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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琴抄(1)

春琴氏,本名鵙屋琴[1],生于大阪道修町一药材商家,殁于明治十九年[2]十月十四日,其冢位于市内下寺町某净土宗寺院内。前不久,我路经此地时,忽萌生借此机会去拜祭其墓之念,于是进得寺内,请僧人指路。

“鵙屋家的墓地在这边。”杂役僧带我去了正殿后面。只见一簇山茶树树荫处排列着好几座鵙屋家历代祖坟,独独不见春琴之墓。“多年前,鵙屋家曾经有过这样一位女子……她的墓在哪里呢?”我描绘着春琴的模样问道。杂役僧略加思索,答曰:“如此说来,那边高坡上的说不定是她的墓。”随即引我朝东面的阶梯状陡坡走去。

众所周知,下寺町东侧的后方高耸着一处高台,上面建有生国魂神社[3],这陡坡便是由寺院内通向那个高台的斜坡,那里是大阪市内难得一见的树木繁茂之所。琴氏的墓就建在那斜坡中段一小块平整出来的空地上,墓碑正面刻有她的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背面刻的是“俗名鵙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五十八岁”,侧面刻着“门生温井佐助恭立”的字样。尽管琴氏一生没有改娘家姓,但由于她与“门生”温井检校[4]过着事实上的夫妻生活,故而其墓稍稍偏离鵙屋家祖坟,另择一处安放吧。据杂役僧说,鵙屋家早已没落,近年来鲜有族人前来祭扫,即便来了也几乎不来祭奠琴氏的墓,所以他没有想到这个墓会是鵙屋家族人的。

“如此一来,这亡魂岂不成了无缘佛[5]吗?”我问道。杂役僧答曰:“不能说是无缘佛,有一位住在萩茶屋那边的七十岁左右的老妇,每年都会来祭扫一两次。她祭扫过这个墓之后……”他指着春琴墓左边的一座墓说,“你看,这里不是有块很小的墓碑吗?她还要给这座墓焚香供花,请和尚诵经的费用也是她出的。”

我走到杂役僧指点的小墓碑前,只见其碑石只有春琴墓碑的一半大小,碑石正面刻着“真誉琴台正道信士”,背面刻着“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鵙屋春琴之门人,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八十三岁”。原来这是温井检校的墓。关于那位萩茶屋的老妇人,后面还会谈及,此处暂且略过。只是此墓比春琴的小,且碑上刻有“鵙屋春琴之门人”,足见检校死后也要恪守师徒之礼。

此时,血色残阳刚好红灿灿地照射在墓碑正面,我伫立于山丘上,俯视展现在眼前的大阪市全景。想来这一带早在难波津[6]时期便是丘陵地带,朝西的高台由此处直通天王寺那边。而今,煤烟已熏得再不见葱翠草木,高大的树木皆是枯枝败叶,积满尘土,好不煞风景。当初修建这些墓地时,想必是苍松翠柏,满目苍郁吧?即使是现在,作为市内的墓地,这一带也属于最幽静、视野最开阔之地。因奇妙因缘而相伴一生的师徒二人长眠于此,俯瞰着暮霭下屹立着无数高楼大厦的东洋最大的工业都市。然而,大阪已今非昔比,检校在世时的模样早已无可寻觅。唯有这两块墓碑,仿佛仍在相互诉说着师徒间的深厚情缘。

温井检校一家信奉日莲宗[7],除检校外,温井家的墓都建在检校的故乡——江州日野町的某寺院里。唯独检校背弃祖辈的宗旨,改信了净土宗。此举乃是出于殉情之念,以便死后也守在春琴身边。据说早在春琴生前,师徒二人就已商定了死后的法名、两块墓碑的位置及比例等。据目测,春琴的墓碑约高六尺,检校的碑高似乎不足四尺,两块墓碑并排立于低矮的石坛上。春琴墓的右侧种有一棵松树,葱绿的枝叶伸向墓碑的上方,恰似屋檐遮盖其上。在那松荫未能遮盖的左侧两三尺远的地方,检校的墓犹如鞠躬般侍坐一旁。见此景象,不禁令人推想检校生前侍奉师傅时那恭谨有加、如影随形的光景,恍惚觉得这石碑有灵,今日仍在享受往日的幸福一般。我在春琴墓前恭恭敬敬地跪拜之后,伸出手去抚摸检校的墓碑顶部,在山丘上逗留良久,直到夕阳隐没在大都市的远方。

我近日获得的一些书籍中有一本薄薄的线装印本,书名是“鵙屋春琴传”,约莫三十页,以四号铅字印在和制抄纸[8]上。此书乃是我知晓春琴其人的端绪。据我推测,它应该是徒弟检校在春琴三周年忌时请人编写的师傅传记,为的是送与来客留念,故而采用文言文写就,且以第三人称称呼检校。不过,素材无疑是检校提供的,或将此书的真正作者视为检校本人亦无不可。

此传所载:“春琴家,世代称鵙屋安左卫门,居大阪道修町,经营药材,春琴父乃第七代掌柜也。母繁氏,出身京都麸屋町迹部氏家,出嫁安左卫门家后育有两男四女。春琴为次女,生于文政十二年[9]五月二十四日。”又曰:“春琴自幼颖悟,姿态端丽优雅,其美无可比拟。四岁习舞,生来知晓举止进退之法,举手投足婀娜多姿,虽舞伎亦不能及。其师常啧啧称奇,喟叹曰:‘嗟乎!此女以其才其质,可期扬娇名于天下,然生而为良家女子,不知谓之幸焉?不幸焉?’且自幼读书习字,长进颇速,竟至二兄之上。”

倘若这些记述出自奉春琴若神明的检校之笔,其真实程度不知可信几分。不过,春琴天生“端丽优雅”之句,确有诸多事实可以为证。彼时妇人的身材大都低矮,据说春琴身高亦不足五尺,面庞及手足均小巧纤细。从今日尚存的一张春琴三十七岁时的照片来看,她有着一张眉目清秀的瓜子脸。那妩媚柔美的五官,宛如用纤纤玉指细细捏就一般精巧玲珑,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由于这照片毕竟是明治初年或庆应[10]年间拍的,相纸上星星点点,就如记忆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模糊一般,故而给人留下了如此感觉吧。不过,从这张朦胧的照片中,除了可以看出大阪富商家女子的优雅气质外,她给人印象浅淡,虽容颜美丽却缺少个性。说到年龄,若说她此时三十七岁自然不错,但也未尝不像二十七八年纪。

拍这张照片时,春琴氏已双目失明二十余载,但看上去并不感觉她已失明,倒像是闭着眼睛。佐藤春夫[11]曾说:“聋者看似愚人,盲者看似贤者。”只因聋者每当听人说话时,会蹙起眉头,张口瞠目,或斜首或仰面,给人呆头呆脑之感,而盲人则默然端坐,低眉垂首,宛如瞑目沉思,俨然深思熟虑者,故有此说。不知此说能否适用于一般。恐怕是由于我们已经看惯了佛或菩萨之目,即所谓“慈眼观众生”的慈眼乃半开半闭,便觉得闭着眼睛比睁着眼睛更为慈悲、吉祥,有些场合还会生出敬畏吧。也许是因为从春琴那紧闭的眼睑中也能感觉她是一位非常温柔善良的女子吧,看此照片时竟如瞻仰一幅古旧的观世音菩萨画像般,隐约感受到了慈悲。据说,前后都算上,春琴的照片也只此一张,因为在春琴幼年时,摄影术尚未传入日本,而且拍这张照片那年她又遭遇意外之灾,而后绝不留影。我们除了借此张模糊的照片来想象她的风姿容貌外,别无他途。

看了以上说明后,读者眼前会浮现出一副怎样的容貌呢?恐怕只能在心里描绘出残缺不全的朦胧形象吧。其实,即使看到这张照片,春琴的形象也未必会更清晰。说不定,照片比读者想象出来的更加模糊也未可知。想来春琴照这张照片时,即三十七岁那年,检校也已成了盲人,因此可以认为,检校在世时最后看到的春琴容貌应与这张照片相近。那么,检校晚年时留在记忆中的春琴模样,会是这种模糊不清的形象吗?不然就是检校借想象弥补着那渐渐变得淡薄的记忆,从而一点点虚构出了与春琴迥然不同的另一位高贵女子吧。

《春琴传》接下来记述:“因而双亲视春琴如掌上明珠,唯宠此女,其余五兄妹不能及。春琴九岁时,不幸患眼疾,不几日,双目完全失明,双亲悲痛万分。其母怜惜爱女遭此不幸而怨天尤人,一时如癫若狂。春琴从此断弃习舞之念,专心学习古筝、三弦琴,发奋钻研丝竹之道。”

至于春琴究竟患的是何种眼疾,书中未说明。传记中的记载仅止于此,但检校后来曾对人说过这样一番话:“正所谓树大招风!只因师傅才艺容貌出类拔萃,一生之中竟两度遭人忌恨,师傅如此命运多舛,完全是这两次灾难造成的。”联想此番话,似乎其间另有隐衷!检校还说过:“师傅得的是风眼[12]。”据说春琴自幼娇生惯养,难免有些骄矜,但言行举止极其可爱,对下人十分体贴,加上个性活泼开朗,与人相处和睦,兄弟姊妹亦友爱无间,受到全家人的喜爱。只有小妹的乳母不满春琴父母偏向此女,一直对她怀恨在心。众所周知,风眼这种病乃是花柳病菌侵入眼黏膜引发的,因此检校的言外之意是这位乳母用某种方法致使春琴双目失明。不过,难以判断检校此话是握有真凭实据呢,还是他个人的猜想。从春琴日后的火暴脾气来看,不能不让人猜疑或许就是这一事件改变了她的性情。不仅如此,检校因过于同情哀叹春琴之不幸,言辞间往往不知不觉流露出中伤、诅咒他人的倾向,所以不可完全相信他的话,乳母嫉恨云云说不定也只是检校的臆测而已。总而言之,我在此有意不究原因,只说明春琴九岁时已双目失明足矣。

传记还称:“春琴从此断了习舞之念,专攻古筝、三弦琴,立志于丝竹之道。”换言之,春琴之所以移情于抚琴,乃双目失明所造成。据说她本人也认为自己的天分其实在舞艺上。她常常对检校诉说:“夸赞我古筝和三弦琴弹得好的人,是因为不了解我。要是我眼睛能看见,绝不会移情于琴的。”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在我不擅长的琴曲方面尚且如此,何况其他……”,由此可窥见她自负的一端。不过,这些话也可能被检校多少润色过了,至少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检校听到春琴一时兴起随口说的这番话,感慨系之并铭记于心,为美化春琴而赋予其深意。

前面提到的那位住在萩茶屋的老妇人,名叫鴫泽照,是生田流[13]的勾当[14],曾殷勤侍奉过晚年的春琴和温井检校。据这位勾当说:“听说师傅(指春琴)舞艺非常好,而古筝和三弦琴也是从五六岁时起跟着春松检校学艺,而后一直勤学苦练,因此并非失明以后才改学丝竹的。听检校说,良家女子自幼学艺是当时的习俗。师傅十岁时,便能记住《残月》[15]这种高难度的曲子,并能独自用三弦琴弹奏出来。可见,在音乐方面,师傅也具有凡人不能企及的天赋,只不过是双目失明后丧失了其他乐趣,便对此道愈加精益求精,刻苦钻研了。”此说大抵属实,说明春琴的真正天赋原本就在音乐方面,而她在舞艺上到底造诣如何,反倒让人生疑了。

虽说春琴刻苦钻研音曲之道,但她本是不愁生计的富家千金,起初并未打算靠此艺谋生。后来春琴以琴曲师傅自立门户,乃其他原因所致。即使自立之后,她也并未以此为生,因为每月道修町的父母会送钱来,其数额绝非教授琴曲的收入可比。然而,这么多钱依然不足以支付她奢侈铺张的开销。这说明初时春琴并没有考虑到将来,纯粹是出于自己的喜好钻研技艺,其天赋才华加上后天勤勉的助力,使她进步飞速。“十五岁时,春琴已是技艺超群,即便在同门子弟中,也无人可与春琴比肩。”这一记述应该是真实的。

鴫泽勾当说过:“师傅常常自豪地说:‘春松检校是一位要求极严苛的先生,但我从未受过他的斥责,反倒多次得到先生的称赞。每次去学艺,先生必定亲自给我示范,非常和蔼耐心,所以我完全体会不到别人惧怕先生的心情。’师傅没有尝过学艺之苦,却达到如此高度,正是师傅的天分使然啊。”

春琴乃是鵙屋家的千金小姐,纵然是严师,也不可能像训练一般艺人之子那样严厉,多少会把握些分寸。加之春琴虽生于富家却不幸成了一位盲人,对这般可怜的少女,师傅自然会抱有庇护之情吧。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师傅检校爱惜、看重春琴的才华。他关心春琴胜过关心自己的孩子。春琴偶有微恙而缺席时,他会立即差人去道修町探问或亲自拄杖去探望。他为自己有春琴这样一个徒弟而自豪,常向人夸耀,还在同业的门徒们聚会的场合对他们训诫:你们都要以鵙屋家小阿姐为楷模!(在大阪,人们把富家小姐称作“大姐”或“阿姐”。与姐姐相对应,对妹妹称呼“小大姐”或“小阿姐”。这种称呼沿袭至今。春松检校也曾当过春琴姐姐的师傅,与其家人关系亲密,所以这么称呼春琴吧。)你们不久就要凭这本事吃饭了,技艺却不及一个学着玩的小阿姐,那怎么能行啊。当听到有人责怪他过分偏爱春琴时,他振振有词地答曰:“简直是胡说。为人师者,对徒弟要求严格才是真正关爱学生。为师从没有责骂过春琴那个女孩子,正说明对她不够关心。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学艺的坯子,悟性极好,哪怕为师放任自流,她也自会达到应有的水平。如若认真加以指点,她必将后来居上。如此一来,你们这些从艺者岂不颜面扫地?与其将这样生于富贵人家不愁吃穿的女子教授得出类拔萃,不如培养天性愚钝者到能以此自立。出于这个心思,为师才这般尽心竭力教授你们,可你们却完全不能理解为师这片苦心!”

春松检校的家在靭町,离道修町鵙屋家的店铺约有十町[16]左右的距离。春琴每天在小伙计的搀扶下,前去学艺。这小伙计是个名叫佐助的少年,也就是后来的温井检校。他和春琴的因缘即萌生于此时。

如前所述,佐助是江州日野町人,家中也是开药铺的。据说他的父亲和祖父在学徒时期都曾来到大阪,在鵙屋药店做过伙计。所以,对佐助来说,鵙屋家是他家祖祖辈辈的东家。佐助长春琴四岁,是十三岁时来鵙屋家做学徒的,也就是春琴九岁失明那年。因此佐助来到鵙屋家时,春琴已经永远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佐助从未曾见过春琴的明亮眼眸,但他直到晚年也不曾抱憾,反而觉得无比幸福,因为如果看到过春琴失明前的模样,或许会觉得她失明后的相貌有缺憾吧。因此,在佐助眼里,春琴的容貌没有丝毫缺憾,从一开始就是完美的。

现今,大阪的上流家庭竞相移往郊外居住,大家闺秀们也喜欢上了体育运动,经常去野外接触空气和阳光,所以,从前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佳人已经没有了。但是,现今还住在市区的孩子们,体质大都比较纤弱,脸色苍白,与那些乡间长大的少年少女全然不同,说得好听些是白皙文静,说得难听些就是一种病态。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大阪,大都市里都差不多。唯独江户是个例外,连女子都以肤色微黑为美,自然不及京阪人白净。

像大阪老式家庭中长大的哥儿那样,男人们都如同戏台上的年轻男角,身形纤细,弱不禁风,直到三十岁前后,肤色才逐渐变深,脂肪增多,身体骤然发福,有了绅士派头。但在之前,他们肤色和女人一样白皙,衣着喜好也颇有脂粉气,更何况旧幕府时期富裕商家的娇小姐了。她们生长在空气流通不畅的深闺中,与世隔绝一般,肌肤更是雪白细腻得近乎透明。在来自乡下的少年佐助眼中,这些女子不知有何等妖艳呢!那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大妹妹六岁,在初次进城的乡巴佬佐助看来,每位小姐都是穷乡僻壤罕见的美少女,尤其是双目失明的春琴。她身上不寻常的气韵打动了佐助的心,他甚至认为,春琴那双闭着的眼睛比她姐妹睁着的双眸更加明亮、更加美丽动人,这张脸若不配上这样一对闭着的眼睛,反倒不好看了,她本来就该是这样闭着眼的。

大多数人都夸赞四姐妹中春琴长得最美,即便如此也很难说没有几分怜悯春琴是个盲人的感情起作用,只有佐助与众人不同。多年后,人们说佐助爱上春琴乃出于同情和怜悯,佐助对此十分厌恶,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这样看他。佐助说:“对师傅的容颜,我从没有产生过什么可惜或可怜的念头。同师傅相比,倒是眼睛看得见的人更可悲呢!以师傅那样的气质和才貌,何须乞求别人的同情,倒应该是师傅怜悯我,说:‘佐助,你真可怜。’我和你们这些人,除了眼睛、鼻子不缺外,哪样都比不上师傅。其实我们才是真正的残废呢。”不过,这些是后话,起初佐助多半是把自己炽热的崇拜深埋在心里,尽心尽力伺候春琴的。或许佐助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师傅的爱吧,即使意识到了,对方是天真无邪的小阿姐,而且是自己家好几代的东家的小姐,能有幸能成为小姐的随从,每天接送小姐去学艺,佐助已经得到慰藉了。想来佐助只是一个新来的小学徒,竟被派给这么金贵的小姐,牵着她的手带路,岂不叫人纳闷?其实,起初并没有固定由佐助一人带路,有时由女仆陪同,有时是其他家童、小伙计。但是,有一次,春琴说道:“我想要佐助陪同。”从此往后,这引路人的差事便固定给佐助一个人了。其时,佐助已十四岁。他对获此殊荣感激涕零,每天握着春琴的小手,走上十町的路,送春琴去春松检校家学艺,等春琴上完课再牵着她的手领回家来。一路上,春琴几乎不说话。只要小姐不开口,佐助便沉默着,小心谨慎地领着小姐走路,尽量不出什么差错。每当有人问春琴“小阿姐为什么喜欢要佐助陪呀?”的时候,春琴总是回答:“因为他比别人都老实,从来不说无用的话。”

前面已经交代过,春琴原本非常可爱,对人和蔼,但是自双目失明后,性格变得乖僻忧郁,很少开怀大笑,也不爱说话了。因此,佐助不多嘴多舌,只是小心翼翼地尽心服侍,不惹她心烦,这一点大概正合她的意吧。(佐助曾说“我不愿看到春琴的笑容”,可能是因为盲人笑的时候显得憨傻,很可怜,让他在感情上无法忍受吧。)

那么,春琴所说的佐助不多嘴多舌、不惹她心烦等,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呢?莫非春琴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佐助对自己的爱意?尽管她还是个孩子,也不免心里喜欢吧。她只是个年仅十岁的少女,似乎不大可能,但考虑到春琴这般聪颖早熟,加上双目失明导致她的直觉变得格外敏锐,也不能说这是异想天开的臆测。春琴气性清高至极,即使日后意识到了自己对佐助的恋情后也没有轻易打开心扉,很久都没有接纳佐助。因而,虽说对这一说法多少有些疑问,但至少表面上看,佐助这个人最初在春琴心里几乎是没有什么位置的——至少佐助自己这么认为。

每次搀扶春琴时,佐助总是把左手伸至春琴肩部的高度,手掌向上,等待春琴的右手放上来。对春琴来说,佐助不过是一只手掌而已。有什么事要使唤时,她也是只用手势或颦眉来表示,或像打哑谜般自言自语两句,从不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如果佐助一不留神,没有注意到,她必定不高兴。因此,佐助必须随时保持紧张状态,察言观色,以免漏掉春琴的表情和动作,仿佛在接受“注意力测试”一般。

春琴本是个被娇惯坏了的任性小姐,加上盲人特有的刁难心态,使佐助不敢稍有疏忽。有一次去春松检校家学艺,正在按顺序等候上课的时候,佐助忽然发现春琴不见了,不禁大吃一惊,在周围寻找一圈后,才发现春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摸索着去了厕所。以往春琴要解手都是默不作声地走出去,佐助注意到后便会立刻追上去,牵着她的手,引她到门口,自己在门外候着,等春琴出来后再用水勺舀水给她洗手。但是,佐助这天稍不留神,春琴独自摸着上厕所去了。当她出来正要伸手取水盆里的勺子洗手时,佐助才跑了过来,声音颤抖地说着:“太对不起了。”但是,春琴摇着头说:“不用了。”这种情况下,如果一听春琴说“不用了”便回答一声“遵命”,顺从地离开,后果就更糟糕,最好的办法是从她的手里把勺子夺过来,为她浇水洗手,这就是伺候春琴的秘诀。还有一次,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也是在师傅家等候上课时,佐助站在春琴身后,春琴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好热啊。”佐助便附和道:“的确是很热。”但是,春琴没有再说话。过了片刻,春琴又道:“好热啊。”佐助这才醒悟,马上拿起手边的团扇,从背后给春琴扇扇子,她才露出满意的表情。不过,只要扇得稍微轻了点儿,春琴就会马上连呼“好热、好热”。

由此可见春琴多么倔强而任性。实际上,她只对佐助一个人这样,对其他仆人并非如此。春琴本已养成这种个性,再加上佐助对她百依百顺,使她的骄纵任性在佐助面前变得无以复加。春琴觉得佐助好使唤,想必也是这个原因。佐助也不觉得伺候春琴是一件苦差事,反而乐在其中。他大概是把春琴这种刁蛮任性,看作是对自己的依赖或一种恩宠了吧。

春松检校教授技艺的房间位于内院的二楼上,轮到春琴练习时,佐助便领着她走上楼梯,扶着她在检校的对面坐好,再把古筝或三弦琴摆在她面前,然后自己下楼返回休息室等候。授课结束后,他再上楼去接。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里,佐助当然也不能松懈,要时刻竖起耳朵倾听课是不是快上完了。一结束,不等主子召唤,他就得赶紧起身上楼迎接。一来二去,春琴所学入了佐助的耳朵,也就不足为怪了。佐助对音乐的兴趣就是这样逐渐养成的。佐助后来成为琴曲行当的一流大家,一方面是他有音乐天赋,但如果没有伺候春琴的机会,没有时时处处渴望与春琴融为一体的炽烈爱情,他也只能成为一介开设鵙屋分号的药材商,平庸终此一生罢了。后来,佐助双目失明,获得检校称号后,仍经常表示自己的技艺远不及春琴,完全是凭借师傅的教导才有今日成就的。由于佐助一向把春琴捧上九天之高,一而再再而三地贬低自己,所以他的话自然不能全盘取信。技艺的优劣姑且不论,春琴更有天赋而佐助更勤奋刻苦,是毋庸置疑的。

佐助为了悄悄购置一把三弦琴,从十四岁那年年底开始,将东家平日里给的津贴及送货时货主给的赏钱等攒起来,到了第二年夏天,终于买了一把粗劣的练习用三弦琴。为了不被掌柜发现,佐助分两次把琴杆和琴身藏在睡觉的阁楼上,每天夜里等其他伙计睡着后才开始练习。当然,佐助当初来鵙屋家当学徒是为了继承家业,根本不曾想过自己将来会以音曲为业,也没有这样的自信。这完全是出于对春琴的忠心,只要是她喜爱之物,自己也要喜爱起来——竟痴迷到这般地步。佐助丝毫没打算把学习乐曲作为获得春琴爱情的手段,他竭力不让春琴知道自己在学琴一事即可证明。

由于佐助和小伙计、小学徒等五六个人睡在一间站直了会碰到脑袋的低矮阁楼里,他以不妨碍其他人睡觉为条件,央求众人为他保守这个秘密。这些伙计正当贪睡的年纪,一躺倒在床上便呼呼睡死了,自然没有一个人抱怨。但佐助还是等到大家都睡熟后才爬起来,钻进已拿空了被褥的壁橱中,练习弹三弦琴。正值盛夏之夜,那阁楼上已相当闷热,关在壁橱中可想而知有多么热了。但是这样既可以防止琴声传出去,还可以把打鼾声、梦话之类响声挡在壁橱外。当然,佐助只能用指甲弹奏,不能用拨子。他在没有灯光的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弹奏,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便。盲人总是待在这种黑暗中的,小阿姐也是在这种黑暗里弹三弦琴的。一想及此,自己也能置身于同样黑暗的世界里,令他感到快乐无比。直到后来,得到公开练习三弦琴的许可后,佐助说:“若是不和小阿姐一样就对不住她!”所以每当拿起乐器时,他就闭上眼睛,并逐渐养成了习惯。也就是说,佐助虽然不瞎,却想要经受与盲人春琴同样的苦难,尽可能去体验那种不方便的境况,有时简直像羡慕盲人似的。他后来真的成了盲人,也非偶然,与少年时代就有这种慈悲心是分不开的。

不论弹奏何种乐器,要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绝非易事,况且小提琴和三弦琴杆上没有任何音阶标记,每次弹奏前都得调弦,这更是难上加难,想演奏曲子谈何容易,因此最不适合自学,何况当时还没有乐谱。人们都说:“若拜师学习,古筝三月,三弦琴须三年。”佐助没有钱买古筝那么贵的乐器,再说他也不能把那么大的器物搬进学徒住的地方来,无奈只好从三弦琴起步。据说佐助一上手就会调弦定调,这表明至少他辨别音准的天赋要比一般人高,同时也足以证明佐助平时陪伴春琴去检校家,在外面等候时是多么全神贯注地在倾听他人习琴!音准、曲词、音高、曲调,一切他都得靠耳朵来记忆。就这样,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开始练琴,在半年左右时间里,除了同屋的几个人外,他一直没有被人察觉,直到这一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拂晓,说是拂晓不过是冬天凌晨四点钟光景,外面还是一片漆黑,鵙屋家的女主人,即春琴的母亲繁氏起来如厕,隐约听见有人在弹《雪》[17],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古时有“寒练”一说,就是在寒冬腊月的拂晓时分,冒着凛冽的寒风苦练基本功。然而这道修町一带多是药材铺,街坊四邻都是规矩的商家,并没有艺能界的师傅或从艺者居住,也没有一户从事不正经生意的人家。再说,此时正夜阑人静,即使是寒练也太早了些。若真是寒练,也该用拨子着力拨动琴弦,怎么会用手指轻轻弹奏呢?而且还反复地练习一个音节,直至弹奏准确为止,可知此人练琴极其刻苦认真。当时,鵙屋家的女主人虽感惊讶,也没太当回事,回屋去睡了。从那往后,女主人只要夜里起来如厕,便会听到琴声。如此两三次后,她对别人一说,对方也附和道:“这么说来,我也听到过。不知是什么人在弹呢?似乎不像是狸鼓腹[18]的声音啊。”当伙计们还一无所知时,此事已经在内宅传开了。

佐助若是整个夏天一直躲在壁橱中练习,也便无事,可他感觉没有人发现,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加上他一直是利用店里繁忙活计的片刻间歇来补充睡眠,坚持夜间练琴的,因此日渐睡眠不足,一到暖和的地方就犯起困来,于是从秋末开始,他每夜悄悄地跑到晾台上去练琴了。佐助总是在亥时即晚上十点钟和大家一起就寝,到三点钟左右醒来,抱起三弦琴去晾台,在瑟瑟寒气中独自练琴,直到东方微微发白再回去睡一会儿。大概是因为佐助偷偷去练琴的那个晾台就在店铺的屋顶上,因此,比起睡在晾台下阁楼里的伙计们,倒是睡在隔着中庭花木的内宅的人,一打开檐廊上的防雨窗便会听到佐助练琴的声音。

鉴于内宅出现这样的议论,主人挨个查问了店员们,终于搞清楚是佐助在练三弦琴。不消说,佐助立刻被掌柜叫去,挨了一顿训斥,并被警告下不为例,否则没收三弦琴。就在此时,有人从意料不到的地方对佐助出手相救——内宅有人提出“不妨先听听佐助弹得如何再说”,主张者正是春琴。佐助原以为若春琴得知此事必定不高兴。自己身为小学徒,本应老老实实尽到领路的本分,却做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来,也不知春琴会可怜还是嘲笑呢,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所以,佐助一听到内宅表示“让他弹一曲来听听吧”时,反而畏葸不前了。他想,倘若自己的真诚能够上通神明,打动小阿姐的心,自然是三生有幸。但他还是觉得,春琴此举只不过是拿他开开心,半是戏弄一番罢了。再说,自己也没有在众人面前奏曲的自信。

可是,既然春琴提出要听听,无论自己如何推辞,她也不会允许的,她的母亲和姐妹们也都十分好奇,佐助遂被唤至内宅,给她们表演私下练习的技艺。对佐助说来,这实在是从所未见的场面。当时,佐助已经好歹学会了五六支曲子,当春琴命他“把你会的全部弹一遍”时,佐助只好壮着胆子,十二分卖力地将自己所会的逐一弹了一遍。有较容易的《黑发》[19],也有较难的《茶音头》[20],还有一些平日零敲碎打凭着耳听心记学来的曲子,因此难易不均,杂乱无章。或许如佐助所猜测的那样,鵙屋家的人原本是打算拿他取笑取笑的,没想到听了弹奏,发现他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居然无师自通,不但指法准确,曲子也弹得有模有样的,众人都非常赞叹。

《春琴传》中记载:“彼时春琴爱怜佐助之志,曰:‘汝诚心可嘉,日后妾愿教汝习琴,汝有余暇,可随时问教于为师,切望勤勉精进。’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首肯此事。佐助喜出望外,从此往后恪尽学徒本职之余,每日必定挤出时间,仰承师教。如此这般,十一岁少女与十五岁少年,于主仆外又结师徒之契,实乃可喜可贺。”

脾气乖戾的春琴突然变得对佐助如此温情,究竟何故?据说,此事并非春琴的意思,而是周围的人有意促成。细想一下,一个双眼失明的少女,即使生活在优裕的家庭里,也往往会感到孤独,心情忧郁。因此,双亲自不待言,就连众女仆也会觉得小姐难伺候,正苦于没有什么办法能使小姐心情舒畅之际,恰好发现佐助试图投合春琴情趣一事。为春琴的任性而大伤脑筋的内宅仆人们,便想趁此机会把伺候小姐的苦差事推给佐助,自己多少可以轻松一些,于是怂恿春琴:“这佐助真是非同一般哪。若能得到小阿姐的精心教导,他会怎么想呢?一定会无上欢喜,对小姐感恩戴德的吧……”

问题是如果怂恿过了头,脾气古怪的春琴未必会中这些人的圈套。只不过因为事到如今,连春琴也不觉得佐助可恶,而是从心底涌起了春潮也未可知呢。不论怎么说,春琴提出收佐助为徒,对春琴的双亲、兄弟和众仆人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至于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纵然天资聪颖,究竟能否担起师傅之责,谁也顾不上考虑了,只想如此一来可以排遣春琴的寂寞,身边的人都可以轻松了,说穿了,这不过是搞了个“当老师”游戏,命佐助当学生,陪着春琴玩罢了。与其说这是为佐助着想,不如说这是为了春琴的安排才对。不过,从结果来看,倒是佐助获得的恩惠更多。《春琴传》中虽有“此后恪尽学徒本职之余,每日必定挤出时间,仰承师教”的记载,但佐助每天牵着春琴的手为她领路,一天中有数小时花在伺候春琴上,现在又加上被她唤到房里去学习音乐,想必无暇顾及店里的活计了。安左卫门虽然觉得人家是为了培养孩子将来经商,送来当学徒的,自己却让他陪伴女儿,怪对不起孩子老家父母的,但是考虑到让自己女儿快乐比一个学徒的将来更重要,况且佐助自己也希望这样,便默许了——姑且先这样顺其自然吧。佐助称春琴为“师傅”,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平时可以称“小阿姐”,但上课时,春琴要求佐助必须称她为“师傅”。她自己也不再叫他“佐助君”,而是直呼“佐助”。这一切做法均照搬春松检校对待弟子之法,彼此间严守师徒之礼。如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天真无邪的“当老师”游戏一直继续下去,春琴也乐在其中,忘却了孤独。

然而年复一年,两人丝毫没有要中止这场游戏的意思。过了两三年后,师傅也好,徒弟也罢,竟然都脱离了游戏的层次,渐渐认真了起来。春琴每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去靭町的检校家学艺,学习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回到家中后复习当天的功课直至日暮。晚饭后,兴致好时,她就会把佐助唤至楼上的闺房里,教他学艺。时间长了,这渐渐变成了每日不可或缺的功课,有时候直到九十点钟,春琴仍不放佐助出门,还经常听到她严厉的呵斥声:“佐助,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不行不行!你给我弹个通宵,直到弹好为止!”楼下的仆人们听了甚为吃惊。有时候,这位小师傅还一面骂佐助“笨蛋,你怎么老记不住啊?”,一面用拨子敲他的脑袋,徒弟佐助便抽泣起来。这样的情景已是屡见不鲜。

众所周知,从前收徒授艺,师傅都极尽严苛,对弟子进行体罚也是常事。今年(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闻》[21]周日版面上,刊载了小仓敬二君写的一篇题为“木偶净琉璃艺人血泪斑斑的学艺”的报道。文中说,摄津大掾[22]死后的名家——第三代越路太夫[23]的眉间有一大块伤疤,形如新月,据说是他的师傅丰泽团七[24]一边骂着“你何时才能记住?”一边用拨子把他戳倒在地留下的。此外,文乐座[25]木偶戏演员吉田玉次郎的后脑上也有一块同样的伤疤,那是玉次郎年轻时辅助师傅——大名人吉田玉造出演《阿波的鸣门》[26]留下的。师傅在“抓捕”一场戏里操纵十郎兵卫这个角色,玉次郎负责操纵该木偶的腿部动作。可是,当时玉次郎无论怎么操作木偶的腿都不能使师傅玉造满意,只听师傅骂了声“笨蛋”,操起木偶格斗用的道具刀,朝着徒弟的后脑勺哐当一声砍了下去,那刀疤至今未消失。这位砍了玉次郎的玉造师傅,也曾被他的师傅金四用这个十郎兵卫木偶砸破过脑袋,那个木偶都被血染红了。事后玉造向师傅要来了那只血迹斑斑的砸断了的木偶腿,用丝绵裹好,珍藏在白木箱里,不时取出来如同在慈母的牌位前叩拜一般对着它磕头。玉造常常哭着对人说:“要是没有这个木偶的教训,说不定我只能做个平庸艺人终此一生了。”

此外,上代大隅太夫在学艺时期因身体像牛一样笨重,故而被人称为“笨牛”。但他的师傅却是那位有名的丰泽团平[27],俗称“大团平”,乃是近代三弦琴巨匠。一天夜晚,正是闷热的盛夏时节,这位大隅在师傅家学习《木下荫狭间合战》[28]中的《壬生村》一出戏,其中有一句台词是“这护身符可是先人遗物啊”,大隅怎么也念不好。他念了又念,反反复复好多次仍过不了师傅这一关。师傅团平放下蚊帐,钻进帐子里听,大隅却忍受着蚊子的叮咬,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止无休地反复念着。夏夜很短,东方渐渐发白了。师傅大概也倦了,仿佛睡着了似的,但还是不说“可以了”。于是,大隅发挥了他那“笨牛”特有的倔劲儿,坚韧不拔地一遍遍念下去,终于听到团平在蚊帐里开口说“可以了”。好像睡着似的师傅其实根本没合眼,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呢。

诸如此类的逸闻不胜枚举。此事绝不限于净琉璃的太夫以及净琉璃演员,在生田流的古筝和三弦琴的传授中也有着同样的情况。况且这一行的师傅多为盲人检校,残疾者往往性格偏执,严厉苛责徒弟的现象自然不会少。上面已说过,春琴的师傅春松检校的教法也素以严厉著称,常常开口就骂,举手就打。由于师徒大多都是盲人,所以徒弟受到师傅打骂时常常会后退躲避,竟然发生过抱着三弦琴从二楼上滚落下去的事件。春琴挂牌“琴曲指南”收徒后同样以严酷而闻名,此乃承袭其师教法,也顺理成章。不过,春琴的严厉从教授佐助的时候起就有了苗头,也就是说早在幼年玩游戏时已初露端倪,后来逐渐发展成真打真骂。

有人说,男师傅打骂弟子的例子数不胜数,但是像春琴这样女师傅打骂男弟子的却不多见。由此看来,莫非春琴生性就有几分施虐倾向,借口教艺享受某种变态的性愉悦?这些揣测是否属实,今日难下结论,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游戏时必定模仿大人的样子,因而,春琴虽受到检校的宠爱,未曾挨过棍棒,但是平时耳濡目染,使她幼小的心灵烙上了为人师者就该如此的印记,于是早在玩游戏阶段就模仿起了检校的做法。这也是自然之数,日积月累而形成了习性。

佐助大概是个爱哭的孩子,据说每次挨了小阿姐的责打就会哭上一通。由于他总是没出息地嘤嘤哭出声来,有人听到后便蹙起眉头说:“小阿姐又折磨他了。”最初只是打算让春琴教佐助玩玩的大人们,见此情景也颇感头疼。每天晚上,古筝声和三弦琴声已经很吵人了,其间还时常夹杂着春琴的厉声斥责,再加上佐助的哭泣声,直到深更半夜大家都不得清净。女仆们觉得佐助很可怜,最重要的是这样下去对春琴也没有好处。有的女仆实在看不下去,便直接去春琴房间,劝说她:“小姐,这是做什么呀?小姐身子娇贵,何必为这么个没出息的男孩子生这份气啊。”谁知春琴听了,反而正襟危坐,咄咄逼人地回道:“你们懂什么!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是在认真教他学艺呢,不是在闹着玩。正是为佐助着想,我才这么一丝不苟。即便我怎么骂他打他,学艺就得这样。难道你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春琴传》记载了此事:“春琴慷慨陈词曰:‘汝等欺吾年幼,竟敢冒犯艺道之神圣乎!吾虽年少,既苟为人师,当从为师之道。吾授艺佐助,本非一时儿戏。佐助虽生性酷爱乐曲,然身为学徒,不能就学于检校高师,只得自学,实为可悯。吾虽未出师,欲代为其师,尽心竭力使其达成所愿。汝等岂知我心?还不速速退下!’闻者慑其威严,惊其辩舌,常唯唯诺诺而退。”由此可见,春琴是何等盛气凌人。

佐助虽常被骂哭,可每当听到春琴这样说便无比感激。佐助之所以哭泣,不仅仅为了忍受学艺之苦,更是包含着对这位主人兼师傅的少女如此激励自己向前的感激之情。因此,无论遭受怎样的责罚,他也从不逃避,总是一边流泪一边坚持苦练,直到春琴说出“行了”为止。春琴的情绪时阴时晴,变化无常。被数落一顿算是轻的,若是春琴蹙着眉头,嘣地一拨弄第三弦[29],或者让佐助自己弹三弦琴,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是佐助哭得最多的时候。

一天晚上,在练习《茶音头》的过门时,佐助领会不到位,老是记不住,练了许多遍还是出错。春琴气急了,便像平时那样把三弦琴放下,一面用右手使劲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一面唱起琴曲来:“嗨,嘀哩嘀哩哐,嘀哩嘀哩哐,嘀哩哐,嘀哩哐,嘀哩锵锵,咚哩咚哩锵,嗨。噜噜咚!……”到了最后,就不再理睬他了。佐助惶惶然不知所措,可又不敢停下,只好拼命地按照自己的理解继续弹奏,但是不论弹多久,春琴也不说“好了”。佐助只觉得头昏脑涨,越弹越不着调,浑身直冒冷汗,胡乱弹起来。春琴始终不发一言,紧紧闭起嘴唇,眉梢一直深深皱着,就这样僵持了长达两个多小时。直至母亲繁氏穿着睡衣走上楼来,好言劝道:“刻苦教学也得有个限度,做过了头的话会伤身体的。”春琴这才好歹让佐助离开。

第二天,父母把春琴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说:“你热心教佐助弹琴,这当然很好,但是,打骂弟子是大家都认可的检校先生才可以做的。你弹得再好,毕竟还在跟着师傅学艺,此时就模仿师傅的这种做法,必然会滋生傲慢之心。举凡学艺之事,一旦有了傲慢之心便不会长进。况且你一个女子,对男弟子动不动就‘笨蛋笨蛋’地辱骂,实在让人听不下去,至少在这方面应该节制一下。今后要固定授课时间,不要拖到半夜,听到佐助呜呜的哭声,大家还怎么休息啊。”

由于父母亲从来不曾这般责备过春琴,春琴听了也无话可说,接受了规劝。但这也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春琴私下反而把气都撒在佐助头上:“佐助真是没出息,堂堂男子竟然一点委屈都忍受不了。就是因为你那么大声哭,别人听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害得我挨了骂。若想在学艺之道上有所精进,即使疼痛难忍也得咬紧牙关忍受。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我就不当你的师傅了!”从那以后,佐助无论受多大的罪也绝不再哭出声了。

鵙屋夫妇见女儿春琴自从失明之后渐渐变得狠心,加上收徒授艺后举止也粗暴起来,颇感忧虑。女儿有佐助做伴,既有利也有弊。虽说佐助百般迎合顺从女儿,固然很难得,不过也正是由于佐助凡事一味迁就,逐渐助长了女儿的骄慢任性。长此以往,不知女儿将来会变成一个性格怎样古怪的人呢。老夫妇暗地里为此苦恼不堪。

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忧吧,佐助从十八岁那年的冬天起,由东家周旋,拜春松检校为师学艺了,也就是说不让春琴直接教他了。春琴的双亲大概是认为,女儿模仿师傅所为非常不可取,最可怕的是对女儿的品行产生不好的影响。此举也决定了佐助的命运。从此,佐助被彻底解除了学徒身份,成为名副其实的领路者,并作为同门一起去检校家学艺。对此,佐助本人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安左卫门也对佐助老家的父母说明情况,晓之以理,竭力求得他们谅解,希望他们放弃要佐助经商的打算。作为交换条件,他表示鵙屋家会负责佐助将来的生活,绝不会弃之不管,简直说尽了好话。由此推测,鵙屋夫妇恐是考虑到了春琴的将来,有招佐助为婿的意思。因女儿身有残疾,很难找到门当户对的姻缘,如果招佐助入赘倒是段求之不得的良缘。父母这样打算也合乎情理。

于是,两年后,即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的时候,老夫妇第一次委婉地提出了这件婚事,却不料遭到春琴的坚决拒绝。她大为不快,告诉双亲说自己终生不想嫁人,尤其是嫁给像佐助这样的人更是不曾想过。然而,大大出乎父母意料之外的是,一年后,母亲发觉春琴的身子有些异样。“莫非真的是……”母亲心想,暗中留心观察春琴,觉得的确异常。她觉得要是等到显形后,下人们会多嘴多舌,趁现在弥补还来得及,便瞒着春琴的父亲私下里询问春琴。春琴一口否认:“根本没这回事!”母亲虽然心里怀疑,也不便刨根问底。又耗了一个月左右,结果事情拖到了无法隐瞒下去的程度,春琴这次倒是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已有身孕,但不论母亲怎样盘问,她也不肯说出男方的姓名。实在拗不过母亲,她就说:“我们已有约定,谁也不许说出对方的名字。”若问她是不是佐助,她就矢口否认:“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看上那种学徒啊。”尽管店里的人都觉得佐助嫌疑最大,但是春琴的双亲考虑到她去年说的那一番话,认为可能性不大。再说,倘若两人真有关系,无论如何掩饰也躲不过众人的眼睛的:两个没有经验的少男少女,装得再怎样若无其事,也瞒不过大家的。佐助自从成为春琴同门师弟后,就没有以往那样跟春琴学琴到夜阑更深的独处机会了。春琴无非是偶尔以师姐对待小师弟的架势指点佐助,其他时候无不是摆出清高傲慢的富家小姐派头,除了佐助领她去师傅家之外,二人再无其他交往。因此,店里的下人们根本想不到这二人会有什么不轨之举,反倒是觉得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过于严格,缺少人情味。母亲心想,如果盘问佐助,兴许能问出点什么。她估计男方肯定是检校门下的某个弟子。然而,佐助一口咬定“不知情”“不知道”,不但表示自己与这件事毫无干系,男方是谁也不清楚。不过,这次被叫到女主人面前时,佐助神色紧张,表情怪异,令人生疑,严加盘问下越来越对不上话茬。佐助一边说“实在没办法,因为我要是说出来,小阿姐要骂我的”,一边哭了起来。女主人说:“不要这样,你护着小阿姐当然好,但是你为什么不肯听主人的话呢?你这样隐瞒下去,反而害了小阿姐。你务必要把男方的姓名告诉我!”母亲磨破了嘴皮,佐助也不肯说实话。不过,仔细琢磨他的话,母亲最终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男方就是佐助自己。从佐助的口气可知,他已经对小阿姐发誓绝不坦白承认,所以不敢明说,只能这样含糊其辞地让主人自己去体察了。

鵙屋夫妇觉得生米已煮成熟饭,也没有其他法子可想,好在男方是佐助也算是件好事。让老两口纳闷的是,既如此,去年劝女儿和佐助成婚时,她为什么要说出那番言不由衷的话呢?少女的心真叫人难以捉摸。二老虽然发愁,倒也安心了,于是想趁着还没有人说三道四时让他们赶紧完婚,便再次对春琴提及这件婚事。谁料想春琴脸色骤然一变,说道:“怎么又提这事!真烦人。去年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了,佐助这样的人,我根本不会考虑的。你们可怜我怀孕,我很感激,但是无论怎么不方便,我也绝不会考虑嫁给一个仆人。那样做也对不起肚里这个孩子的父亲哪。”但是一问她“这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时,她便决然回道:“这件事,你们不要再问了,反正我不会嫁给佐助的。”听女儿这么一说,二老又觉得佐助的话有些靠不住了。究竟他们俩谁说的话是真的,实在无从判断。冥思苦想之后,二老还是觉得除佐助外别无他人,也许女儿现在难为情才故意表示反对吧,等过一段时间,她自会吐露真话的。于是二老不再往下追问,决定在春琴临盆之前先送她去有马温泉。

那是春琴十七岁那年的五月,她在两名女仆的陪同下去了有马温泉,佐助仍留在大阪。到了十月,春琴在有马温泉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孩子长得跟佐助简直一模一样,那个谜团总算解开了。然而,春琴不仅对成婚之事不理不睬,还否认孩子的父亲是佐助。万般无奈之下,父母只好让二人当面对质。春琴声色俱厉地说:“佐助,你是不是说了让人生疑的话呢?你叫我今后怎么见人?你今天必须说清楚,根本没有这回事。”佐助被春琴这么一叫板,更是惶恐万分,信誓旦旦地说:“这种冒犯小姐的事,我是万万不敢造次的。自从当学徒时起,我一直承蒙主人大恩大德,岂敢有那种不知高低的邪念。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啊!”由于这回佐助和春琴的口径完全一致,否认了个干干净净,搞得二老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但是老夫妇仍旧不死心,试图以孩子逼迫春琴就范:“话是这么说,你看看,生下来的这孩子多么可爱啊,是不是?你既然硬是不承认,我们家总不能养育一个没有父亲的婴儿吧。如果你不愿意考虑婚事,这婴儿虽说可怜,也只好送给别人了。”春琴冷漠地答道:“那就把孩子送人好了。我已经决意一辈子不嫁人,这孩子对我来说只会是个累赘。”

最终,春琴生下的孩子被送给了他人。这孩子生于弘化二年(1845年),所以现在应该不在人世了。被送给了什么人也不清楚,想必是春琴的双亲安排的。就这样,春琴死不认账,使未婚怀孕一事不了了之。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又神态自若地由佐助领着去学艺了。这个时候,她与佐助的关系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了,纵然想让他俩正式结为夫妻,无奈两人死也不愿意。深知女儿犟脾气的父母亲,最后不得不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他们二人这种既非主仆又非同门也非恋人的暧昧关系持续了两三年后,春琴二十岁时,春松检校去世了。春琴借此机会自立门户,挂牌招徒。她搬出父母家,在淀屋桥一带购置了房屋,独自居住,佐助也跟了过去。看起来春松检校生前就已认可了春琴的实力,允许她随时自立门户。检校从自己的名字里取出一个“春”字,给她取名“春琴”。在正式演奏的场合,检校常常与春琴合奏,或是让春琴唱高音部分,每每多方关照。因此缘故,检校去世后,春琴自立门户一事也就水到渠成了。不过,从春琴的年龄、境遇等情况看,似乎没有必要这么急,这恐怕还是因为父母考虑到她和佐助的关系吧。两人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若是让这种暧昧关系持续下去,势必不利于对下人们的管束。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俩搬出去单住为宜。至于春琴,对父母这样退而求其次的安排也碍难不从吧。当然,佐助去了淀屋桥之后,所受的待遇没有任何变化,依然为春琴牵手带路。而且,因检校已去世,佐助重新师事春琴,因此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称呼对方“师傅”和“佐助”了。

春琴非常厌恶别人把她和佐助视为夫妻,所以严格地按照主仆之礼、师徒之别对待佐助,甚至连说话措辞等细枝末节也做了规定。佐助偶尔违规,即使低头认错,春琴也不肯轻饶,执拗地训斥个没完。因此,据说新入门的徒弟不知内情,见他俩如此相敬如宾,从来没怀疑过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人说,鵙屋家的用人们曾私下议论:“真想去偷听一下,这位小阿姐究竟是怎样对佐助表达爱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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