢质稀薄的空气中吸收氢质,一点一点地积累着。而患者所受重力的也随着不受控制地降低。症状会一直持续着,谁也不知道病人将什么时候迎来终焉。
没有人能说得清这种病是怎么出现的。只有从难民营的东边传来谣言说,那是天上飘落下来的死者带来的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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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伊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看见过的、渐轻症患者过世后的样子。
死者们像是轻盈的气球一样,僵硬而又诡异得令人恐惧地悬浮在房间的空中。
而其中一具尸体,是属于自己的父亲。
那是童年里反复出现在噩梦中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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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你的母亲,也无法逃避这样的命运。”摘下了口罩,年近四十岁的赫科默在一旁安慰着她。男子穿着一身传教士的服装,黑色的领口两侧嵌着青教特有的圆环十字图案。
少女眼眶通红地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笼罩在迷雾中的巨大树状建筑。
而她所在的难民区就像是圆环一样在这棵巨树边上绕开。这里聚集着那些外来却无法进入索兰锡城区的人员,以及少部分从索兰锡被驱逐流放的前市民。
对于难民区的人们来说,佐伊和她的母亲是创造了神迹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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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母亲是在感染了渐轻症后将佐伊生下。
在难民区,同样情况下的其他产妇往往都没办法诞生下健康的婴儿。很多都由于母体的原因早产,亦或者在出生后的几天,婴儿就因为渐轻症而失去生命。
唯独佐伊是个例。
少女在出生之时眼睛就和他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异——在那双从母亲继承下来的紫色瞳孔中,有着一轮异常的金属印记。
那时候因修改造技术还没有问世。没有人知道她双眼中金属质感的轮廓是怎么回事。
只有赫科默医生对她体检之后,发现她天生就有免疫渐轻症的体质。她的体内在出生之时就已含有了大量的氢质,却很好地和细胞融合在了一起。
同时佐伊也能通过控制意识,让自己身体承受的重量如同渐轻症末期一般大幅度地降低。甚至在紧急的情况下,爆发出强力的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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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迹的少女。
她就在这样的称号中,在荒凉的废墟里成长。
也因为这样的称号,她和母亲的生活不算太拮据,经常会有居民从废墟中挖出稀奇的物品拿来给她们母女。
比如说通电后能制造冷气的矩形机器。比如说能够自动工作的扫地机器。
甚至动用了大批人力,才挖掘出来的一架深红色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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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出土的两年之后,有一名来自远方树状建筑的钢琴师被流放到了佐伊的小镇上。
年轻的钢琴师叫作黎德莉【Reedlir】,有着耀眼的金色长发和难民区中少见的优雅举止。
佐伊向她学习了四年的钢琴。
四年中,黎德莉也告诉了佐伊很多关于远处那座名叫索兰锡的都市群的事情。
在那座有着十六个分区的巨大空中都市中,有能够悬浮在空中高速行驶的车辆载具,也有三分钟就能从5公里高的上空抵达地面的悬浮电梯,甚至是通过电流和组织液控制氢质,创造出有独立意识的人造生命——隐意识体(KryptiC’Subject)。
“——这种事情也能办到吗?”那时年仅八岁的佐伊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教师。
对方像是爱抚自己的女儿一样将细长的指尖捋顺着少女蓬松的黑发。
“在那个都市里面,什么事情都能发生。”
黎德莉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包括在人体体内,强行注入氢质的实验。”
女孩侧过头看着自己的老师。她们之间的话题在这里让二十多岁的脸庞上笼罩了一层阴郁。每次说到这样的人体实验黎德莉都不会再继续谈论下去。而就算再怎么好奇,佐伊也很懂事地克制着自己不再深入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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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四年后,黎德莉带着佐伊所好奇的故事过世了。
钢琴师刚到难民区时便感染了渐轻症。被流放的初期一直生活在上层世界的女子根本就不懂得怎么防范这种仅在难民里肆虐的传染病。
至于流放的原因也是众说纷纭。
有些人说她当初是因为弹琴的失误,触犯了索兰锡的高层才被流放。
也有的人说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卷入了原络代公司研发事件,体内被注入了大量的氢质,成为了实验品。
而这一切都无从考证。
像是被阻断了所有关于索兰锡的消息一样,佐伊看着导师遗体的手脚被绑上重物,埋入黑色的土壤中。她知道此后再也没人能对她不紧不慢地说着那座繁华的、大树一般的巨型建筑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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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顶层的原络代本区里,总有个年纪挺大的胖警官带着手下在路上巡查。每天早上,他都会去本区下一层名叫露露兰【Rurulan】的商业区买那边最出名的可可夹心松塔回来,一边巡查一边慢慢地吃着。他的皮带总是系不紧,所以一只手总是滑稽地拽着自己的裤头。要知道在上层基本上是不会发生什么案件,可是像他这样的闲人却有很多很多。
“——菲利克斯塔【Phylicstar】是索兰锡最大的实验区,在那边经常会有隐意识体从实验楼里面逃窜出来。所以看到半透明的隐意识体很多人都会觉得像是看到了幽灵,而实际上大部分的隐意识体都很听从人类的命令。那里有个女研究员叫蜜菲艾尔【Mypheir】,是我的好闺蜜。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到了那边,可以叫她带你体验一下骑乘隐意识体,或者让她带你到兰珀区去吃吃那里各式各样的小吃。
“——你看树冠的倒数第二层,它叫做乌斯鲁【Usir】,那是最早建立的都市层之一。它经常会被云层笼罩,所以成为了索兰锡所谓的云雾之城中的一层。很多在上层工作的年轻人只能在乌斯鲁潮湿的廉租房里生活,每天很早就从家里出发,换乘了几次城际的公交浮空舰,几经周转才到达工作的地方;到了下班的时候他们又会拥挤在摇摇欲坠的交通工具里向着自己下层的住房归去,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自己奔忙的生活。
“——在最下层,也就是那个最大的基盘,也被划分在云雾之城之中。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年久失修满是霉菌的建筑。很多入境后没有工作的人都聚集在那边,靠着各种渠道从上层向地面高价出售着各种氢质相关的产品。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叫作丹狄鲁【Dedur】的大叔,他就常常偷运自己从上层废物堆里捡来改装的氢质灯和机械助力器给地面上贫民区的居民,然后谋取了不少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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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着索兰锡的方向,佐伊看着远处荒凉的大地。
对她来说,这里也许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早晨的阳光透过天幕之海,温柔地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撒下柔和的虹光,随着起伏的波浪变化着斑斓的色彩。
那是一望无际的、如同旋律一样更迭的画面。
然后紫色瞳孔的女生注意到了,在西方、那荒草丛生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瘦弱的人影。
那是属于一个黑发少年体力全失、摇摇欲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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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把少年从乱石堆里抬回来的时候,佐伊看到了他的衣服上干枯着触目惊心的红褐色血垢,还有他手里就算失去意识也依旧紧握着的、已经满是缺口的刀。
赫科默医生赶了过来,指挥着周围前来帮忙的居民。
“去打些温水来,他有明显的脱水症状。”
“有没有干净的衣服去拿一套过来。”
“然后佐伊你去把黎德莉的房间收拾下,把他安置在那里吧。”医生抬起头扫了眼有些惊慌的少女,一边不紧不慢地解开了少年身上肮脏的衣服。
“欸——?”这对于刚刚过世的老师来说是何等的不敬。
“别发呆了,”赫科默又直起身卷起了青教服的袖子,伸手小心翼翼地把少年满脸凝固的血渍拭去。
“眼睛似乎受伤了,不知道醒来后还能不能看得清。
“你还愣着干嘛,黎德莉她已经死了,而这个年轻人还活着!”中年人似乎明白佐伊在顾虑什么。
像是被至亲之人抽了一个耳光后突然惊醒一般,佐伊向着自己的家迈开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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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破的墙壁支撑起的一楼有两间房间,分别是母亲和老师的房间。她推开黎德莉的房门,将窗户打开通着风。然后快速的把被单拆掉,从收纳箱里找出了一床虽然清洗过但陈旧得有些破损的被单。
“怎么回事?”那时候,渐轻症还没特别严重的母亲从她房间缓缓地走了过来,看着自己的女儿忙碌的身影。
“有个从西边荒野徒步走来的男孩子,”佐伊回想着方才天际的情景,手指灵巧地把被单和被褥的连接绳打着结:“昏迷过去了,赫科默医生正在医治,说要让他来这里住。”
点了点头,母亲无言地回到了她的房间。得了疾病的她很少出门,除了与有免疫体质的佐伊以及常常上门检查病情的赫科默医生以外,母亲很少和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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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医生和邻居把少年用担架抬了过来。他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也换上了一声朴素的农服。手臂上面包扎着厚实的纱布,而头部眼睛也被绷带缠绕着。
“让他休息吧,这孩子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有安睡了。”赫科默帮少年盖上了被子。
“手臂上面的是枪伤,眼睛被钝器正面击打到了。”有些不安地介绍着伤者的情况,医生看向了西边的方向。
“如果真的是从那个方向来的,那他可能是从叛军那里逃出来的。”
——叛军吗?
那是一群武装的士兵,躲藏在环绕着索兰锡一圈的难民区以西,一个曾经名叫木库刻里、满是都市残骸的地方。那里掩体众多,所以索兰锡的军队对他们无从下手。
而据说叛军们甚至占领了上个世纪留下来的地下通道,正在暗地中和索兰锡抗争。
他们偶尔会开着装甲车来难民区用一些火药换取食物,一边宣扬着等他们攻下原络代总部,就让难民区的人们去索兰锡的上层城区居住。
佐伊每次都觉得他们这种决意是听似英勇而实则无谋的笑话。然而这些士兵对难民们态度不算太差,大家也将就着和他们和睦相处。
“希望他应该不会是叛军追杀的目标吧。”赫科默皱着眉尖小声地发出了内心的担忧。
佐伊俯身看着少年仅仅露出的半张脸。“他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吧。”
“嗯,等他醒了你再慢慢地去了解他吧。”摘下手套,医生走出了房间。“说不准他是从索兰锡来的居民,还能告诉你更多那座城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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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佐伊从楼上房间走下的时候,看到少年已经醒来了。
似乎已经确认过自己的身体情况,正安静地坐在床上。窗户敞开着,涌进来的风吹动着他的头发,被天幕之海滤过的太阳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鼻梁。
恶作剧一样的念头之下,佐伊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体内的氢质、减轻着自己承受的重力,走了过去。
然而对方还是听到了她脚底和地面摩挲的声音。
“——?”少年侧过头看像了佐伊的方向,表情似乎有些困惑。
佐伊继续前进着,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扶住床沿。
“……猫?”她听到对方轻声地呢喃。
少年举起了没有受伤的手伸向了女生的头顶,然后微微地压低了高度。
像是抚摸小动物一样的,揉着佐伊的头发。
——极其的舒服。
佐伊这么想着,但还是礼貌性地轻咳了一声。
“再怎么揉下去,会秃的哦。”
少年迅速地缩回了手。嘴角有了一丝失落的神色。
“……居然不是猫。”
“某种层面上让你失望了,这还真是对不起呐。”佐伊直起了身体,重新释放了自己的重力,脚底感觉到水泥地面传来的粗糙质感。伸手捋顺了头顶的头发,她坐在了那张曾经属于自己老师的床边。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从西边过来?”
“我是从木库刻里逃出来的,”少年的手伸向了受伤的另外一只手臂。“这里是难民区吗?”
“嗯呢。”
“叛军想要绑架我,借此和原络代谈判。”
“所以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越加地感到好奇,佐伊继续追问:“为什么叛军会想要绑架你?”
“我啊——我的父亲是一名对原络代很重要的研究员,他正在研发新的项目。”少年将脸转向了窗外,仿佛能看得到户外的景致一般,“关于项目啥的再怎么问我也不会再细说了。只是叛军想通过我来把父亲引出来。”
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深沉,犹如隐海的浮光。
“这方面我并不是特别的在意啦。”少女无所谓地挥挥手,随后她反应过来对方是看不到他的动作的。
“关键是你的名字啦,名字。”
“哦……”黑发的少年回过头。
绷带掩盖的脸下,男生好看而秀气的嘴唇用着轻描淡写的语气对着佐伊说道:
“我叫伊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