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狐哙
“我问你,我看了那篇有关摘菜里由来的文章,好像只说了初音鼓是静公主的遗物,并没写狐皮的事吧?”
“嗯……所以我想,那面鼓应该是剧本出现以前就有的。如果鼓是后来制作的,不可能不和剧情发生一点关联吧。就是说,正如《妹背山》的作者是在看到实景后才产生那个构思一样,《千本樱》的作者也是在访问大谷家或听到传说后才着手创作的。问题是,如果《千本樱》的作者是竹田出云[101]的话,那么剧本的出现至少是在宝历[102]之前,而安政二年的‘由来文’的年代就近一些。不过,倘若依照‘大谷源兵卫以七十六高龄遵嘱实录传闻’所述,那传闻岂不是要早很多吗?即使那个鼓是伪造的,也不会是安政二年的产物,而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这样推测应该比较顺理成章吧?”
“可是,那面鼓看上去不是很新吗?”
“有可能是新的,但是,鼓也可以重新涂漆或加以改造,使用个两代三代的。我想在那面鼓之前,那个桐木箱里说不定还曾经收藏过一个更古老的鼓。”
从摘菜里返回对岸的宫瀑,要经过一座可算是当地一处名胜的柴桥。我们俩在桥头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继续谈论这件事。
贝原益轩著的《和州巡览记》里记载:“宫瀑并非瀑布,盖因其左右皆崖壁危岩,吉野川流经其间也。两岸巨石高达五间,如屏风立于两侧。河面宽约三间,狭窄处架一飞桥。因水流磅礴至此,河水甚深,其景绝妙也。”这段恰恰就是描述从我们歇息的这个岩石上看到的景致吧。此书中又云:“据闻村人有所谓‘飞岩’绝技,即从河岸纵身跃入水中,顺流而下,展示高超泳技,捞取水底铜钱给人看。他们跃入水中时,双手贴于体侧,两腿并拢,潜水丈余后挥臂浮出。”《名所绘卷》中就有“飞岩”图。此河两岸地形、水流走势,一如图示。河水流到此处,浪头峰回路转,从巨石间倾泻而下,飞沫四溅,激流跌宕。刚在大谷家听主人说,每年因木筏撞上此岩而遇难者屡见不鲜。表演飞岩绝技的村夫,平时在这一带钓鱼、耕田为生,偶有旅人路过,他们便邀请人家观其看家本事。他们从对岸稍低的岩石上跳下去收费一百文,从这边高些的岩石上跳下去要价二百文。因此对岸的岩石便称为百文岩,这边的称为二百文岩,据说至今依然沿用该名称。虽然大谷家主人年轻时也曾目睹过飞岩,但近年来很少有游客对此感兴趣,这绝技也就不知何时开始失传了。
“过去来吉野赏樱花,道路没有今天这样宽,所以要从宇陀郡那边绕道过来,因此路过这一带的人很多。就是说,义经逃来时走的并不是现在人们常走的那条路。这说明竹田出云肯定来这里看过初音鼓的!”
这么说,津村坐在这块岩石上不知什么缘故仍然念念不忘那个初音鼓,因为他又提起自己不是忠信狐,但思慕初音鼓的心情比那只狐还要强烈,一见到那鼓感觉就像遇到自己的母亲似的。
在这里,我必须要给读者简要介绍一下这位津村青年的为人。说实话,我也是那时坐在这岩石上,听到他那番讲述后才知道的。这是因为——前面也提过——虽然我和他在东京时是一高时代的同学,交情也不错,但从一高升大学的时候,他由于家里的安排回了大阪老家,从此荒废了学业。当时我听说的情况是,津村家是岛内的世家,世代经营当铺,除他以外还有两个姐妹,但因父母早亡,三个孩子是由祖母带大的。姐姐早已出嫁,现在妹妹也订了婚,祖母越来越感觉没有依靠了,便想把他叫回身边,再加上家务也没人照应,他便突然退了学。尽管我曾经劝他:“那就去京都大学,如何?”可是津村当时的志向是搞创作,而非做学问。恐怕他打的如意算盘是买卖的事就交给掌柜,自己还是得空写点小说更自在逍遥吧。
然而,从那以来,虽然我和津村一直通信,却没看到他写出什么东西。他虽然嘴上那么说,可一旦回到家里,成了不愁吃穿的少东家,曾经的勃勃雄心自然就淡了下来。因此我料想,津村也是不知不觉中顺其自然,甘愿去过那种四平八稳的市井生活了。这样过了两年后,一天接到他的来信。当我看到信的末尾,他告知他祖母去世的消息时便猜想,过不了多久,津村就会迎娶一位具有典型的京阪风韵的美女,即人们所说的那种“名门闺秀”做新娘,成为名副其实的岛内少东家了。
由于上述缘故,此后津村虽来过东京两三次,但自从走出校门之后,这次才终于得到和他促膝长谈的机会。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给我的感觉,基本如我想象。无论男女,一旦结束学生时代进入家庭生活,体质很快就会发生变化,仿佛营养增加了似的变得白皙、丰满起来。津村的性格里,也多了些大阪的公子哥特有的那种悠游自在的圆滑,尚未完全消失的学生腔里带着大阪腔调——他以前就多少带有这腔调,现在更明显了。这样介绍下来,对津村其人想必读者知道个大致轮廓了。
话说津村在这岩石上突然谈起了初音鼓与他之间的因缘,以及促使他此次旅行的动机、隐藏在内心的目的等,由于其过程太冗长,下面我尽可能简要地说一说他告诉我的故事。
我的心情,如果不是大阪人或者不是像自己这样幼年失去父母、不知双亲长什么样的人,是绝不可能理解我的。如你所知,大阪素有净琉璃、生田流筝曲、地歌这三种传统音乐。我虽并不特别喜好音乐,但毕竟是本地习俗,难免常有机会接触到,听得熟了会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现在还记忆犹新的是我四五岁时所看到的一个情景。记得那一天,在岛内家中最里边的房间,有一位面如银盘、眉目清秀的优雅贵妇人和盲人检校在合奏古筝与三弦。我觉得当时弹琴的那位高雅少妇,正是自己记忆中仅有的母亲形象,但我始终搞不清楚那女人是否真的是我母亲。多年后祖母告诉我那个少妇应该不是她,因为母亲在那之前不久已经去世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记住了当时检校和那位少妇弹奏的是生田流的谣曲《狐哙》。说起来,我家中从祖母到姐妹无一不是那位检校的徒弟。我后来也时常听到《狐哙》这首曲子,听得耳熟能详,这记忆因而不断被加深吧。说到那谣曲的唱词是:
娘亲娘亲好哀伤,花容月貌全变样,
可恶法师施法术,娘亲无奈弃儿郎。
壁龛之中沾晨露,智慧明镜亦蒙尘,
眷眷亲情难割舍,回顾无语泪两行。
翻山越野为谁来,千里报恩为君来,
如今汝却舍我去,苦苦思念徒悲伤。
万般不舍归山林,白菊筱竹穿行过,
山路处处闻虫声,虫鸣啾啾迎朝阳。
西边田间有人烟,山野小路好奔逃,
翻过一山又一山,此恨绵绵欲断肠。
我现在还能一字不差地唱出那支曲子和过门。我之所以以为自己是从检校和少妇那里听来的,一定是因为这唱词中含有某种深深打动懵懂无知的小孩子的东西。
地歌的唱词原本就常常不合逻辑,词语不通,许多曲词就像是故意让人听不懂似的十分晦涩。若是再加上引用谣曲或净琉璃中的典故,又不知道其出处的话,就更不知所云了。由此可知,《狐哙》可能也是另有其典故的。尽管如此,当时我虽然年幼,听到那“娘亲娘亲好哀伤,花容月貌全变样”还有“可恶法师施法术,娘亲无奈弃儿郎”等唱词,却能够体味到那里面饱含少年苦思离家而去的母亲的悲切。而且,无论是“翻山越野为谁来,千里报恩为君来”还是“翻过一山又一山,此恨绵绵欲断肠”都有着类似催眠曲的调子。不知是怎么联想的,尽管我不可能认得“狐哙”这两个字,也不懂其含义,可在反复听这曲子的过程中,就朦朦胧胧地明白了这个词大概同狐有关。
这或许是因为我经常跟着祖母去文乐座、堀江座看木偶戏,看到《葛叶》[103]里的白狐别子场景深深印入了脑海吧。那只母狐狸,秋日黄昏在隔扇内织布时发出嘎噔噔嘎噔噔的声音,一边望着熟睡小狐狸的脸,一边依依不舍地往隔扇上写下那首离别诗“若思母,可来和泉信太见葛叶……”此情此景,对一个从没见过母亲的孩子的震撼,没有过同样境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也从“如今汝却舍我去,苦苦思念徒悲伤”以及“万般不舍归山林,白菊筱竹穿行过”等唱词中,看到一只沿着秋色绚烂的小路朝着森林里的老巢跑去的白狐,将自己比作那个追寻母狐而去的童子,因而越发陷入对母亲的无尽怀念之中吧。这么说来,也许因为信田森林就在大阪附近吧,自古以来便有好几种和家庭游戏结合在一起玩的葛叶童谣。我自己也记得两首。一首是:
快套哟,快套哟,信田森林里,有只狐狸快来套。
人们一边这样唱着,一边玩套狐狸的游戏。一个人装狐狸,两个人当猎人,拿着同一条绳子的两头,绳子中间系有圈套。听说东京的市民家庭里也玩类似的游戏,我自己就曾在酒馆里让艺妓表演过。但唱词、曲调和大阪那边的有些不同。而且,在东京参加游戏的人都是坐着,而大阪一般是站着玩,装狐狸的人随着童谣的拍子,一边模仿狐狸的动作,一边走近绳套。假如偶尔由街上的美少女或少妇来扮演狐狸就更加优美动人了。记得少年时代,我常在正月的晚上被亲戚叫到家里去一起玩这种游戏。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有个童心未泯、性格活泼的漂亮少妇,她模仿的狐狸简直是惟妙惟肖。
还有一种游戏是:很多人手拉手围坐一圈,让当小鬼的人坐在圈的正中。然后大家把黄豆样的东西攥在手心里,不让小鬼看见,一边唱童谣一边把豆豆传到下一人手里。儿歌唱完时,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等着小鬼猜豆豆在谁手里。那首童谣的歌词是这样的:
摘穗穗,
摘蓬头,
手心里头九颗豆。
九颗豆豆好可爱,
数豆更想见娘亲。
想娘亲,快来找,
信田森林找葛叶。
葛叶葛叶你在哪,
快快出来好娘亲。
我感到这首童谣流露出孩子们朦胧的乡愁。在大阪城里,有很多从河内、和泉一带乡村来的合同期一年的学徒和女佣。冬季寒冷的晚上,这些做工的和主人全家便关起门户,围坐在火盆旁边,一边唱着这个童谣一边做游戏——这种情景,在船场、岛内的一些店家常常可以见到。想起来,这些离开草莽家乡,前来学习经商和礼节的小学徒,在他们随口唱出的“数豆更想见娘亲”的时候,眼前难免浮现出那蜷缩在昏暗的茅草仓房中的父母面影。后来,我无意中听说《忠臣藏》的第六段即戴着深斗笠的两名侍从来访的段落里,这首童谣被编进了唱词。令人佩服的是,其中与市兵卫、阿轻及其母亲等人的命运被编得那样天衣无缝。
当时,岛内我自己家里也有不少做工的人,每当我看见他们边唱此歌谣边做游戏的时候不由得既同情又羡慕。虽说这些学徒离开双亲膝下住进别人家里怪可怜的,但他们毕竟回到家乡就可以见到父母,可我却见不到他们了。由于这个缘故,我总觉得只要跑到那信田森林里去就能够见到母亲了。记得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我竟然瞒着家人,约了班里的好友,真的去了信田森林。那个地方交通非常不便,即使是现在,从南海电车下车后也要徒步走上几里路。那个时候,铁路好像还没有铺到现在的一半,只记得大半路程都是坐在颠簸的马车上,还步行了好长一段路。到了那里一看,高大的楠树林里建有一座葛叶稻荷庙,庙里有一口葛叶姬照镜子用的水井。我观看了绘马殿内悬挂的画有葛叶别子场景的贴花绘马[104],以及雀右卫门或其他什么人的肖像匾额,从中多少得到了安慰,便走出了森林。回家途中,我还听到家家户户的格子窗里面传来“嘎噔噔嘎噔噔”的织布声,感到格外亲切。或许因为那一带是河内的棉花产地,织布机才这么多吧。总之,那些织布机声极大地抚慰了我对母爱的憧憬。
不过,让我不解的是,自己那般思念的对象主要是母亲,对父亲则没有那样强烈。其实父亲是先于母亲去世的,因此即便母亲的形象有可能留在自己的记忆中,对父亲也是毫无印象的。从这点来看,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只是出于对“未知女性”的一种朦胧的憧憬,也就是说,说不定与少年时期的情窦初开有关系。因为对自己来说,无论是往日的母亲,还是将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同样是“未知女性”而且同样是由一条无形的因缘之线与自己连接在一起。总之,这种心理即便没有如我一般的境遇,一般人也会有几分潜藏,有据为证,比如那《狐哙》中的唱词,虽是孩子思念母亲的,但无论是“翻山越野为谁来”,还是“如今汝却舍我去”,似乎都是在诉说相爱男女的爱别离苦。想来这谣曲的作者,恐怕是有意含糊以求词意暧昧的。不管怎样,我不相信从第一次听到那个曲子开始自己心中想象的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幻影。我想那幻影既是母亲,又是妻子。所以自己年幼时心中的母亲形象,从来都不是年华老去的妇人,永远是年轻漂亮的女性。在那《马夫三吉》剧中出场的乳母重井是身穿华贵服饰,照料大名家小姐的美艳贵妇,自己梦见的母亲就是像三吉之母那样的女人,在那些梦中,自己还常常化身为三吉。
德川时代的狂言作者说不定头脑格外活络,善于迎合观众意识中潜在的微妙心理吧。《马夫三吉》等曲目,一个是贵族之女,一个是马夫之子,其间又安排了乳母或母亲的贵妇人角色,表面上描写的固然是母子之爱,但其底色暗示少年淡淡的恋情。至少在三吉看来,住在富丽堂皇的大名后宫中的小姐和母亲,可以说都是他思慕的对象。在《葛叶》剧中,表现的是父子二人以同样的心情憧憬一位母亲。但在这出剧里,少年的母亲乃是狐狸,这更使看剧的人想入非非。我就总是想:如果自己的母亲是剧中的狐狸该有多好啊!我不知有多么羡慕安倍童子呢。因为母亲如果是人类,我此生就没有希望与母亲相见了,若是狐狸变的话,它便有可能再次变成母亲出现在自己面前。凡是没有母亲的孩子,看了这出剧后,应该都会产生这样的向往。至于《千本樱》的“私奔”那场中,“母亲—狐狸—美女—恋人”这种联想就更紧密了。在这出剧里,母亲是狐,儿子也是狐。虽然把静与忠信狐写成主仆关系,但整场表演仍然让观众感觉就像一对恋人私奔。或许由于这个缘故,我最喜欢看这出舞剧,并把自己比作忠信狐,想象着它在母狐皮覆面的鼓声吸引下,穿行于吉野山的遍野樱云,循着静公主的足迹寻寻觅觅时的感受。我甚至想过,自己应该习舞,这样就有机会在发表会的舞台上扮演忠信狐这个角色了。
“但是还不只是这些呢。”
津村说到这里,眺望着对岸早早黑下来的摘菜里的森林,说道:“其实,我这次真的是受到初音鼓的吸引而特意到吉野来的!”
说完,他那双公子哥特有的招人喜爱的眼睛里,露出令我捉摸不透的笑意。
其五 国栖
下面我就转达一下津村的讲述吧。
如前面所述,津村对吉野这个地方怀有某种特殊的依恋,一方面是受《千本樱》影响,另一个原因是他早就听说母亲是大和人。至于母亲是从大和哪里嫁过来的,娘家如今何在等等,一直是个未解之谜。津村本想在祖母生前尽可能搞清楚母亲的身世,常常左问右问,无奈祖母说已经都忘记了,始终未得到像样的回答。去问了伯父伯母等亲属,匪夷所思的是也没人了解母亲的老家。说起来,津村家是世家,按常理,亲戚间应该上自两三代开始有往来。可实际上,母亲并不是从大和直接嫁过来的,而是从小被卖到大阪的烟花巷,在那里做了某户人家的养女后才出嫁的。因此户籍上的记载是:“文久三年出生,明治十年,十五岁时从今桥三丁目的浦门喜十郎家嫁入津村家,明治二十四年,时年二十九岁亡故。”中学刚刚毕业的津村,关于母亲只知道这些。后来他渐渐明白,祖母和一些长辈亲戚之所以不给他讲母亲的情况,大概是因为母亲毕竟有过不光彩的出身,所以不想多谈吧。但是从津村的角度,他对自己的母亲曾是风尘中人这一事实并不觉得不名誉或不愉快,只会使他越发思念母亲。更何况母亲出嫁时才十五岁,即便是盛行早婚的年代,母亲也不会在那种地方沾染多少污秽的,抑或尚未失去少女的纯真也未可知。恐怕正因如此,母亲才生下三个孩子。这位水灵灵的小新娘,被迎娶到夫家之后,想必也学习了作为世家主妇所应具备的各种教养。津村曾看过据说是母亲十七八岁手抄的琴曲练习账。那是将日本纸折为四折,用清秀的御家流[105]体写着一行行唱词,行间用红笔工整地写有琴谱。
后来,津村因去东京求学,自然就逐渐远离了家乡,但想了解母亲故乡的心情反而有增无已,甚至可以说他的青春时代是在对母亲的思慕中度过的。对街上擦肩而过的商家女、阔小姐、艺妓、女戏子等,他都涌起淡淡的好奇心。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都是相貌与相片中的母亲有某种相似之处的女人。他舍弃学校生活返回大阪并不仅仅是顺从祖母的意愿,也是由于他被自己憧憬的地方——距离母亲的故乡尽可能近的、母亲度过其短暂一生中一半时光的岛内老家——所吸引的缘故。不管怎么说,母亲是关西女子,在东京的街头很难见到与其相似的女性,而在大阪却时不时可以遇到。遗憾的是,只听说母亲生长的地方是花街柳巷,却不清楚是何处花街。他为了追寻母亲的幻影,四处寻花问柳,出入酒肆茶楼。一来二去,由于他混迹青楼,处处留情,还得了个“玩家”之名。原本就只是因思念母亲而荒唐,所以他一次也未曾坠入情网,至今仍是童贞之身。
这样过了两三年后,祖母去世了。
事情发生在祖母去世后。这一天,津村打开仓库里小袖衣柜的抽屉,打算收拾祖母的遗物时,发现像是祖母笔迹的信件之中夹着几张从未见过的旧证书和几封旧书信。那是母亲学徒时代同父亲之间的情书。此外还有像是家乡大和的亲家母写给母亲的信,以及有关琴、三弦、插花、茶道等的传授证书。情书中有父亲写的三封、母亲写的两封。虽说不过是些陶醉于初恋中的少年少女那些天真而浪漫的情话,但从中也能看出两人似乎偷偷约会过。尤其是母亲信中的“……妾本愚昧之人,却不顾君意,冒昧给你写信,还望体谅我心……”以及“得知君对妾一片深情,欣喜之情难以表述。妾亦当不顾及颜面,将身世以实相告……”等词句,虽然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子,行文还比较生涩,但措辞相当成熟,可见当时男女的早熟程度。从娘家来的信只有一封。收信人写的是“大阪市新町九轩粉川府上澄美亲启”,发信人为“大和国吉野郡国栖村洼垣内昆布助左卫门内”。信是这样开头的:“儿来信尽阅,儿有这般孝心,甚是宽慰,遂即刻回复,使我儿放心。天气日渐寒冷,得知儿一切平安,生活无忧,父母亦甚感心安。你父亲母亲感谢上苍给我儿这般福气……”接下去是一些规诫女儿之语:要以对待双亲之心事主人礼;要刻苦习艺;不得贪欲他人之物;要虔诚向佛等等。
津村坐在仓库中落满灰尘的地板上,借着昏暗的光线反复读这封信。当他终于从信纸上抬起头时,天也黑了,于是他又把那封信带回书房去,在电灯下展开细看。看着那两寻[106]长的信纸,他眼前浮现出了那老媪的身影——大约三四十年前,在吉野郡国栖村某农户家里,一位老媪蜷缩在昏暗的行灯[107]旁,一边擦拭着昏花老眼里的眼屎,一边一笔一画地给女儿写信。既然是乡间老婆婆写的书信,信中的词语和假名写法难免有不少地方不够正确,但字写得却不笨拙,是地道御家流体,可见她并非是一般的庄户人。大概是生活上遇到了难处,才将女儿送出去换钱的。可惜的是,落款只有十二月十日,没写年号,我猜想这是她把女儿送到大阪后写的第一封信,然而字里行间已流露出对自己风烛残年之躯的愁绪,比如多次出现“此信是母亲遗言”“纵然老身不在人世,亦要陪伴我儿,助儿得享荣华”等字句,并絮絮叨叨地告诫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更有趣的是,在不可浪费纸张方面,老母也长言教诲道:“此纸乃母与阿利所抄,务必贴身携带,珍惜使用。纵使儿生活无忧,亦不可浪费纸张。母与阿利抄纸时,手指皴裂,皮开肉绽,实在苦不堪言。”如此写有二十行之多。津村由此信得知,母亲的娘家曾经以抄纸为业,并弄清了母亲家族中有一位叫“阿利”的、可能是母亲的姐姐或妹妹的女子。此外还出现了一位叫“阿荣”的女性——信中有“阿荣日日去积雪山中挖葛,攒够路费钱好去探望我儿,望儿等待见面之日”。信的最后还有一首和歌:“儿行千里母思念,远隔重重黑雁岭,只愿早日可相见。”
此歌中提到的黑雁岭这个地方,位于从大阪前往大和的路上。在没有火车的时代,人们必须翻过这个山岭。山顶有一座记不得是什么名字的寺院,是赏杜鹃鸟的有名场所。津村在中学时代去过一次。好像是六月间的一天,他趁天还未亮时爬上山顶,进寺内休息时,大约四五点拂晓时分,拉窗外刚刚开始发白,从后山一带突然响起了一声杜鹃鸣。继而,同一只杜鹃或是其他杜鹃连鸣了两三声,最后鸣声四起。津村见到这首和歌,突然感觉当时听着很普通的杜鹃鸣声是那样勾起人的思念,并且感到此鸟因古人把那鸣声比作故人亡魂而得名“蜀魂”或“不如归”的确是非常自然的联想。
不过,看了老婆婆的信,最让津村感到有奇缘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这位老妇——相当于他外祖母的人,在信中反复提到狐狸,例如“……今后每日清晨务去叩拜庙内稻荷仙与白狐命妇之进。如儿所知,只要尔父呼唤,狐每每招之即来。此乃心诚所致”,还有“……此次我儿洪福高照,正因蒙受白狐仙再度庇护之故。今后将倍加虔诚,日日祈祷,愿儿夫家府上福运绵长,无病无灾……”。由这些内容,他知道了外祖父母超乎寻常地笃信狐仙。信里所说的庙内稻荷仙,想必是外祖父母在住宅内建了小稻荷庙,日日加以供奉吧。至于那身为狐仙侍从的名叫“命妇之进”的白狐,想必也在那个庙附近挖穴而居吧。信里所谓“如儿所知,只要尔父呼唤,狐每每招之即来”,那白狐真的每闻外祖父召唤便从穴中现身呢,还是附体在外祖母或外祖父身上了,这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想,祖父可以随意呼唤白狐,而白狐又在暗中庇护这对老夫妇,主宰一家的命运。
津村果真将写有“此纸乃我与阿利所抄,务必贴身携带,珍惜使用”的这卷信纸时刻带在身上。倘若这封信起码是在明治十年以前,即母亲被卖到大阪后不久写来的,那么这纸张已经足足有三四十年了。尽管纸的颜色已变得像被文火烤过一般焦黄,但论其质地,纹理比现在的纸还要细密,毫无残破。津村对着日光细看其中交织的纤细柔韧的纤维,脑海中不由浮现外祖母的话“我与阿利抄纸之时,手指皴裂,皮开肉绽,实在苦不堪言”,仿佛感到这张犹如老人皮肤般的薄纸中,饱含着生养了母亲之人的心血。母亲在新町的艺妓馆内接到这信时,想必也像自己今天这样把它紧紧贴身珍藏。一想到这里,他更觉得这封“可闻古人衣袖香”的旧信,对他而言不啻是有着双重意义的贵重而古雅的遗物。
从那以后,津村便以这些书信为线索终于找到了母亲的娘家,这个过程我就不必详细交代了吧。无论怎么说,比当时还往前回溯三四十年的话,正是维新前后的动乱年代,因此无论是母亲卖身的新町九轩的粉川家,还是出嫁前一度入籍的今桥的浦门养父母家,如今都已无处寻觅,不知所踪了。至于在那典雅的证书上签名的茶道、插花、古琴、三弦等师傅,也大多后继无人。所以,他只凭着前面说过的那封信这一线索,直奔大和国吉野郡国栖村去寻找。这才是捷径,别无他途。于是,津村在祖母去世的那年冬天,做完百日佛事后,甚至没有将自己为何而去告知亲朋好友,便独自一人飘然踏上旅途,前往国栖村了。
他觉得,乡下与大阪不同,不会有多大变化,更何况那地方还是靠近深山老林的吉野郡的偏僻地带,比一般乡下还要乡下,因此,即便是贫苦的农家也不至于两三代人便没了踪影。于是,津村满怀热切的期望,在十二月一个晴朗的早晨从上市雇一辆人力车,沿着我们今天走过来的这条道路往国栖赶去。当他远远望见那朝思暮想的村庄时,首先吸引他的是在家家户户房檐下晾晒的纸张。就像渔民聚集的村镇晒紫菜那样,长方形的纸张平展,贴在木板上,立在地上,放眼看去仿佛雪白的纸张被散在街道两旁、山坡的层层梯田上似的,高低错落,在清冷的阳光照射下白晃晃、亮闪闪的。望着这景象,津村不由得热泪盈眶。这里就是自己祖先的土地。自己现在已经站在多年来魂牵梦萦的生母家乡的土地上了。这山村是那样的岁月悠长,母亲出生时看到的也同样是这般温馨平和的田园风光吧。无论是四十年前的昔日,还是昨日,在此处都是同样地迎来黎明,同样地送走黄昏。津村恍惚觉得自己来到了与“往昔”仅一墙之隔的地方。如果把眼睛闭上,须臾再睁开,说不定能够见到在那些篱笆院内和一群少女玩耍的母亲呢。
按照他最初的预想,因“昆布”是罕见之姓,即刻会打听出来。不料去名叫“洼垣内”的街道一看,那里姓“昆布”的人家比比皆是,很难查到要找的那家。没办法,他只好和车夫两人挨家挨户打听姓“昆布”的住户。不料人们都说,名为“昆布助左卫门”之人,不知昔日如何,但今日没有听说过。最后,好不容易从粗点心铺里走出一位村老模样的人,站在房檐下指着在街道左边稍高一点台上的一个茅屋说:“你要找的或许是那家吧。”津村便叫车夫在粗点心铺前等着,自己沿着一条偏离村道半町多远的坡路,朝那茅屋爬去。虽是个寒气袭人的清晨,但那里环绕山脚,是一个风吹不到又日照融融的地方。那儿一共有三四户人家,家家都有人在抄纸。往坡上走的津村,发觉坡上那些人家的年轻女子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好奇地瞧着他这个当地少见的城里人打扮的年轻绅士一步步走上来。看样子抄纸是女孩子或媳妇们的活儿,在院子里抄纸的女人几乎都包着两边折角式样的头巾。
津村在那些纸张和令人身心清爽的女人们的注视中,走到了那户人家门前。看到名牌上写的是“昆布由松”,并没有“助左卫门”这个名字。上房右边有一间仓房样的小屋,里面的地板上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蹲着,将双手浸入淘米水样颜色的水中,不停地摇晃两下木筛子,再麻利地迅速捞起。当木筛子中的白浆沉淀到笼屉样的竹篦子底部,呈现出白纸状时,女孩子便将那纸一张张排列在木板上,接着又把木筛子浸入水中。由于小屋正面的板窗是打开的,津村站在一丛枯萎的野菊花围墙外面,朝里面窥看少女那麻利的抄纸动作。转眼间她已经抄了两三张纸。她虽苗条,可毕竟是农家女,身体壮实,骨骼粗大,个子高高的。她的脸颊健康而饱满,红扑扑、水灵灵的。最让津村动心的,还是她那双浸在白浆水里的手。看到这双手,他才明白老婆婆为何会在那封信里写“手指皴裂,皮肤绽开”了。但是她那因冷水而冻得红肿的、让人不忍心去看的手指,也表现出了妙龄少女不可遏止的青春活力。津村不由从中感到一种令人爱怜的美。
津村偶然一扭头,发现在正房左边的一角有一座古旧的稻荷庙。他不由自主地走进院墙里,一直走到一位在院内里晒纸的二十四五岁少妇面前——看样子她是这家的主妇。
主妇听津村说明来意后,由于太突然,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津村出示了那封旧信后,对方才渐渐明白过来似的,告诉他:“我不了解这些,请您去见见老人家吧!”随即从正房里唤出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婆婆。这位老人就是那信中提到的“阿利”,即相当于津村的大姨母的女人。
这位老婆婆在津村执着的询问下,很费力地往回倒着即将消失的记忆之线,蠕动着缺少牙齿的嘴巴,一点点地诉说起来。有些事她已经完全遗忘,回答不了,有的事情她觉得有可能记错,还有些是因为顾虑不想说,有的话前后矛盾,也有时虽然咕哝咕哝地在说话,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无论津村怎样追问也不得要领。总之,对于她的回答,多半只能靠津村自己的想象来弥补。尽管如此,津村这样了解到的情况,也足以解开二十年来有关他母亲的谜团了。
虽然姨母说母亲被送去大阪大概是庆应年间的事,但姨母今年六十七岁,那么姨母那时是十四五岁,母亲十一二岁,所以毫无疑问,事情发生在明治以后。因此母亲才会在新町只干了两三年,最多四年左右就嫁到津村家了。从阿利姨母的口气判断,昆布家当时虽已是捉襟见肘,但毕竟是看重名声的世家,对外一直尽量隐瞒把女儿送到那种地方学艺的事。昆布家觉得这是女儿之耻,也是自家之耻的缘故吧,不仅在女儿学艺期间,在女儿嫁到不错的人家之后也都一直没有什么来往。再说,按当时的习惯,凡在花街柳巷里学艺的人,无论是艺妓,娼女,或是女招待,以及其他什么行当,一旦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便同家人一刀两断了。从此往后,女儿便作为“任人宰割的学徒”,无论是福是祸,其生身父母都无权过问。可是,根据姨母模糊的记忆,妹妹嫁到津村家以后,母亲好像到大阪去看过她一两次。回来后曾经以赞叹的口吻说,女儿已经成了大户人家的太太,享受着富贵生活呢。她还说女儿叫阿利姐姐也一定去大阪一趟。但阿利姨母觉得自己衣着寒酸,怎么可能去得了大城市,而妹妹也一次没回过娘家。因此,姨母到底也未能见到成人之后的妹妹。不久,妹夫去世,妹妹也去世了,姨母的双亲也离开了人世,从那以后同津村家就更没有来往了。
阿利姨母在称呼其胞妹——津村的母亲时,使用的是“您的母亲”这种烦琐的说法。这一方面是出于对津村的礼貌,另一方面也说不定是忘了妹妹的名字。当津村问到信中所说的“阿荣日日去积雪山中掘葛”中的阿荣时,阿利姨母说,阿荣是长女,次女是她本人,三女便是津村的母亲阿澄。但是由于某种原因,长女阿荣嫁了出去,而阿利招了上门女婿继承了家业。如今阿荣和阿利的丈夫都已亡故,户主已经是儿子由松这一代,刚才在院里跟津村说话的少妇就是由松的媳妇。按说阿利的母亲生前会多少保存一些有关女儿阿澄的证书信件,可如今已经经历了三代人,恐怕留不下什么东西了。阿利姨母说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打开佛龛门,拿出一张摆放在灵牌旁边的相片给我看。这是母亲生命后期拍的、名片形式的半身像,津村的影集中也有这么一张翻拍的照片。
“对了,对了,您母亲的东西……”阿利姨母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说,“除了这张照片外,还有一把古琴。母亲说是大阪女儿的遗物,保管得很仔细。已经好久没拿出来看了,不知现在怎样了……”
姨母说兴许在二楼的储物间里,可以去找找看。津村为了看琴,便没有走,等待去田里干活的由松回来,并趁此工夫到附近吃了午饭。回来后,他也帮助年轻夫妇,把落满灰尘的一大件东西搬到了明亮的檐廊上。
不清楚这东西是如何传到这个家里来的。打开外面包裹的已经褪色的油纸,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把带有漂亮泥金画的本间琴[108],尽管旧了一点。除去“甲”的部分以外,那泥金画的图案几乎覆盖了整个琴体。两侧的“矶”上画的似乎是住吉山水。一侧是松林中搭配着牌坊和拱桥,另一侧是高挂的灯笼、探海斜松和海边波浪。从“海”到“龙角”“四分六”这边,有无数海鸟在飞翔。“获布”部位、“柏叶”下边隐约可见五彩祥云和仙女飞天。由于桐木年代久远,木色发黑,使得这些泥金画及颜料愈加浸透着典雅、深邃的光泽,分外夺目。津村拂去油纸上的灰尘,重新细看那上面染的图案。用料大概是一种厚土布。正面上半边为红色打底,其间点缀白色重瓣梅花,下半边画的是中国古代美人坐在高楼上弹琴筝。小楼两侧的柱子上挂着一副对联:“二十五弦弹月夜,不堪清怨却飞来。”其背面画的是月下人字形大雁阵,旁边可以看出两行字:“堪比云路琴桥美,疑为大雁排成行。”
尽管如此,八重梅并不是津村家的家徽,也许是母亲的养父浦门家的,也说不定是新町艺妓馆的家徽。可能是母亲嫁到津村家后,就把用不着的那些青楼时期的所用物品送给娘家人了。还有一种可能,当时娘家这边有一个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少女,乡下的外祖母是为那个少女才收下的。此外还有可能是别人根据母亲的遗言,把她出嫁后仍长期留在岛内夫家的遗物送回故乡来的。不过,阿利姨母以及年轻夫妇都对那期间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说,好像当时附有书信之类的东西,但现在已找不见了,只听说是“被送去大阪的人”送的东西。
此外,还有一个装附件的小桐木匣。里面装着琴马和琴甲。琴马是黑黢黢的硬木质地,每一个琴马上面都画有松竹梅泥金画。琴甲似乎用得相当久了,已经磨破了。津村对这些母亲那纤纤玉指可能戴过的琴甲感到不胜亲切,也把自己的小拇指伸进去试了试。儿时看见的仪态高雅的女子与检校在里间弹奏《狐哙》的画面,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那女子也许不是母亲,琴也并非这把琴,但母亲一定多次边弹这把古琴边唱过那支曲子。津村那时候就想到,可能的话,自己要把这个乐器修好,在母亲的忌辰时请一位名家弹奏《狐哙》曲。
院内的那座稻荷庙,是祖祖辈辈作为守护神来祭祀的,因此年轻夫妇也非常肯定这座就是信中提到的。当然,现在家里已没有人召唤狐狸了。由松小的时候,也常常听祖父讲起这方面的传说,但那“白狐命妇之进”已不知在哪一代就不再现身了。庙后面的米槠树树荫下,只剩下狐狸曾经住过的空穴。他们领着津村去那里看了看,如今只有一条稻草绳孤零零地挂在洞口。
上面交代的,是津村祖母去世那年的事情,也就是说,距离津村坐在宫瀑岩石上向我讲述的此时还要早两三年。在那期间,他给我的信中提到的“国栖的亲戚”,指的就是阿利姨母家。不管怎么说,既然阿利婆是津村的姨母,她家当然就是津村母亲的娘家。因此,从那以后,津村便重新同这家人开始走亲戚。不仅如此,他还在生计上给予资助,为姨母家加盖了厢房,并扩充了抄纸作坊。虽说只是不起眼的手工作坊,但托他的福,昆布家从此家业兴旺起来。
其六 入波
“这么说来,你这次旅行的目的是……”
我们两个竟然没有注意到天色已暗下来,还坐在岩石上休息。当津村这段长长的故事告一段落时,我问他:
“你是不是找姨母有什么事呢?”
“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对你说了。”
尽管已是黄昏,暗得只能勉强分辨出急流不断撞击在下面岩石上的白沫,但是听他的语气,我还是能觉察到津村说这句话时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就是我刚才不是说,我第一次站在姨母家墙外时,看见里边有个正在抄纸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吗?”
“嗯。”
“那个姑娘,其实是我的另一个姨母,已经去世的阿荣婆的孙女。那时候,她正好来昆布家帮忙。”
正如我的判断,津村的声音越来越有些难为情了。
“刚才我也说了,那个女孩是地道的农家姑娘,完全算不上漂亮。天那么冷,还在凉水里抄纸,手脚自然不纤细——粗糙得不得了。不过,也许是受了信中那句‘手指皴裂,皮肤绽开’的暗示吧,第一眼看见那双浸泡在水中的、红通通的手时,我就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那个姑娘。还有,总觉得她的面相长得好像同照片中的母亲有些相似。毕竟在农村长大,像个粗俗女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要是修饰修饰,说不定会更像母亲呢!”
“可也是。这么说,她就是你的‘初音鼓’喽?”
“是啊,可以这么说吧……我想把那个姑娘娶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津村告诉我,那个姑娘名叫和佐,是阿荣婆的女儿阿素嫁到柏木附近一户姓市田的农户人家后生下来的。可是由于家境不富裕,她念完普通小学,就被家里送到五条町去做了女学徒。她十七岁那年,因家中缺人手,便告假回来,此后一直帮家里干农活。到了冬天,田里没活儿的时候,就被打发到昆布家帮忙抄纸。今年她也差不多该来了,也许现在还没到。不过,比这更要紧的是,津村想先向阿利姨母和由松夫妇表明自己的这个心思,看他们的态度再决定是马上把她叫来,还是自己前去拜访。
“如此说来,我也有可能见到和佐小姐喽。”
“嗯。这次邀你同行,一方面也是想让你见见她,听听你的看法。毕竟我和她的境遇相差悬殊,就算娶了那位姑娘,日后是否真能生活幸福,我也不是没有担心——虽说我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无论怎样,我还是催促津村从石头上起了身,在宫瀑雇了辆人力车,赶往预定当晚投宿的国栖的昆布家。到达昆布家时,天已黑尽了。说到对阿利婆和她家人的印象,以及住宅样式、造纸作坊等,写起来过于冗长,而且前边已经介绍过了,我就不再啰唆。只说几点印象深的:一是那一带当时还没电灯,一家人都围着大火炉在煤油灯下聊天,典型的山里人家生活;二是炉中烧的是橡树、柞树、桑树等木头。据说由于桑木最耐烧,热感又柔和,人们总是喜欢塞很多桑木墩子进去,其奢侈程度远远超乎城里人想象,令人瞠目;三是火炉上方的房梁和棚顶被熊熊燃烧的火苗熏得如同涂了一层沥青油般黑亮黑亮的;最后就是晚饭桌上的熊野青花鱼异常好吃。听说这青花鱼捕自熊野浦,而后被穿在细竹叶上翻山越岭拿出来卖的,可是,经过途中五六天乃至一周时间,鱼自然就被风干成了鱼干,听说有时还会有狐狸把鱼身上的肉啃得精光。
翌日清晨,津村和我相商之后,决定暂时分头安排行程。津村为了自己那个重大目的去说服昆布家人从中撮合。而这段时间,我在这里恐怕多有妨碍,便预定用五六天时间,深入到吉野川发源地一带,为那部小说采风。第一天,从国栖出发,前往东川村凭吊后龟山天皇的皇子小仓宫之陵,然后经五社岭进入川上庄,到达柏木后住一宿。第二天,翻越伯母峰,在北山的庄河合住一宿。第三天,参拜自天王宫殿遗址——位于小橡的龙泉寺和山北宫陵寝等,登大台原山,在山中住一宿。第四天,经五色温泉探访三公峡谷,时间允许的话还想前去八蟠平、隐平,投宿樵夫的小木屋或走到入波后住店。第五天,从入波再回到柏木,于当天或翌日回国栖。我向昆布家的人问明地理位置和路线,大致拟定了这么个行程。而后,我和津村约好再见面的时间,祝他求亲成功便上了路。可是临出发前,津村又对我说,他自己也可能亲自前往和佐家求亲,为保险起见,叫我返回柏木时,顺路到和佐家看看他在不在那里,并告诉了我去她家怎么走。
我的旅行基本是按照日程推进的。跟人一打听,说是最近就连伯母峰顶的陡路也通了公共汽车,不用步行也能到纪州的木本了,和我当年旅行时相比,恍如隔世。那几天天公作美,得到的素材比预想的还多,前三天的旅途坎坷和劳顿都轻松地克服了。不过让我感到受不了的是进入三公谷之后。当然,去那里之前,我就常常听别人说起“那条峡谷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什么?先生要到三公谷去?”,因此我已做足了精神准备。于是,第四天我把日程稍加变更,改在五色温泉住宿,请房东帮助找了个向导带路,翌日一大早就出发了。
道路沿着发源于大台原山的吉野川逶迤而下,走到吉野川同另一条溪水交汇处即被称为“二股”的附近时,路分为两条。一条直通入波,一条向右拐,由此进入三公谷。但是往入波去的大路自然可称为路,往右拐的这条充其量不过是茂密杉树林中的一条羊肠小道,窄得只能踩着前面人脚印走。头天晚上下过雨,二股川的河水猛涨,几乎被水淹没的独木桥时隐时现,我们只好踩在激流翻卷的一块块岩石上过桥,有时候不得不爬着往前走。二股川再往里去有一条和它并行的奥玉川,从那里穿过地藏河滩,方能最后到达三公川。这两条河之间的道路,紧贴着高达数丈的悬崖峭壁蜿蜒而去。有的地方窄得只能侧着脚走,有的地方完全没有路,从对面悬崖到这边悬崖,或架一根圆木当作桥,或搭一块木板为道。这些圆木、木板在空中相连,沿着悬崖腰间迂回盘行。这样的险要山路,换作登山家当然是易如反掌,而我在中学时代机械体操就特别差劲,对单杠、木马更是怕得不行。但是,我那时毕竟还年轻,也没有现在这样胖,平地走个几十里不在话下。眼下这个鬼地方却要用四肢爬行,因此问题不在于腿脚是否有劲,而在于全身配合是否协调。想必我的脸色在那段路中肯定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老实说,若没有向导,我说不定早在二股川的独木桥那里就打退堂鼓了,只是在向导面前不好意思那么做。再者,一旦迈出一步之后,往后退和往前进都同样可怕,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颤抖着往前挪动双腿。
如此这般,尽管峡谷里秋色正浓,但我的眼睛须臾不敢离开脚下,就连时而在眼前飞起的小鸟振翅声都会吓我一跳,所以实在惭愧,我没有资格细细描述风景如何美。可我那位向导早已身经百战,只见他用山茶树叶代替烟袋锅,卷一卷烟丝,叼在口中,在这险路上行走如飞,一边指着远远的谷底,告诉我这是什么瀑,那是什么岩。
“那是贵人岩!”
走到一个地方,他告诉我。往前走了不远,又说:
“那是醉翁岩!”
我只是战战兢兢地望着谷底,并没看清哪个是醉翁岩,哪个是贵人岩。向导说:“自古以来,凡是帝王住过的山谷里,就必定有叫作‘贵人岩’和‘醉翁岩’的。所以四五年前,从东京来了一位大人物——不知是学者、博士[109],还是官员,反正是个了不起的人——特意来看这山谷的时候,也是我带的路。当时那位先生问我:‘这里有叫作贵人岩的岩石吗?’我就指着那块石头说:‘有的,有的。’接着他又问:‘那么有叫作醉翁岩的岩石吗?’我就说:‘有的,有的。’又指着那个石头给他看。他感慨地说:‘是吗?果然是这样!那么说,这里肯定是自天王住过的地方了!’然后就回去了。”尽管向导给我讲了这么多,我还是没有弄清这奇妙岩石名的由来。
这位向导还知道其他很多传说。他说,从前,从京城来的追兵偷偷进入这一带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自天王住在哪里。他们一座山又一座山地搜寻,一天偶然走进了这道峡谷,无意中往河水里一看,发现从上游有黄金顺流而下,于是顺着黄金之流往上寻去,果然看到一座王宫。自天王将王宫迁到北山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去流经王宫门前的北山川岸边洗脸。可是他身边总是跟着两个替身武士,追兵分不清哪一位是自天王,便向一个经过那里的老太婆打听。老太婆告诉他们:“那位从嘴里吐出白气的就是大王。”于是追兵突然袭击,取了大王的首级。而那个老太婆的后人,世世代代生的孩子都有残疾。
那天下午一点,我走到了八幡平的小屋,一边吃便当,一边把那些传说记录在笔记本上。从八幡平到隐平,往返差不多有二十里地,这段路反而比我早上那条险路好走多了。不过,无论南朝的皇族多么想逃避世人,那个山谷也实在不方便。“逃难避深山,身倚柴扉望明月,心心念皇天。”这句北山宫殿下的和歌,想来应该不会是在那里吟诵的吧。总之,三公之地或许还是传说大于史实吧。
那天,我和导游在八幡平的山里借宿一晚,主人招待我们吃了兔子肉。第二天,又沿着来时的那条路返回二股川。和导游分手后,我独自一人来到入波,虽然听说从这里去柏木只有七八里地,但是早就听闻这河边有温泉,就下到河边去,打算泡个温泉。与二股川合流的吉野川的开阔河面上架着一座吊桥,我走过吊桥,就看到吊桥下面的河边有温泉冒着热气。但是,把手伸进去试了试,温乎乎的,跟太阳底下晒热的水差不多温度。有几个农家女在那温水里吭哧吭哧地洗白萝卜。
“不到夏天的话,这温泉泡不了。现在要想泡温泉的话,你看,要用那个浴盆装上水,再加热才行。”
农家女们指着扔在河滩上的铁炮浴盆[110]告诉我。
就在我扭头去看那个浴盆时,从吊桥上传来“喂——”的喊声。我抬头一看是津村走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大概就是和佐小姐吧。吊桥由于两个人的体重微微晃悠着,嘎达嘎达的木屐声回响在山谷间。
我计划写作的历史小说,最终由于资料过多而没有写成,但那时看到的桥上的和佐小姐,不用说即是现在的津村夫人。所以说,那次旅行,比起我来,还是津村的收获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