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定定地瞧着不断鸣动的广寒,脸色不变。瞧得次数多,见怪不怪了。
但这次,广寒似乎异常兴奋,鸣动时间持续很久,且丝毫不见减弱。
顾燕伸手按住它,手上传来一阵阵震颤的感觉,直透全身,震得他都心里有些痒痒的。
“怎么了?”顾燕疑惑地自语道。
忽然,广寒发出一声响亮的剑鸣,剑身半出鞘,直直地指向一个方向。顾燕看向那个方向,发现它指着房门,于是走上前打开门,眺望过去,那正是自己刚刚回来的地方。
朱虹厅,那是唐门会客的地方。
此时朱虹厅里都是些什么贵客,连顾燕这个外人都门儿清。
只是这帮大宁朝的求亲队伍,跟广寒会有什么关系?
顾燕“噌”地一声把广寒收回鞘,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把剑留在房里,独自去探查。
再碰到个像阿莱益西那样油滑聪明的老家伙,他可支撑不住。
不料,刚走出房门,就险些跟一个人撞了满怀,亏得他脚步一个腾挪,往左边避了开去。
“哎哟!”差点被顾燕撞到的少年吓了一跳,往后急退了几步,手里端的盘子眼看就要遭殃,顾燕忙近前一步轻轻扶住,力道正好,没有把其上的碗碟反震出去。
那少年松了口气,道:“顾少侠,你吓死我了。这碗可是江南越窑烧的瓷,运来蜀中卖得可贵了,这要碰了摔了,我不知要扣几个月的工钱呢。”她念叨着,一边赶紧走近顾燕的房间,将盘放下。
顾燕道:“抱歉,记命,这是什么?”
记命约莫和唐玉歌差不多大,一副身板瘦弱得很,想是还未长开的缘故,一张精致的瓜子脸上镶着两只灵动的大眼睛,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养在唐门这种声明在外的大世家的府里简直就像个异类。
可他他起活计,伺候起人来,可真的不输给府里大多数的下人。顾燕最初恢复的那几天,唐凤奕考虑到他需要静养,就仅遣了记命一人前去照顾他的起居。
到了康复后,顾燕就记命看顾人的能力给一个评价:面面俱到、细致入微。
记命也是让他最开始有那些所谓的“大户人家”感慨的原因之一。
记命甩了甩袖子,把凳上的灰尘拂去,示意顾燕坐下,道:“近来天气转好,集市中又有了不少新鲜的肉鸡开始贩卖了,膳房的茂弘叔趁着今天迎客,出去采买了不少,午时好好做了几锅汤来,我知道你前几日喝那些陈肉做得汤已喝得腻了,是以缠着茂弘叔开小灶,用新买的鸡肉下了碗面,拿来给你尝尝。”
顾燕听了,略微觉得有些尴尬,他并非是喝腻了前几日鸡汤,而是他真的不爱喝,却又懒得挑明。
毕竟,他自己虽然受不了鸡汤里搁生姜,可唐门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吃的,他一介外人,有什么好挑的?
他回头看了看,暗自忖道:“现在是正式会客时间,我也进不去,不如等大宁的人安顿下来后,再行查探。”
想到此处,他走到桌边,掀起碗盖,装作是夹起面嗅着香味,其实目不转睛地检查着面里的情况。
很好,没有生姜,看来唐门膳房里的生姜也不是用不完的嘛。
记命看了看桌上的广寒,掏出一块干净的布仔细擦了擦,问道:“少侠这几日练剑,可有所获?”
顾燕“呼呼”地吃着面,答道:“姑且练熟了几招,也不知真对上敌会否有用,聊胜于无吧。”
记命脸带羡慕地道:“那也很不错,总比我要好,半点功夫不会,一拳打不伤人,反疼了自己。”
记命不会武功,这是顾燕刚听说时开始就一直奇怪,却没有机会问的。
“为什么你做为唐门的人,一点武功都不让你学?”顾燕释出了疑问。
记命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有些惊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半晌,她才轻轻地放下广寒,仿佛给自己打了打气般,道:“我杀了人,门主让我赎罪,一生为人马牛,莫将此生血债留予来生再偿。”
顾燕愕然,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少女会是个杀人凶手。
“你杀了谁?”顾燕好奇道。
“很多人,包括我的父亲。”
顾燕不再好奇了。
或者说,他不想好奇了。
可记命似乎不怎么介意,将自己弑父的经历娓娓道来:“我父亲是个佃户,母亲从来都体弱多病,下不了地,只能顾着家,虽然平日里进项少,但幸好家里只有三个人,消耗也不多,加上村里人都很质朴,平日里都会帮衬着我家,日子总算能过。”
她的脸色忽然阴沉了下去:“直到有一天,村里出现了走尸。”
记命的家地处湘西之地,平日里常见赶尸人驱尸路过,甚至村中还出过一小撮外出赶尸的人,只不过到记命这一代,基本已经绝代,因此村中对于此向来是见怪不怪的。
可要命的就在于,那些留了一口气在体内的走尸非是外来的陌生往者,而是村中各家往生的亲人。这其中,就有记命的祖父母。
更令村中人炸毛的是,用传统的巫术蛊咒竟无法驭令这些走尸。
如之奈何?面对那些吓人却不伤人的走尸,村长忍痛做了个决定:将所有走尸火化。且为行表率,村长先当众焚化了自己父亲的尸体。
无奈,村人无其它更好的办法,只盼着家人早日重新入土,只得相继跟着照做。
那一日晚上,记命和父亲向祖父母磕了头、烧了纸,准备晚饭后推往村里临时搭起的焚烧池火化。可当父女俩饭后从屋里走出,却惊恐地发现祖父母的尸体已不见踪迹,只见用来缚绑尸体的铁索碎成一片片,掉在地上。记命和父亲当即知道出了事,慌忙往焚化池跑去。
“你们看见了什么?”顾燕问道。
记命闭上眼,道:“人间炼狱。”
记命和父亲赶到时,只看见满地的尸体,但都是新的死者,身上布满咬痕,但最多的,依旧是在脖颈上。焚烧池周围布满了重新站起的走尸。
本该死了的人站着,本该好好活着的人却倒下。
村长被两具走尸拽着,眼看就要被咬死,被赶来的父女二人用火把赶开,捡下一命。
村长看见救自己的是记命父女,连句感谢都未来得及说,拽着两人就跑,直跑了两三里路,到了村口才停下。还未等记命开口询问发生何事,村长就托她去打些清水来清洗伤口,她虽焦急,却也不得不咽下嘴边的话,跑去溪边打了些清水。等她转回时,村长人已不见,只余下父亲一人愣愣地站在原地。
记命上前询问村长何往,是否说了什么,父亲半晌才回答,惊得她再无暇多想其它。
“尸魁醒了,村长准备开先祖合陵。”
尸魁的传说,她听村中长辈说过不少,尸魁一共两具,那对东西本不是村里人化成的,是二十年前,由一外来者带来的,究竟当时的村长为何留下了尸魁,又为何要拜托那外来的修道者用法阵封印在先祖合陵旁,其原由已无准说,但所有的猜想都归于同一目的:为了镇压先祖合陵中的某物。
先代村长留下过遗嘱:经一纪,合陵中所镇之物便能化灭,若尸魁苏醒作乱,无论时间是否足够,都应唤醒合陵中先祖仙灵,以破尸魁。
如今已历二十年,打开先祖合陵当无忧虞。
记命顿时有些放心。她想着,那些无辜冤死的村人实在可怜,待到事情结束,定要去帮忙安葬。
“我那时甚至有些庆幸母亲平日多病不出门,否则说不定也要遭难。”
“那你后来又怎么会,杀了你的父亲,以及,其他人?”
记命突然凝视着他,道:“因为他们杀了我的母亲,所以我要杀他,杀他们。”
“为什么?”顾燕愕然道。
记命语气逐渐激动:“我那时在先祖合陵外,抱着我娘尸首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顾燕想到那村长要去做的事,恍然道:“难道,所谓的请先祖仙灵?”
“对,其实不过就是以纯阴之气唤动死者残魂,以厉鬼凶气驱赶尸魁身上死气,可巧不巧,我那卧病多日、将死未死的娘就是最好的纯阴之体,是以,全村人都默认了她的牺牲。”
“所以你后来杀了他们?”
“是。”
“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唤醒一群先祖要整个纯阴之人奉为牺牲,但唤醒另一具尸魁,却只需要活人几滴滚烫的精血而已。”她自嘲道:“那天,我唤醒尸魁后,割破手放了一碗血,沿途洒去,将它们引到村子的各路出口,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看了一场大戏。
“当然,最精彩的部分,还是父亲和村长被走尸啃咬致死的时候。”
“杀得好......”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