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素总有些心神不宁,这种感觉并未因莱弗的离开而消失,反而日益严重。
女佣人也回了老家,现在这栋楼终于只剩他一人。
这天清晨,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莱素放下手中的钢笔,从书房走下楼去,他从二楼走到院门口处花费了一段时间,但敲门声并没有再次响起。莱素放下门闩,拉开一扇门,狐疑地望向门外。
“您好,温德先生。”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门口,他身材高大,一头黑色短卷发,虽是夏天,却裹着灰色风衣,他有着类似南部群岛那些部族人的特征:眼窝深陷,鼻梁宽大,鼻尖与下巴向前突出。
西都人有时会叫他们“山羊脸”,是一种蔑称。
“你好。”莱素说。
“先生,我是来找夫洛的,夫洛艾辛,我……我算得上是他的亲戚,听说您收养了他。”他眉头上扬,双手手指交叉,摆出诚恳的姿态。
“你的羽地语说得十分标准。”莱素说道,“所以你的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既然如此,那您……”
男子话说道一半,就被莱素打断,他说:“但羽地语说得像你一样好的我只见过两种人,一种是传教士,另一种是骗子,你是哪种?”
“这个……哦,我是传教士。”男子露出笑容,旋即从怀中掏出一本皮质小册,其封面上印着海岛图案。
“雅方图。”莱素瞄了一眼,然后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你两者皆是。”
“不,我可不敢骗您,温德先生。您在一旬之前还打伤过我的几个下属,他们有眼无珠,我替他们向您赔罪,有些事我想您是误会了。”
“是的,误会。可要是当时我身手差上那么一点,他们就能骑在我的背上了。”
“关心则乱,您知道,他们也和我一样,担心夫洛。”
“鬼话连篇。”莱素十分不悦,“他在我这里过得很好,没有要跟你们走的意思,况且我根本不相信你。”
“您不信也好,但有些事我必须要说给您听。”男子说:“夫洛不是普通人,想必您也一定察觉到了。”
“他不是普通人,所以才更容易被人利用。”莱素说完,便准备关门谢客。
“他是个异类,就算是中圣教廷也不可能容许他的存在,但我们会保护他。”男子伸出脚,抵在门上。
“不需要。”莱素抬起左手,一团火苗在男子的脚背上腾起。
“我本来应该很尊敬您,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做!”男子熄灭了脚上的火焰,一个闪身便进入了院内,朝着独栋的正门跑去。
莱素叹了口气,没有阻止男子,他坐在花圃的台阶上,从怀中掏出一本镶嵌着金属的黑色施法书,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封面上的花纹。
房内不断传来跑动和摔门的声音,最后,男子从正门走了出来。
“他去哪了?”男子气势汹汹地问。
莱素站起身,心中下了决定,厚重的施法书在他的身前漂浮并绽开。
“不,老先生,我一点都不想和您打。”男子忍住心中怒意,举起双手说道:“您真的应该和我好好谈谈,关于夫洛,还有艾辛这个姓氏——”
“如果你不是代表雅方图而来,我可能会听你说说。”莱素说,“或许你有你的理由,但最终你们还是会利用他。”
“绝不是这么简单。”男子大声反驳,他向莱素走去,吼道:“没时间了,你必须告诉我他在哪!”
莱素伸出手,一道无形之风划过男子的肩膀,撕碎了他的外套,殷红的血从中缓缓渗出。
男子没有停下步子,他走到莱素身前,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
“的确,有人想要杀他,有人想利用他,但我确实想救他,先生——我不想伤害您。”男子满目凶光,“只有我能救他!”
“你很自大,而且他用不着任何人救。”莱素语气平淡,他并没有屈服于男子的威胁。
“您为什么不明白!”男子摇晃着莱素衰老的身体。
突然间,深色的血从莱素的口中溢出,漫过他的胡须,一滴一滴地落向地面,他瞪大了眼睛,无力地咳了几声,然后瘫倒在地上。
一颗透明冰锥从他的胸口透出,几乎是在片刻,莱素的半个身体便都被冻结,白色的水汽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男子呆滞地看着逐渐失去了声息的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握着拳头,对这种状况感到无所适从。
“度林,我们走吧。”一名面色苍白的穿着白色法袍的男人从他身后走来,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一直十分敬仰他。”被称为度林的男子蹲下身子,给莱素的尸体施展了一个愈合术。
“你在浪费时间。”白袍男人说,“这种能力不是给死人用的。”
“得让他死得体面一些,至少别人看起来是这样。”度林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随你的便。”白袍男人站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他是个圣人。”度林说,“真可惜……死在了我们这种人的手里。”
“抱歉了。”白袍男人耸了耸肩。
“这虽不是你的错,但从另一方面说,你也和他们一样,鼠目寸光。”
“度林,我不生气,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你。”白袍男人蹲下身子,朝他笑了笑,“你也确实有资格这么说。”
“好了,我们得快点,帮我把血迹清理一下。”
“明白,我的朋友。”白袍男子举起手中的一根彩色羽毛,施起法来,将莱素身上以及身下的血迹收集起来,注入到一旁的泥土中。
度林再次施了一次法,将莱素的衣服修补好,他需要将那些被切断的纤维打散重新拧成一股并编织起来,这些精细活儿要比打架累得多,但还好他以前做过不止一次。
一天后,镇民们在莱素家的院子里发现了老人的尸体,房子里没有遭盗也没有可疑痕迹。镇里的医生给莱素的遗体做了检查,全身并无外伤,只有右胳膊上有条疤痕,但那显然不是最近留下的。最后医生认定莱素的死因或是因为心血疾病突发。
第一个发现老人尸体的据说是附近几个灰袍僧侣,他们乞食时发现了他,当时大门没有锁,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莱素温德,于是立即通知了村民。尸体有些惨不忍睹,老人的脸上爬满了苍蝇和蚂蚁,因为时值盛夏,即便只过了一天,也能闻到腐臭。
“他是到了岁数。”镇长夫人茜西特阿来法利抹着眼泪说道:“可怜的温德,女佣人刚走就出了事,孩子也不在他身边。”
起初,他们四处寻找莱弗,后来有人说莱弗早就出了满风镇,是老头子让费恩带出去的,很多人见过费恩回来,因此也就都认可了这个说法,但他们不知道莱弗去了哪,所以也只能等他回来之后再考虑怎样委婉地向他说清这件事。
他们给莱素下了葬,地点就在河下游山腰处的小研究室附近,小镇里的姑娘孩子们将采到的各色鲜花堆放在石墓碑前。从这里可以看到那间又小又简陋的研究室,算起来莱素在这里工作了将近三十年。人们一齐唱了挽歌,缅怀了一阵子,便零零散散回了家,没过多久就回归到日常生活中去了。
但两个月之后,一队自称“联合科学协会”的一伙人再次打破了小镇的平静。他们穿着高档的白色制服,衣服上带有蓝条和徽章,大概有四五十人,有老有少,他们骑马或乘坐马车横跨了半个羽地,来到小镇后便直奔莱素的坟前祭拜去了,他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束白百合。
之后,他们将莱素书房和研究室中的书籍小心搬上马车并仔细做了记录,他们给所有零散稿页都做了标记,准备全部搬往夏特自由国妥善保管。他们将记好的册子誊了一份交给弗辛阿来法利镇长,让他转交给莱弗。这些书籍和稿件是莱素的遗产,它们早晚要回到莱弗手中。
又过了几天,另一伙人也来到了满风镇,他们是“天空圣殿”的高塔骑士,骑着白马,身上披着带有红色斜纹的白色披风,身上背着拆成两节的金属长矛。比起“联合科学协会”,镇民们显然对这一伙人更为了解,毕竟大部分民众信仰的“和律教”就是从天空圣殿的“中圣教”分化而来。
高塔骑士也是为了莱素温德的事,他们想把他的遗体带到太阳岛安葬,他们认为那里才放得下这位伟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不仅是镇民,连联合科学协会的成员也感到意外,对于羽地来说,这或许是一个人死后能受到的最高待遇,其意义甚至高于国葬——在一个世纪之前,那里还只允许安葬历代教皇。但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认为这正是羽地神权政治衰败的表现。
再后来则是俄林佛格和温德家一众人的到来。俄林是西约联大学的一位副校长,但这次他并非代表着大学,而是陪同温德家前来。温德家的想法和俄林一样,他们不想让高塔骑士带走莱素的遗体,理由有三:一、太阳岛远离大陆,需要乘船前往,莱素不喜欢被打扰,他生前就是如此;二、莱素不是中圣教徒;三、因为莱素早期的研究,教廷曾经试图给他定罪。
两方都不肯退让,于是他们组织了一场辩论会用于解决这次的纷争,镇长将礼堂临时借给他们,由联合科学协会的几名学者作为评委,并邀请了一位哈坦书学院的元素学史学家和一位本国的男爵作为辩论会的主席——他们也都是听到莱素去世的消息而赶过来的。
一众人聚集在小镇礼堂中,他们都是各行各界的精英和领袖,小镇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场景,这比起小镇一年一度的乘凉会狂欢更要盛大。
辩论从中午开始,一直到傍晚时分方才散会,内容从哲学到科学,从民俗到政治,辩论双方的博学令人惊叹,但大多数本地人却只听得一头雾水。辩论结束之后,俄林像是穿着衣服洗了个热水澡一般,浑身都被汗水浸湿。辩论会并没有直接解决问题,所以部分人决定继续待在这里。直到三个月后,高塔骑士妥协了,他们称收到了太阳岛主殿的来信,信中表示尊重死者家族的意见,不会带遗体回去,虽不立墓,但还是要在太阳岛立碑。
于是,这件事终于了结了,人们都心满意足,一队一队的人马陆续地离开了小镇。但小镇并没有因此恢复平静,事件的余波传向世界各地,又过了半年多的时间,东大陆和新大陆的精英们也都得知了这件事,纷纷前来瞻仰一代伟人。
满风镇因此出了名,有人出资在这里建了一所学校,将莱素的雕像立在学校广场,有人出资拓宽了去往附近城市的路,同时也做起了生意,也有人觉得这里风景秀美,决定移居此处。满风镇逐渐变得热闹非凡,消息甚至传到了本国统治者温科伦伯爵的耳中。
直到此事发生的二十多年之后,羽地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乱,一些人才被迫撤离了宣仪伯国。在那个年代,邦联瓦解,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跨越国境的行为也遭到了严格监管。
而多少年来一直令镇民疑惑的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莱弗回来,那个长相可爱的孩子就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