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
外祖母离世的时候,并没有把她珍藏多年的青典【Cyan Writ】遗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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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篇
光线消隐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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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Lihr】来到了索兰锡【Solanthyr】,在那里他听见了脱离的魂魄高唱圣歌。”
——《青典·巴撒尔缇斯之章【ChapterBasaltis】,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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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触及脸颊的尖锐砾石,以及随之割裂而开的伤口,在因为撞击地面瞬间肉体和意识产生的错位感迅速消退之后,开始以疼痛提醒着它们的存在。
试图抓住何物的手指依旧在自己头顶的前侧颤抖,早已麻木的双腿也无法进行控制。仿佛灵魂正在从这些最远离心脏的部位开始,以土崩瓦解的形势散去。
鲜血像有了意识,逃亡般地从口中以及被刺穿的胸腔中涌出。他逐渐认知到自己的四肢正以狼狈的姿态扭曲着,唯能像虫蠕的形态在自己血液延展开的红色地毯上挣扎。
但是在耗尽力气任旧徒劳无功的挣扎之后,却是对氧气极其大量的需求——然而肺部重创之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似乎要让身体所有机能都为之骤停的剧痛。
在这真实到令人绝望的濒死感中,躺在地上的灰发少年看着视线力所能及的尽头。
于天空之中,不知从何处就开始衍生、向着他所在的区域投下浓厚阴影的巨型建筑底座。
于大地之上,层层错开的、在阴影之中毫无生机的旧时代建筑轮廓。
以及它们轮廓边界之间,本应该平展呈现的天穹但却被暮色染红的水纹所包覆,犹如被铺衬了一层厚重但却透明的幕纱。在那样的高空中,延绵起伏的海水跌宕着波浪,一层又一层地向着天际扩散,将黄昏最后的余光扭曲成粼动的鲜红印迹。
凛冽的风从天边袭来,穿过了荒野和老旧的建筑,徘徊在倒下的少年身边,不断舔舐了那些狼藉的伤口。
——好冷。
生命的温度就在这样的风中渐渐蜷缩着,原本应该在血管中淌动的血液也开始像从体内流干一样,失去了扩张的势能,在地上干凝。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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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市的冬天,总是冷得那么让人不可思议。”
莫德【Merd】一边从面前商业街的小店上接过了装着刚刚出炉面包的纸袋,一边用另外一只瘦却纤长的手小心翼翼的从口袋中拿了几块铜制的硬币,他看了看硬币背面印着的有外形如同树木般的建筑,随即递给了透过玻璃小窗伸出手的年轻面包师傅。
简单地清点了下纸袋中的面包,他很快就把编织手套戴了起来。
时值下午的寒风中他套上斗篷的兜帽,把自己苍白的脸和哑灰色的头发藏在了阴影底下,只有那双深邃的祖母绿眸在斗篷的阴影里隐约闪烁。
年仅16岁的他快步地走在道路两边长满杂草的泥砖路上,往贫民区走去。
灰色的斗篷下面偶尔会露出深绿色的剑鞘和优质皮革材质的靴子,在建筑的阴影中不和谐的反射着路灯淡色的光。
周围建筑的窗户中零零星星地亮着灯,却很难看到灯光中有人影在晃动。
偶尔有几户人家传来开关门的声音,但是这样的声音很快就被周围的沉寂给吞没,如同石沉大海。
近百米高的水泥高楼的墙面上拥挤地爬满了苔藓和逢冬而枯的藤蔓,盖掉了原本铺着的大理石砖亦或者瓷砖,甚至连那些依旧联接电路的霓虹灯也被交织着的深褐色和枯黄色掩盖住了。
这些植株在暗中伸张着的剪影仿佛是无数细小的生物伺机静藏,守候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狩猎。
然而一切阒静,如同无风也无虫鸣兽走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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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陈旧的垃圾箱都已经锈蚀,弃置的橡胶轮胎里面聚满了建筑风化产生的沙砾。
有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落下来的广告牌被人搁置在路边,也不知不觉中被荒草淹没。
随着莫德局促的步伐,高耸的建筑投下的阴影却越来越浓密,如果没有路灯的话一般人很容易在这片毫无人气的地方迷路。
然而对于莫德来说,这里就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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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区,就在这片阴霾笼罩的密集建筑之中。
莫德穿过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来到了四下无人的双车道。
旧时工业骄傲的沥青路面如今也皲裂遍及,那些如同伤口的裂缝中杂草肆意的生长,意图阻挡着少年的步伐。
但是披着斗篷的年轻人却轻盈地跳跃过一道道宽阔的裂隙,就连皮靴落地时也毫无声息。
然后,莫德来到了一座高楼前。
嘴角排出着体内的热气,化成了弥散在脸侧的白雾。短暂的停歇中,他抬起头看着这个建筑。这是一座50多层的楼房,然而每一层都仿佛能容纳下一个足球场。
建筑表面的藤蔓也比较稀少,露出了泛着灰的玻璃幕墙和外架出来交错迭代的金属构件。有几层楼层中通过玻璃透出了微量的灯光,告知着观察者里面有住人的现实。只是对于莫德而言,那些住在其中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与自己没有过多的关系。
这座巨大的建筑在贫民区里算是最高的楼房,和外围的那些老旧楼房比起来看上去年代没有那么久远。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一栋高楼,也没能躲过阴影。
莫德继续仰望着,视线越过楼顶,望向本应该属于天空的高处。
在这片贫民区的后方,一座巨大的、一眼望不到其边缘的立柱沉稳地向上伸展着。
这个立柱上面布满了黑灰色的线路和管道,远远望去犹如扭曲身体的生物密集地盘踞着。同时在那些管道的外沿,又有无数细小的蓝光快速沿着巨型立柱的轴向来回穿梭。
继而往上,在低垂的云层后方、大概离地面两三公里左右的高度上,黑色的立柱不紧不慢循序渐进地绽放着的枝干一样的连接杆,一级又一级地联系着一座座巨大而圆盘型的基座,层层叠进地向更高远的天穹递送而去,最终呈现着如同古书中世界树一般的形态,占满了整个天空。
在每一个延伸出去的基座底盘下,口径巨大的能源供应炉正泛着隐约的蓝色弧光,正持续地为着基座上方树立起的楼宇建筑提供恒温的热量和电能。而那些因为能量炉而产生的光线以同心圆的阵列呈现着,在暗影之中如同诡秘的瞳孔注视着下方的大地。
那就是和这大地上贫民区泾渭分明的地方。
上层都市索兰锡。
以其广阔宏大的姿态,毫无情面地把天空和阳光全数从地上的贫民区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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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篷下,少年脱下了一只手套。他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枚玻璃珠大小的绿色圆晶体,用食指和中指夹了起来。
仿佛某种仪式的即视感下,向着前方伸直了手臂,莫德闭上了眼睛。
“——真冷啊。”
意识汇聚在指尖,夹着绿色球状晶体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满意地看到手中的晶体发出了明亮的淡绿色光芒。
莫德举着光源走进了面前的高楼,同时用胳膊轻轻夹着面包袋,脱掉了另外一只手套,也把斗篷的帽子也拽了下来。
他走过大堂,手中的光芒照耀着墙面上虽然积满灰尘但是也能看出是精雕细琢的石像,还有那些曾经打磨得光亮、有着精致纹理的大理石瓷砖。
灰发的少年走到电梯边上,按下了向上的按钮。
安静的大楼里突然有了响声。
——喀嚓。
喀嚓、喀嚓。
如同刀刃次次划过有血有肉的躯体,用着规律的节奏地刺激着这片深邃的平静。
最后以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结尾,莫德面前的电梯门开了起来,展示出了没有任何照明的轿厢。
少年走了进去,按了下39层的按钮。
接着又是年久失修一般的机械关门声。
莫德抬起头,眼神随意地扫视着已经生锈的电梯厢顶。在放光晶体的照耀下,祖母绿的瞳孔中隐约的浮现出了一圈金属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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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少年推开门的时候,又看到自己的祖母坐在昏暗的房间尽头,身子斜靠着落地窗看向远处的天空。
她穿着一身朴素而宽松的衣服,淡色花纹的袖口上面绣着一枚青蓝色的圆环,圆环的四个象限点被从圆心伸张开的正十字交错而过。
那是青教徒【Cyanist】们崇拜的图案。他们称之为印轮。
青教徒们相信着每一个生命的核心所在就是肉体中寄宿着的灵魂,如同这圆环中陈列的十字一般,总有一天会迎来灵魂的迁升。他们虔诚地修行,希望凭借着信奉能让灵魂随心所欲地脱离肉体。
对于生活在科技城市中的莫德,祖母的信仰只是十分虚无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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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的家是一间极其空旷的房间——毕竟这整栋楼原本是属于办公用的建筑。
少许的光线通过排列整齐的巨大玻璃窗透了进来。
没有过多的家具和陈设,仅有着一组陈旧的布艺沙发,一个简单的、有点生锈的金属支脚餐桌和几把不成套的餐椅。
沙发的前面是一台似乎很久没有开过的电视机,歪斜着奇特的角度,被随意地挂在墙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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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今天怎么到下午才回来?”餐桌后面,莫德的母亲从已经掉漆了的厨柜边上走来。她一边关上了一扇会发出吱哑声音的柜门,一边欢迎着一星期才能见上一次的儿子。
同莫德一样,她的身子也十分纤细,甚至可以说是瘦弱。常年节俭的生活让她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也因此让那些岁月风霜蚀刻下的皱纹更加明显。
“嗯,这星期去了趟木库刻里【Murkoclir】,回来的时候在从上层下来的电梯那边排了很久的队,有些晚了。”
莫德脱下斗篷挂在边上的金属衣架上,露出了一身墨绿与黑色相间的制服。
同时也把发着光的晶石放到了一个小小的灯罩里面。
于是房间里面突然澄亮了起来,那些没有油漆涂饰的天花板也一同依稀被照亮着,露出来暗郁的水泥灰。
母亲看着发着光的小灯皱了皱眉。
“都说了不要浪费氢质石【Ashydrores】了,”像是注视着昂贵的物件被随意拿来当作日常消耗品使用,她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贫民区里很难弄到这些奢侈品。你看我帮人缝一个月的衣服,都赚不到一个氢质石的钱。”
“没关系的。“少年抬起手臂,给母亲看了看腰间悬挂着的一个长方形的透明容器。
“每个月派发的都用不完。”
少年腰间的透明盒子两端有着可以活动开启的金属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20枚各种颜色的、被叫作氢质石的球型晶体。
“战斗时一般都用不上,偶尔需要的话一枚就能搞定了。”
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莫德揉揉自己的灰发。
“而且在上层都市,氢质【Ashydro】可是像面包一样泛滥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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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名为氢质的物质,有些人又叫仿氢素,也有些称之为隐物质。
这是一种密度极低的物质。常温时是气态,但是只要降低一点温度它就会液化。
莫德所在的公司正是这个物质的生产方。
原络代【Jewloday】材料技术有限公司。
它的旧址就在贫民区边上,现在已经搬去了上层都市。
而莫德,是隶属原络代公司内部的生化改造部门旗下的武装力量,并且他的体内也注射了大量的氢质。
氢质很好的融入了人体的血液之中,在必要的时候能够被意识活性化,从而增强携带者的身体强度和神经反应能力,甚至能减少身体本身受到的重力;同时也像烙印、或者说是证明一般,接受了注入氢质的人类瞳孔会改变颜色,呈现出一环金属的光泽。
这样的氢质注入者,他们的名字叫做因修【Yinj】。
原络代近几年才刚刚通过立案,开始在年轻的生命中筛选培养了一批批因修。
公司通过因修逐日武装并且快速发展,同时也向索兰锡输送了一批强力的因修战士。
身穿墨绿色制服的莫德,是属于公司旗下的、最为普通级别的战士。
绿阶因修。
10%~35%的氢质共鸣率,是判定是否为一名合格的绿阶因修的标准。
莫德的极限峰值只能达到32.25%,所以很难再继续成为高阶的因修——毕竟一个氢质携带者的共鸣率是与生俱来的,很少听说有能够继续调整进而突破共鸣率上限的案例。
对莫德来说,他也十分憧憬绿阶以上的青阶、灰阶,以及在所有因修顶端、仅有六人的红阶因修。
然而这是无可奈何的定局。
他只能妥协,成为了一名维护日常秩序的警卫人员。工作稳定,收入也勉强过得去。
至少,撑起这个家还是没问题的。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家庭,音讯全无。母亲靠着缝缝补补维持着家里的生计,而莫德也终于在后来迎来了因修的扩编,通过了层层选拔进入了因修的学院。
毕业后,他才慢慢地接下母亲的重担。
此时此刻的莫德,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努力地为母亲和祖母改善原本贫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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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从腰间摘下了自己的武器,轻放在沙发上。
这是一把剑鞘也是绿色的宽剑。长度刚好等同于其主人的前臂臂展。
剑的握柄是深黑色的,包裹着一层与肌肤亲和力很好的、融入了氢质的导体材料;前端护手中央有一个大小同氢质石一样的圆孔,那是用来置入氢质石、释放强力剑技用的插槽。
宽剑的剑锋被很好的打磨上蜡,莫德一直以来都很爱护自己的武器,然而大部分情况来说,他很少用到剑。
确实,只要稍微将体内的氢质共鸣,或者激活氢质石的能量将其释放出去,就足以对付普通的人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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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又在看祖父去的地方了吗?”
莫德走到祖母的身边坐下,他把刚刚买来的面包放在老人的手中。
后者接过了面包拿起来仿佛端详了一下,沧桑的嘴角露出了欣喜的上扬。
“费尔【Fer】吗?你又买我最喜欢的面包回来啦?”祖母没有回头看向自己,却用手掰了一小块面包递了过来。“那个面包店的女孩子结婚了吗?不然你可以考虑下。”
少年有些尴尬的接过了面包。
——费尔,这是莫德父亲的名字。
“我是莫德呀。那个面包店的老板娘都已经40多岁了,现在是她的儿子在卖面包了。”
“哦...对,之前好像有听谁说过。”小声的嘟囔了一声,祖母撕了一小块面包放在口中,有些困难地咀嚼着。然后她把头靠回窗户上,看着窗外。
顺着老人家的目光,莫德也跟着看向了远处的天空。
——那是在这个窗户能看到的、唯一不被上层都市基座遮住、能看见天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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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谓的天空,正像海面一样反复起伏更迭着波浪一样的水光。那些波纹缓慢却剧烈地涌动着,扭曲着天空的深蓝,再荡开银白色的浪潮。
就像是天穹被大海所侵没,连同太阳的光线都会产生粼粼波纹。
人们称其为,“天幕之海”。
隐海【Kryptos profoud】。天空中沉默的海洋。
那是氢质的液态聚合体。
氢质在温度适宜的地表是低密度的气态,并因浮力作用而升上高空,抵触到平流层的下层时就会因低温被液化。
汇聚着,铺展着,小心翼翼一般地成为包覆了整个星球的海洋。
而隐海合适的透光性又能滤掉不少的高频太阳射线,刚好减轻了一直在剧化的温室效应,进而成为了这个星球的保护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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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说她年轻的时候,祖父就被上门的政府工作人员叫去建设索兰锡了。
那个时候隐海还没完全在天空中铺开。原络代在世界各地修建的排放设施还在对天上缓缓注放着那时候刚研发出来不久的氢质。
那时候这个星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对莫德来说是难以想象的画面。
那是属于原络代公司在这个星球上,第一次的辉煌年代。
科研人员发现混合了氢质的建筑材料在强度上优于普通的建材,同时密度上大幅度的降低。
规模更大的建筑群正井井有序的搭建起来。
就连莫德的母亲现在住的地方都是那个时候建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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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城建规模远不仅如此。
要是站在城区外的荒野看向这个城市,就能一览无余地看到那座让人惊叹的巨大支柱正一点一点地从地平线上突兀地树起,周围林立着搭建时用来悬挂建筑材料的高台和吊机。
有些阳光穿过那时候少量汇聚的隐海,有些阳光却笔直地照耀下来。
在新起的建筑和其周遭的平台设备上,一侧光线波澜摇曳,钢筋和金属毫无规律的反射着柔和的光线;而另外一侧却仿佛定格一样,阳光反射而来的光线像是恒星一般持久地闪耀着。
两侧截然不同的光却又和谐的交错在了一起,构织成诡异而瑰丽的远景。
不仅仅是远处的画面,在荒野的周围,无数高立着的、像烟囱一样的排放口正不急不缓地对着蓝色的天空排放着透明的氢质。
那些一开始是气体的物质在接近高处云层的地方开始雾化,仿佛无数雪白的蘑菇云正在大地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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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祖父的时候,祖母就在这片荒野上,看着他挥手远去,走向一群年轻力壮的劳工。
风从远处吹来,高长的草丛来回摇曳着,起伏着发出细腻的枝叶声响。空气中有着属于氢质的淡淡的气味,那是并不算难闻、有着苏打水般跳动的味道。
然而从此之后,祖父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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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从此之后就常常望着远处的天空。
时至今日,她年老昏花了,很多最近的事情都已经混淆不清。然而依旧记得祖父离开的方向。
莫德站在她边上陪着,侧过脸看着楼下的街区。
随着黄昏降临,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变得更加的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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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注意到有什么在不远处的低楼间快速的跳动。
——那、是人类吗?
黑色的身影像飞鸟一样略过破旧的水泥墙体,然后最后落在了一栋高层的楼房顶上。
看清楚了,确实是个人类。
只是——
“就算是灰阶的因修,不可能有这样的共鸣率让身体如此轻盈吧?”试图掩饰着内心的惊叹,少年的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放到了唇边。
还想更进一步激活眼部周边的氢质强化视力,去看清位于楼顶的对方。
然而对方黑色的头发和一身黑衣才刚映入渐渐对焦后的视线时,头顶却发出了剧烈而短促的爆鸣声和闪电一样的强光。
“——!”
强烈的震动中,灰发的少年下意识地搀扶住了边上因为惊吓而试图起身的祖母。
“这是楼上传来的声音吗?”
这栋楼的顶楼住户莫德从来没有留意过,听母亲说是几位贫民区里面的音乐家。深夜的时候会有安静而优雅的钢琴声音从楼顶传来,回响在这片空荡的楼房中。
因为没有对邻里有着过多的困扰,所以也不曾有人去阻止那能够抚平心灵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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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绿阶因修转身拿起了沙发上的武器,然后推开常年密闭的窗户。
“莫德!”母亲发出了不安的呼唤。
“等我回来吧妈妈,”突然灌入房间的风吹乱了他灰色的头发。
“等我赚够了钱,就带你们到上层都市去。”
留下了这样的话和有些勉强的微笑,莫德侧身跳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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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左右的共鸣率。
身体受到的引力降低,脚部激活的氢质使自己能够依附在墙面上奔跑和跳跃。
“砰——!”
灰发的因修抬头看向楼顶的瞬间,又是一道极其耀眼的白光伴随着强烈的声响和震动从楼顶射了出去。
“到底是什么?!”莫德不得不停下来,一只手抓着颤抖着的墙体,另外一只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剑。强化过的视线追着光弹的痕迹往上层都市看去,然后停止在了一艘灰黑色的浮空舰上。
那是一艘原络代公司的浮空舰,日常用于护送中高层干部穿梭于城市之间。然而此时它已经停止了高速移动,以一种诡异的侧方滑行一点点的漂浮在上层都市基座下方一两公里的地方。
莫德注意到厚重的船体上似乎有两个不是特别大的洞孔,但是基本上都是击打在了发动机部位。
也就是说,攻击者很了解公司的运输舰,而且要能在浮空舰快速移动时达到这样的射击精度是需要超乎常人的射击技巧。
接着,他左手佩戴的通讯用手环就传来了紧急的情报。
“原络代公司的生物部门研发团队所在运输舰发生故障,位置在索兰锡本部西敦尔兰分区正下方1.57公里处。现对信号在此标记点2公里内的因修进行通告,请快速前往援助。”
难道上面还不知道船体受到攻击了?
少年试图通过触屏上的按键联系因修的指挥部。
但是接着,第三声爆鸣又贯彻了这片安静的贫民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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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输舰在下一秒被来自自身内部的火焰吞没。
紧接着是强烈的、比射弹更耀眼的光从爆炸中持续地涌现,照亮了常年不见阳光的大地。
莫德举起持剑的手遮住了眼。
“唔——”他回过头看着自己所在的高楼幕墙,玻璃在强光照耀下已经看不清自己的投影,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阴影。
只有随着光线渐渐弱了下来,他才慢慢的适应了如同震爆弹一般的冲击,看着玻璃幕墙中自己有些惊慌的脸。
可是接下来绿阶的因修发现自己的表情定格了。
在他身体的正后方,大约不到三四米远的空中,一个人形身影正慢慢地与他自己的倒影错开,在玻璃上投映下一片朦胧的漆黑。
“虽然意想不到这里居然会有公司的人,”那个人影不紧不慢地在背后对莫德说,声音沉稳得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但是很遗憾,眼下还是不得不把你抹杀。”
“——对不起,绿阶的因修。”
一瞬间感觉到了冰冷的杀意。通过玻璃反光,莫德看到一道黑影从对方斩向了自己。
直觉让他立马解除了对墙面的吸附,同时把剑抽出了剑鞘。一阵短暂的快速下滑后,他再次激活了体内的氢质,身段重新变得轻盈起来。
在下落的尽头,莫德伸出的左手勾住了墙面上凸起的一块金属构件,顺势翻过了身。
头顶上方刚刚他所在的位置、那些曾经驻足过的玻璃幕墙上只留下了巨大的斩击痕迹,钢化玻璃虽然粉碎,但是却被整整齐齐地被划开了切口。
而这道攻击的始作俑者,正静静的悬浮在原来的位置。
——与其说是悬浮,倒不如是用什么支撑着身体。
那是苍白的、像是蛛爪一样的细肢像从背后伸出,穿透了黑色的斗篷,牢固地扎入了四面的墙体上。
骨头吗。
莫德看到了那些白色肢体上的关节。
宛如非人一样的异能。他听说过上阶的因修可以通过操控氢质从而控制火焰、水流和金属等元素和物质,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操纵骨骼。
这样毫不掩饰地张扬着的、富有侵略性的身影让他不禁的吸了口气,但是意志已然强撑着让自己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同样也是和自己岁数相近的年轻脸庞。被风吹得有些蓬松的黑发下,斯文细致的五官却没有过多的表情。
实际上,如果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对于莫德的快速反应,感到有些惊讶。
“你——”黑发的少年低头望着莫德,身后是正在蓄力的骨肢。
“和那些普通的绿阶比起来,有些不一样啊。”
话语的尽头,又是一道迎面而来的斩击。
一只骨肢发出咯吱的关节声响,向灰发因修的头部抽来。
依稀看清了高速抽动的末端尖利的骨刃,莫德立马从原本立足的金属构件上跃起,在空中轻盈的翻了个身,避开了对方第二段的攻击。
而身后莫德刚刚停留的金属构件被干净利落的切成了两半,一截正旋转着从高空坠落了下去。
脚尖踩在了玻璃幕墙上,灰发少年踮了踮皮靴,感觉自己的状态似乎渐入佳境。
“32%吗?”身体内的氢质传来了极度的兴奋,每一个细胞都在活化。莫德开始向着顶楼跑去。玻璃幕墙上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来回躲闪过凌厉的骨肢,还有周遭飞溅起的玻璃碎片。
——能行的。这么告诉着自己。
哪怕是一场近乎人和非人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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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灵活地从腰间的氢质石盒中拿出了一枚深红色的晶体,紧接着嵌入在了剑上的凹槽中。低头躲过了差点砍中自己脑袋的一次攻击,绿衣的少年跃了起来。
意识大量的涌向掌心,转而传入剑柄。
能量也在瞬间从红色氢质石中被激活,密布着整个剑身,然后快速地向着剑的前端涌去。
剑刃在同时迸发出了耀眼的火光。
莫德的手腕带动着剑端在空气中急速地迂回着,残留的红色轨迹绘制了一个”φ”的图案。
这是在无数次练习后、无论再怎样强大的对手都能一击必杀的剑技,赤炎——
“赤炎之斩么?”空中的对手轻轻的说出了声,把脑海中想说的话补全了。
——怎么会?
尽管剑技已经释放了。
尽管周遭的空气中的氢质已经跟随着剑的共鸣,尽数被点燃。
尽管炽热的火跟随着自己的剑向着敌人径自而去,在视网膜中留下漫长而炽烈的轨迹。
尽管那位身穿斗篷的黑发少年所在的位置终于被爆发的火光吞噬,进而反向迸发出剧烈的风和能量。
尽管感觉自己的脚尖到已经落在了楼顶的地面上,稳稳地贴合着地面。
——怎么会这样。内心如此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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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莫德的疑惑,很快的就有了答案。
不是别人,正是绿阶的因修自己发现了疑惑的根源。
也许他如果更早一些低下头,更早一些注意的自己身体的变化,也不至于去多想那么多事情。
不知何时,一枚细长而尖锐的骨矛刺穿了灰发少年的胸腔,血正从伤口肆意地溢开。
在目睹了这样触目惊心的惨状后,仿佛是刻意慢了半拍,剧痛也随之传来。
身体狼狈地弯曲着,同时肺部开始缺失呼吸的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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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Lihr】君他果然是一点都不留情啊。”莫德的身后,有个银铃般的少女声音传来,清脆地敲击着他虚弱得有些迷离的意识。
灰发的少年强撑着回过头,看向后方的天台上。
原来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其他四个人站在楼顶。
说话的是也是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黑发女孩。她也身着黑色的头蓬,同样也是黑色的头发,却长长的披散到了腰间。白皙的肌肤和清秀柔和的五官一点都让人讨厌不起来,甚至让临死的少年都产生了一丝爱慕的情感。
只是莫德注意到,眼前的这名美少女那紫罗兰色的瞳孔中,也闪烁着金属色的光。
——你也是...因修吗?
没有力气问,也无力去记忆里搜索是否有认识这样的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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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了眼边上的其他人。
看见了刚刚狙击浮空舰的元凶。那是肩倚着一支大得出奇且造型诡异的银白色炮械的成熟女子,正在寒风中捂着双手,哈出了白茫茫的雾气。梳成了马尾发型的金发被整齐地扎束在了脑后,并在深蓝蝴蝶结后如同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不安定的风将她身上的黑色斗篷吹得紧致,勾勒出了迷人的线条。
为何这样的人,会有着那么令人吃惊的枪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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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边上坐着一个看上去表情很凶狠、长着三白眼的红发青年。他正不羁地叼着一只点燃的香烟,斜着视线看着刚刚上楼缺已被重伤的莫德。
“对付这些原络代的人,”同样身着黑色斗篷的青年吐了口烟雾:“礼这家伙不一直都这么直接的嘛?
“就仿佛,是大敌一样。”深吸了一口烟,红发青年看向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在天台中央伫立着、望着天上那艘已经化成灰烬的浮空舰的一名白衣男子。
“——是吧,策【Tsir】?”
这是一句向着那个男子的、不似疑问的疑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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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作策的人回过头,视线直直穿过莫德的肩膀,表情严峻得像是这城市寒冷的冬天。
像是回应着男子的视线,衣服被鲜血染成了深色的绿阶因修听见了背后传来的脚尖落地声。
黑发的少年正站在自己的身后,距离是如此的近。近到只要一举起剑,就能顺势刺入对方的胸腔。
可是四肢已然没有了力气。
——呕。
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喷出。
面对着强烈的实力差距,就连这鲜血都像是在仓惶而逃。
支撑不住的身体,像脱线的布偶一样无力地倒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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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侧着血色尽失的脸,借着黄昏中被隐海扭曲的光线看着对方。
“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用的剑技对吧?
“怎么说呢....某种层面上我也曾经是你们的同类。”被称为礼的少年蹲下了身子,依旧低着头自上而下的看着即将死去的同龄人。而后者逐渐注意到对方眼睛里的异样。
那是深邃的黑色。然而在这宛如能吞噬一切光芒的漆黑中,清晰地浮现出了一轮明显的金属痕迹。
如同教科书上看见过的、日环食时日冕一样灼烧万物的印记。
鲜明而又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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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名叫莫德的少年的意识,随着视野中残留的光线一点点的消失,蜷缩着褪入了无止境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