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长风从惊讶中回过神，才发现一旁的青年道人，身上穿的是青城山这代道门弟子只能从雕像或画卷里才能见到的掌门道袍。
惶恐状执手长揖到底，这位道祖级别的英灵值得他如此尊重，可对方所说的他自然不服。
“仇恨助长的杀戮大道已经形成了雏形，却难能可贵的有一颗赤子之心，太像了！可惜我所见如你这般的人最后还是没逃脱堕落的结局。”
道士冷漠的脸上多了一丝复杂，却依旧不看好誉长风的将来。
“不知师祖见过几位我这般的人？”誉长风的不满含蓄表达。
“一位。”道士说道。
“一位，太少了吧？”誉长风怀疑对方故意针对他。
“你不服吗？”道士虽然是青年模样却愈发老气，日积月累的上位者威严比誉长风见过的几位国主更震撼。
但对方终究只是个残像，誉长风没必要怕，但在长辈面前他也不会失态，谦恭的点头。
“不是不服，我与掌门师祖的观念不同。”
道士平和的面相多了几分肯定的笑意。
“不必后辈之礼，这不过是残缺源神形成的留影，既然来了，我们就随便聊一聊吧！”
青年席地而坐，主动放弃了之前的话题，招手即来的清气化作拂尘，扫去前方尘土示意他坐下论道。
誉长风不敢拒绝，当即坐下，掌心朝下搭在膝盖上，微微垂目。
“过了人海，证明你有平常心；走了山河，说明你有恒心；看穿了苦茶道人的小伎俩说明你足够机灵。”
青年道士清楚前面三层考验的内容，总结出考验的方向，似乎是在肯定誉长风的品性，却陡然话锋掉转。
“红尘长老和山河真人留下的阵法不过是小聪明，苦茶道人也是离经叛道的性情中人，这些年上来的人不是奸诈之徒就是作弊者，你如果想在这层动脑子，便想多了。”
道士掐诀成线，一根源气索成型，瞬间扎根在誉长风的胸口，通心咒！
这一幕让誉长风恍然回到两年前那只神秀的凰鸟背上，却不等他多做回忆，青年道士就开口打断了他。
“你我互提三问，看答论输赢。”
道士说完就率先开始。
“何为修道？”
什么是修道？誉长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却也不慌乱，仔细斟酌良久说出八个字：“修身养性，求真悟道。”
青年道士没有对他的答案做出评价，继续问出第二个问题。
“修道何为？”
掩饰的想法刚成型，心脏就有种异感，誉长风苦笑，只好如实回答。
“复仇。”
青年依旧平和，缓缓说出第三个问题。
“你所认为的道中第一。”
“公道！”
想都没想，誉长风脱口而出，两个字斩钉截铁，这冠冕堂皇的词正是他要向仇人讨要的。
青年道士欲言又止，拂尘换了个方向，言说该誉长风向他提问了。
誉长风自然不会给他胜过自己的机会，臻首回应后，目光锐利起来。
“修何道？”道士用四个字，誉长风只用三个字，在道祖面前如此怎是狂妄二字可以形容。
“轮回道！”道士回答干脆，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道为何？”
誉长风声音朗朗，面带从容，稳坐钓鱼台。
“除混沌，成秩序，惠天下，济苍生。”对方所说是断古以来修道者的梦想——化道。
“尊驾一生所做如何？”
“一事无成。”
誉长风佩服对方的坦然。
三问结束，他重新垂首，听取对方答复。
“誉长风，我认同你的公道，但不认同你的目的，三问结束你应该知道你败了。”
誉长风摇头，慢斯条理说道：“我认同你的修道初衷，但不认同你的修道结果，三问结束你应该知道是你败了。”
“化道本就是从不可能中寻找一丝可能，结果不能否定过程，而你的修道初衷便昭示着你堕落的结果。”
誉长风很早就觉得所谓的论道就是吵架，谁能说服了谁，谁就赢了。所以他下了一个钩，对方果不其然咬了钩。
“我在杀戮中保住本心亦是于你所谓的不可能之中寻找可能，飞蛾投火，你们万千修道者可，为何我不可？此乃不公，你既然认同公道，又如何要违背于公道。”
青年道士欲言又止，拂尘化作源气消弥，誉长风起身而立等候结果。
“你可知你们口中的论道擂台真正作用？”道士闭目，空灵的声音如在深谷。
“检查资质并奖励。”誉长风根据水依依所言回答道，心中却疑惑对方为何突然说这句话。
道士睁开眼缓缓站起，走到可怖的巨门之下，似乎心情复杂，娓娓将隐秘道来。
“九重宫阙里每一层源神的主人都曾是道门罪人，自愿在寿元消散之时斩去魔性将一身道果送入阵中用来赎罪，与单一的阵法筛选天才有本质上的不同，在这里全凭个人喜好，什么论道，什么擂台，不过是用我们这些人的眼光来看筛选有潜力的弟子，当然，普通的奖励之外我们每位源神都有特殊的奖励，一层二层的红尘和山河道人早已将自己的奖励送出。”
惊讶于道门隐秘，誉长风却有疑问，便随口问出：“师祖为何将如此隐秘告知于我？”
道士双目深邃，看着誉长风的头顶三尺，露出怅惘模样，却不言语。
望气或是观命？少年有些被看透的悚然之感。
为了排解这种诡异情形，誉长风转移话题，拱手而问：“师祖可告知名号？”
青年道士转眼深深看了誉长风身上的天蓝色道袍，又望向楼阁之外的远方怔怔出神，飘渺难寻的两个字飘入誉长风的耳中。
“阎罗。”
誉长风心中一惊，这两个字他在枯瘦涧旁的石碑上见到过，枯瘦真人曾经告诉他，三代掌门阎罗是个传奇人物，年少时是一位撞钟童子，后测出是近道者，却百年才成金丹，其间依旧在俗门撞钟，五百年入化神，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枯坐悟出本源大道——轮回，横盖天下，半座青城山都在镇压着阎罗降服的妖魔鬼怪，理所当然任掌门之职。可惜此人虽有轮回道上的天纵之资，却妄图更改轮回，反叛天道，因执念如铁，一意孤行，入魔后死在九百九十九岁的无量道劫之下。
枯瘦道人将这个故事，主要是放大入魔的悲哀结局，誉长风却羡慕阎罗入魔后的实力，只有道劫才能灭他。
看到少年脸色有变，道士知道他听说过阎罗的事情。“你很像他，那个入魔的阎罗。”
听到这句话，誉长风也明白了，对方一开始提到的那位如他一般的人，怪不得一位就足够了，此人应该就是道士自己。
“我等了数千年，见过三个恶龙命格的少年，一个孽龙，两个祸女，唯在你身上看到一丝可能。”
道士转身近前几步，两人视线对视，誉长风不免心中忐忑，因为其此时才看清对方眼里藏着的情绪，那是赌徒孤注一掷时的狂热。
“师祖可不像斩尽了魔性！”
誉长风掐诀源气护住全身，退后几步，警惕看着三代掌门。
“继承我的轮回道果对你有益无害。”
道士眼帘垂下，藏起失望。
誉长风心神恍惚却没有真正动心，他果断拒绝。
“谢过师祖，但后辈有自己的道。”
道士的身形朦胧了几分，本来与真人无二的形象变得成了虚影。
“枯坐灵台千古风，日夜洪声出我钟。随风不过二里半，始知轮回一场空。”
悠悠的话似乎是从千古之外传来，这一层骤然间电闪雷鸣，誉长风感觉这片空间都在雷电中崩碎，远处巨大门户上的累累白骨碎成齑粉，道士随手拨开二人身旁游荡的毁灭气息，淡然道：“人从出生无知到看遍世间万物死亡，修道者从源气境界到达合体，都在耗尽寿元之后抹除一切轮回，天道永恒存在，星空永恒轮转，而生灵却不断生死轮回，我有两个猜测……”
眼睛烧灼似的疼，双耳也有热流淌出，雷声轰鸣，遮掩了之后的声音，誉长风只听清对方又说了一句“对不住了”，偶尔被发丝般纤细的电弧击中，就有一块儿血肉崩碎掉落，伤口烧灼漆黑，誉长风运起七情决寂灭惊恐情绪，到达绝对的冷静，强忍着难受却只能欣赏眼前灭世般的景象。
“虚空成雷，阎罗究竟悟出了什么？天道在恐惧什么，非要灭杀对方。”誉长风自言自语，剧烈的震鸣下，舌根剧痛，血从嘴里喷出，他的舌头竟然中了一道雷，仔细感受舌头，还好只是破损，并没有毁去。
雷光更加炽亮，声音愈发宏大，一瞬间眼前突然漆黑，失去声音，天地平静如混沌未开。誉长风失去所有的感知，刹那之后，回到了现实，睁开眼睛，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场景变换之大如同进入幻境。
此时此刻，他满身疮口躺在枯瘦涧的竹屋，枯瘦真人肥胖的身躯挤在竹椅里，一旁桌子上是摆满的药罐和丹瓶。
胖子本来若有所思出神，感知其醒来猛然站起，急切的动作让誉长风心中一震，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誉长风想开口询问，却发觉嘴里的异样，疮口绷直他的舌头，屈伸不能，难以言语。
“小子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道伤？”
言语中关切是真的，誉长风和枯瘦真人虽在拜师时各有心思，但两年的相处早就和亲近的家人一般。一听对方这句话，他明白自己恐怕真的回到青城山了。
沉心感受，虽然自己模样凄惨，但都是小伤，但体内源气和真气都已完全枯竭不过给他几天静修就回来了。誉长风微笑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心细的他发现枯瘦真人左手明显又有伤口，应该动手推算过什么禁忌，对方也毫不掩饰。
“你在九重宫阙里见了什么，做了什么？”这句话依旧急切，似乎怀疑着想要确信什么事。
誉长风心中一惊，恐怕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想要说话，却连忙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胖子拿出桌柜里的纸墨，誉长风提笔欲落，却突然直直停住，思想像是突然卡住的水车，被水流直接冲碎。
黄宣纸上滴落墨汁，犹如平整地面塌陷出一个窟窿。他始终没有写下一个字，似乎此时他才如梦初醒。
“我在做什么？”
“我不是和梅傲雪、黛玉、水依依一同观看梅凌雪登楼，什么时候进入过九重宫阙？”
看到少年凝眉思索的模样，枯瘦道人深吸着气露出恍然又难以置信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