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爱丽丝公寓
爱丽丝公寓是在闹中取静的一角,没有多少人知道它。它在马路的顶端上,似乎就要结束了,走进去却洞开一个天地。那里的窗帘总是低垂着,鸦雀无声。里头的人从来不出来,连老妈子都不和人啰唆的。一到夜晚,铁门拉上,只留一扇小门,还有一盏电灯,更不知何时何处,何人的世界。“爱丽丝”这名字不知是什么人起的,怀着什么样的用心。“爱丽丝”这三个字听起来,是一个美人,再加一段情。它在我们凡俗的世界,真是一个奇境,与我们虽然比邻,却是相隔天涯,谁也看不见谁的。我们不知道在那些低垂的窗幔后面,是一些什么样的故事。这些故事在这城市的上空,就像是美丽的谣言,不怕不知道,只怕吓一跳。那都是女人的历险故事,爱情作舟筏的,她游到多远,“爱丽丝”就在多远。爱丽丝公寓是这闹市中的一个最静,这静不是处子的无风无波的静,而是望夫石一般的,凝冻的静。那是用闲置的青春和独守的更岁作代价的人间仙境,但这仙境却是一日等于百年,绝非凡人可望。不甘于平凡,好做奇思异想的女人,谁不想做“爱丽丝”?这城市的马路上,到处走着磕磕碰碰的“爱丽丝”。这城市自由真不少,机会却不多,最终能走进这公寓的,可说是“爱丽丝”的精英。
假如能揭开“爱丽丝”的屋顶,旖旎的景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是个绫罗和流苏织成的世界,天鹅绒也是材料一种,即便是木器,也流淌着绸缎柔亮的光芒。这世界里堆纱叠绉,什么都是曳地遮天,是分外的柔软亮滑,澡盆前的绣花的脚垫,沙发上是绣花的蒲团,床上是绣花的帐幔,桌边是绣花的桌围。这世界是绣花针缝起,千针万线;线是五色缤纷,一个红里也要分出上百种不同。这又是花的世界,灯罩上是花,衣柜边雕着花,落地窗是槟榔玻璃的花,墙纸上是漫洒的花,瓶里插着花,手帕里夹一朵白兰花,茉莉花是飘在茶盅里,香水是紫罗兰香型,胭脂是玫瑰色,指甲油是凤仙花的红,衣裳是雏菊的苦清气。这等的娇艳只有爱丽丝公寓才有,这等的风情也只有爱丽丝公寓才有,这是把娇艳风情做到了头,女人也做到了头。这是女人国的景象,女人的天下。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哪里能有这等的温馨和柔软,“爱丽丝”就有。“爱丽丝”的灯光也是蒙纱的,将什么都照得绰绰约约,富于梦幻,又是柔上加柔。什么都是无骨,手可在里头穿行,握起来,是一捧水,指缝间可渗漏的。“爱丽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镜子多,迎门是镜子,关上门还是镜子。床前有一面,橱里边有一面,浴间里是梳头的镜子,梳妆台上是化妆的镜子,粉盒里的小镜子是补妆用的,枕头边还有一面,是照墙上的影子玩的。所以,“爱丽丝”的人都是成双的,影也是成双的影,欢喜是成对,寂寞也是成对。什么都是有两个,一个实,一个虚;一个真,一个假。留声机的歌声都是带双音的,唱针磨平了头,走着双道。梦是醒的影子,暗是亮的影子,都是一半对一半的。
“爱丽丝”是女人的心,丝丝缕缕,又细又多,墙上壁上,窗上幔上,都挂着的。地上床上,桌上椅上,都铺着的。针线里藏着,梳妆盒里收着,不穿的衣服里掖着,积攒的金银片里搁着。“爱丽丝”原来是这样的巢,栖一颗女人的心,这心是鸟儿一样,尽往高处飞,飞也飞不倦,又不怕危险的。“爱丽丝”是那高枝上的巢,专栖高飞的自由的心,飞到这里,就像找到了本来的家。“爱丽丝”的女人都不是父母生父母养,是自由的精灵,天地间的钟灵毓秀。她们是上天直接播撒到这城市来的种子,随风飘扬,飘到哪算哪,自生自灭。“爱丽丝”是枝蔓丛生的女儿心,见风就长,见土就扎根。这是有些野的,任性任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好赖都能活,死了也无悔的。这颗心啊,因为是太洒脱了,便有些不知往哪里去,茫茫然的,是彷徨的心。鸟从天上落到地下,其实全是因为彷徨。彷徨消耗了它们的体力和信心,还有希望。飞得越高就越危险。
“爱丽丝”的静其实是在表面,骚动是压在心里的。那厚窗幔后面传出的电话铃便是透露。铃声在宽阔的客厅回荡,在绫罗绸缎里穿行,被揉搓得格外柔软,都有些喑哑了,是殷切之声。只有听见电话铃声,才可领会到“爱丽丝”的悸动不安,像那静河里的暗流似的。电话是爱丽丝公寓少不了的。它是动脉一样的组成部分,注入以生命的活力。我们不必去追究是谁打来的电话,谁打来的都一样,都是召唤和呼应,是使“爱丽丝”活起来的声音。那铃声是在深夜里也会响起的,从寂寞中穿心而过的样子,是最悸动的声音,过后还会有很长一段的不平静。门铃也是一种动静。这是果决的,不像电话铃那样缠绵,萦绕不绝。它是独断专行,我行我素,是静河里最强劲的暗流,主宰河的走向,甚至带有源头的性质。我们也不必去追究是谁按的门铃,总是那有权力有承诺的人。这两种铃声在爱丽丝公寓漫行,就好像主人在漫行,是哪个角落都去得了。如花如锦如梦如幻的“爱丽丝”,就好像托在这铃声之上,悬浮在这铃声之上,是由它串起的珠子。
“爱丽丝”也有热闹的时间,是由那铃声作先行官的。“爱丽丝”的热闹也是厚窗幔捂着,实在捂不住迸出来的那一点,就已叫人目眩,忘也忘不了。这是“爱丽丝”的节日,这节日不是跟着日历排,而是自有定规。这节日有时是长达数月,有时只一夜良宵,平时都把笑和闹积攒着,到这一天来用。眼泪也是积攒到这一日来抛洒。老妈子平时是闲养着,专到这一日来用,一个不够,还要到燕云楼定菜请厨子。这可真是喜上眉梢的日子,大红灯笼都要挂起的,红蜡烛也要点起的。过年的新衣穿上身,鸳鸯被一针一线缝起来。“爱丽丝”的热闹还总是你一日,我一日,她一日,攒起来一年也有三百六十天;“爱丽丝”的热闹还总是你一轮,我一轮,她一轮,总也不断头,岁岁年年的形势,许多人合成的好年景。斜对面的百乐门也是热闹,是铺陈开来;“爱丽丝”的热闹是包心的。百乐门的热闹是脸上的,背地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暗街陋巷;“爱丽丝”的热闹虽不多,却是心口一致,表里如一。百乐门的热闹是流水,一去不回头的;“爱丽丝”的热闹却是河岸,等着人来的。百乐门的歌舞夜夜达旦,其实是虚张的声势,朝不保夕;“爱丽丝”是个定心丸,昼夜循序,按部就班。
这城市不知有多少“爱丽丝”这样的公寓,它们是这城市的世外桃源,公寓里的生涯总有着隐秘感,有多少不为人知。我们再也猜不出在那灰白的水泥墙后面,有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这世界嵌在这城市的一些个零星角落,从总体看,是蚁穴似的,贝壳一般薄脆的壁;那美也是萤火虫似的,一昼一夜的寿命,一星一点的光芒,可就是这些,已是那些自由的精灵,拼尽全力的照耀。这城市还有着许多看不见的自由精灵的残骸,它们做了爬墙虎的肥料,所有的爬墙虎,都是哀悼她们的挽联。这样的公寓里,寄存了她们人生里最大的快乐,是由寂寞作养料的。她们的做女人的心意,全是在“爱丽丝”这样的公寓里实现的。这心意看上去是不起眼的,零零碎碎,都是那主宰命运的大理想的边角料,连边角料也称不上的琐屑,可却是饱含着心血,是终身的希冀。“爱丽丝”这样的公寓,其实还是这心意的墓穴一类的地方,它是将它们锁起独享。它们是因自由而来,这里却是自由的尽头。这是心也甘情也愿的囚禁,自己禁自己的。爬墙虎还是她们残存了的一点渴望,是缘壁的自由,墙缝里透出去的。所以,爱丽丝公寓还是牺牲,献给自由女神的祭礼,也是献给自己的,那就是“爱丽丝”。
这样的公寓还有一个别称,就叫作“交际花公寓”。“交际花”是唯有这城市才有的生涯,它在良娼之间,也在妻妾之间,它其实是最不拘形式,不重名只重实。它也是最大的自由,是城市里逐水草而生的游牧生涯,公寓是像营帐一样的避风雨,求饱暖。她们将它绣成了织锦帐。她们个个都是美,还是高贵,那美和高贵也是别具一格,另有标准。她们是彻底的女人,不为妻不为母,她们是美了还要美,说她们是花一点不为过。她们的花容月貌是这城市财富一样的东西,是我们的骄傲。感谢栽培她们的人,他们真是为人类的美色着想。她们的漫长一生都只为了一个短促的花季,百年一次的盛开。这盛开真美啊!她们是美的使者,这美真是光荣,这光荣再是浮云,也是五彩的云霞,笼罩了天地。那天地不是她们的,她们宁愿做浮云,虽然一转眼,也是腾起在高处,有过一时的俯瞰。虚浮就虚浮,短暂就短暂,哪怕过后做他百年的爬墙虎。
15.爱丽丝的告别
王琦瑶住进爱丽丝公寓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这是局势分外紧张的一年,内战烽起,前途未决。但“爱丽丝”的世界总是温柔富贵乡,绵绵无尽的情势。这也是十九岁的王琦瑶安身立命的春天,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她搬进这里住的事,除了家里,谁也不知道。程先生找她,家里人推说去苏州外婆家了,问什么时候回来,回答说不定。程先生甚至去了一次苏州。白兰花开的季节,满城的花香,每一扇白兰花树下的门里,似乎都有着王琦瑶的身影,结果又都不是。那木头刻的指甲大小的茶壶茶盅也有的卖,用那茶壶茶盅玩过家家的女孩都是小时候的王琦瑶,长大就不见了的。蛋硌路上都印着王琦瑶的脚印儿,却怎么也追不上,飘忽而去的样子。程先生去的时候是茫然,回来更加茫然。乘在回上海的夜车上,窗外漆黑的一片,心里也漆黑一片。程先生禁不住落下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感,像是没有道理,可伤感却是不可抗拒。从苏州回来后,他再也不去找王琦瑶,心像死了似的。照相机也是不碰,彻底地忘了。他一早一晚地进出家门,总是视而不见地从那照相间穿过,径直进了卧室,或者出了家门。那一切都是不堪入目的。这一年,他已是二十九岁了,孤身一人。他不想成家的事,也没什么事业心,照相这点嗜好,也算是过去了。他真是一无所有的样子,还是万念俱灰的样子。他戴着礼帽,手里还拿了一根斯迪克,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好像是一幅欧洲古典风景。那绝望一半是真,另一半是表演,表演给自己看,也给人家看。这表演欲里还蕴含着一些做人的兴趣和希望的。
当程先生找王琦瑶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在找程先生,那就是蒋丽莉。蒋丽莉找程先生也是遭受挫折的,可她却不服输。她先到程先生供职的洋行去,那里的人说程先生早就不来上班,据说去了另一家洋行。她就到另一家洋行去问,另一家洋行则从来没听见过程先生的名字,她只能再回到原先那家洋行去打听程先生的住处。被问的人两次见这小姐问程先生,又是急不可耐的样子,便有意隐了不说,怕给程先生招麻烦,自己也要担责任。蒋丽莉这时就想去找王琦瑶了。她明知道是不合情理,可她是不管这些的。然而,此时此刻,竟连王琦瑶也不见了。蒋丽莉也想过这两人会不会在了一处,但细想过便觉不会,程先生那方面没有结婚的消息,王琦瑶这边也没有。最后,她是通过吴佩珍,从那导演的途径,得到了程先生的地址。去找吴佩珍的时候,两人都避开王琦瑶不提,但心里却全是王琦瑶。她们虽然同学多年,可很少有接触,现在,彼此是由王琦瑶曲曲折折地联系起来。这王琦瑶是她们各人心里的一个伤痕似的纪念。蒋丽莉去找程先生的那股劲头,什么也阻挡不了,终于得了他地址的那一天,她便去了他家。
电梯将她送上了顶楼,程先生的门关着,按了几声铃也没回应。程先生还没回家,她便在门口等着。楼梯口的窗户是临黄浦江的,已是薄暮时分,江水是暗红色的,有轮船的汽笛传来。蒋丽莉倚在楼梯栏杆站着,心里也是渺茫。程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见他了呀!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样的情景?那第一次见他又是什么样的情景?思绪涌上心来,百感交集。晚霞在天边结起了红云,一朵一朵,迅速地变深变黑,有鸽子在飞,一点一点的,不知飞往了哪里。楼里的顶灯亮了,程先生还没有回来。蒋丽莉的腿也站酸了,还觉着了寒意,却不觉一点饿。电梯总是在下边升降,再不上来的。那升降的声音虽是静静的,却格外地清晰入耳。有一阵子特别频繁,是下班回家的时分,可还是不上顶楼。蒋丽莉干脆在楼梯上铺块手绢坐下来等。她不相信程先生会不回来,她也不相信她会找不到程先生。窗外是有光的夜空,也有雾。这楼里满是肃穆的空气,门都是威严紧闭,没有人间冷暖的。偶尔有谁家的门启开一回,传出点人声和饭菜的香气,才找回一些生活的信心似的。蒋丽莉感觉到身下大理石沁出的凉气,她双手抱着胳膊,有点蜷缩的,干脆把时间都忘了。然后她就听见电梯一直升上了顶楼。程先生走出电梯,她几乎没有认出来,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本来就瘦削,这时几乎形销骨立,剩个衣服架子,挂了礼帽和西装,再拄着斯迪克。她也不去追究程先生这般憔悴是因何人,只觉得一阵鼻酸。她叫一声“程先生”,就落泪了。程先生却是有点蒙了,半天回不过神来,等渐渐明白,看清了眼前的人,不由得往事回到眼前。
程先生和蒋丽莉别后重逢,各人都怀着一段遭际,伤心落意的,见面便分外亲切。虽然不是相知相爱的人,却是茫茫人海中的两个相熟,有一些共同的往事和共同的旧人。他们两人的见面,是把中断的故事再续了起来,却各是各的一段,支离破碎,因此也是感慨丛生,悲喜交加。程先生开了门,打开灯,引蒋丽莉进了房间。蒋丽莉是头一回来到这里,无比地惊奇。照相间虽然荒芜了,却也是另一个世界。她走过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摸了满手的灰。程先生在一边看着,忽也有些唤回,走去揭开灯具上罩的布,灰尘像一场小雨似的。他说:蒋丽莉,你坐好,我给你照张相吧!蒋丽莉便坐下,沾了一旗袍的灰。灯亮的一刹那,程先生竟一阵恍惚,以为眼前这人是王琦瑶,再一定睛,才见是蒋丽莉。她端坐着,双手搁在膝上,脸上是紧张和幸福的表情。她的全身心都是在程先生目光的笼罩里,不敢动不敢笑的。她真希望这一刹那是永远。可是程先生手里的快门响了,灯灭了。她还怔着,却听程先生在同她说话,问她有没有见到王琦瑶。蒋丽莉热腾腾的心凉了一凉,她生硬着口气说:程先生,我还没吃饭呢!程先生愣着,不明白她吃不吃饭于自己有什么责任。蒋丽莉又说:我下午就来这里,等到你至今。程先生便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那样子是像大男孩的。蒋丽莉不由柔和了语气,说:程先生,陪我吃晚饭怎么样?程先生就说好,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出了楼,见那灯和星光在江面相映成辉,车和人都是活跃的,心里便也有些沸腾。程先生兴致盎然地说:蒋丽莉,我要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吃饭。蒋丽莉说:无论你带我去哪里,我总是服从。程先生便在前边带路,脚步飞快,蒋丽莉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程先生走着走着,脚步又沉缓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蒋丽莉问他话,他也没在意。就这样,来到一个小小的饭馆。走上窄窄的木楼梯,是普通人家的沿街的二楼,好像不专为饭馆陈设的。临窗的餐桌刚撤下,他们便坐上了。楼下是嘈杂的小马路,水果摊前的灯光和馄饨铺的油烟气混淆着,扑面而来。程先生也不问蒋丽莉爱吃什么,兀自点了糟鸭蹼、干丝等几个菜,然后就对了窗外出神。停了一会儿,说,有回同王琦瑶在这里吃饭,忽然想吃橘子,就用一根绳子系了手绢和钱吊下去,让摊主包了几个橘子,再又吊上来。程先生很久不提王琦瑶的名字,是躲避,也是自伐,要痛上加痛似的。今天见了蒋丽莉,是不由得要提起,一提起就放不下了。他也不为蒋丽莉的感情着想,甚至有些借着这感情任性胡来,本能里是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蒋丽莉都只有听的份。
蒋丽莉虽说知道程先生和王琦瑶的往来,可这样听程先生正面描绘还是头一遭,她有些气,有些急,还有些委屈,便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程先生这才收住了话,不知所措地望了蒋丽莉,一个字的劝慰也没有的。蒋丽莉哭了一阵,不哭了,摘下眼镜擦了眼泪,强笑道:程先生,我等你这大半天,难道是为了来听你说王琦瑶的吗?程先生就低了头,望着桌面的缝出神。蒋丽莉又说:难道不说王琦瑶别的话一句也没有吗?程先生就惭愧地笑笑。蒋丽莉扭头对了窗外。水果摊上不是橘子,而是黄金瓜,很灿烂的颜色,赌气也想像王琦瑶那样买个瓜,又觉得重蹈旧辙没什么意思。桌上的菜也是王琦瑶爱吃的,那人是叫王琦瑶收了心去的。可无论怎么样,王琦瑶是无影无踪,千呼万唤没回应的,是人还怕个影子吗?蒋丽莉振作了一些,她讽刺地一笑,说:你程先生再牵记王琦瑶,王琦瑶却并不牵记你,你的心可不是白费了?这话说到了程先生的痛处,可他毕竟是个男人,没叫眼泪流下来,只是把头垂到了桌面上。蒋丽莉又有点心疼,就换了口气说:其实,我也在找王琦瑶,可是没消息,她家的人,全是封口瓶子的嘴,半点真情也探不出来。程先生抬起头,很可怜地说:你再去问一次呢?兴许多问问就能问出,你是她的好朋友。蒋丽莉听见“好朋友”这话便心头火起,她大了声说:朋友值几个钱?我现在可再不信朋友的话了,全是骗人,越是朋友越栽得厉害。这话也是说到要害处的,程先生不敢出声,只听着。蒋丽莉出了气,渐渐平静下来,停了会儿,又说:其实我倒是不怕去问的,心里也是很好奇,看她家的人神秘兮兮的样子,说出来只怕吓人一跳。听她这么一说,程先生倒不敢求她去问了。
其实,王琦瑶住进李主任为她租的爱丽丝公寓,可算是上海滩的一件大事,又是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也是乱世里的一件平安事吧!只不过程先生是另一个社会的人,又由于灰心,竟是有些隔世起来。蒋丽莉呢,则因为寻找程先生,凡事都搁置一旁,不闻不问。待到静下心来,稍留些神,不用问,消息自己就来了。消息的来源,不是别人,正是蒋丽莉的母亲。她说:你那同学,在我们家住过一阵的,在做女寓公了呢!据说还是李主任的人。蒋丽莉就问哪个李主任,她母亲其实也搞不清李主任是谁,不过鹦鹉学舌而已,只说是个大人物,无人不晓的。蒋丽莉心里暗暗一惊,心想王琦瑶怎么走了这一条路,这才想起她家人吞吞吐吐的神情,正是合了这事实。母亲又说:这样出身的女孩子,不见世面还好,见过世面的就只有走这条路了。这话虽是有成见的,也有些小气量,但还是有几分道理。可蒋丽莉不要听,一甩手走了。
王琦瑶是伤了她的心,她也正期望王琦瑶早日有归宿,好把程先生让给她,但这消息依然叫她难过,心里还存了一丝不信。她想:王琦瑶是受过教育的,平时言谈里也很有主见,怎么会走这样的路,是自我的毁灭啊!然后她就着手去做进一步的调查,想证明消息的不确实。而事情则越来越确凿无疑,连王琦瑶住的哪一幢公寓都肯定的。蒋丽莉还是不信,她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何不自己走一趟,找到那王琦瑶,倘若真是这样,程先生也好死心了。这时她才想起程先生。这事本是程先生所托,如今却成她自己的事一样了。程先生将会如何地伤心!这念头刺痛了她。她痴痴地想了半天,觉得了自己的可怜。从小到大,都是别人为她做的多,唯有两个人是反过来,是她为他们做的多,这就是王琦瑶和程先生,偏偏是这两个人,是最不顾忌她,当她可有可无。
爱丽丝公寓这地方,蒋丽莉听说过,没到过,心里觉得是个奇异的世界,去那里有点像探险,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遭际。再加是个阴霾很重的下午,乌云压顶的,心情沉郁得厉害。她乘了一辆三轮车,觉着那三轮车夫的眼光都是特别的。车从百乐门前走过时,已有了异常的气氛。车停在路口,她付钱下车,然后走进了弄堂的铁门,背后也是有眼睛的。那弄内悄无声息,窗户都是紧闭,窗内拉着帘子,有一幅帘子上是漫撒的春花,有些天真的乡气。蒋丽莉似乎嗅见了王琦瑶的气息,她想:王琦瑶真是在这里的啊!她有些胆怯地按了电铃,不知是盼还是怕那开门的人就是王琦瑶。天就像要挤出水来的样子,阴得不能再阴。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脸,看不清眉目的,问她找谁,说的是浙江口音。她说找王琦瑶,是她的同学,姓蒋。门重又关上,只一小会儿便开了,让她进去。客厅里很暗,打蜡地板反着棕色的光,客厅那头的房门开着,有一块亮光,光里站着王琦瑶,穿了曳地的晨衣,头发留长,电烫成波浪,人就像高大了一圈。她们俩都背着光,彼此看不清脸,只看见身形,是熟又是生。王琦瑶说:你好,蒋丽莉。蒋丽莉说:你好,王琦瑶。她们说过这话便走拢过来,到了客厅中间的沙发前,这时,那浙江娘姨端来了茶,两人便坐下。王琦瑶又说:蒋丽莉,你母亲好不好?还有你兄弟好不好?蒋丽莉一一回答了好。窗帘上透进些微天光,映在王琦瑶的脸上。她比以前丰腴了,气色也鲜润了些,晨衣是粉红的,底边绣了大朵的花,沙发布和灯罩也是大花的。蒋丽莉眼前出现王琦瑶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想那花也随了主人堂皇起来的。
她们面对面坐着,有些没话说。由于物人皆非,连往事也难再提,甚至都好像想不起的。停了一会儿,蒋丽莉说:是程先生托我来看你的。王琦瑶淡淡一笑,说:程先生在忙些什么呢?还是成天地照相,洗印?那照相间里有没有添新设备?记得有几盏灯是烧坏了,准备再买的。蒋丽莉说:他早已不碰那些东西了,别说是照相的灯,只怕连一般的电灯都快拉不亮了。王琦瑶又笑了,说:这个程先生啊!好像程先生是个顽皮的小孩。然后她对蒋丽莉说:你呢,什么时候戴博士帽呢?这时,连蒋丽莉都成了小孩。王琦瑶活跃起来。接着说:写了什么新诗没有?蒋丽莉沉下了脸,想她有点欺人,却不知是仗着什么,便反诘道:王琦瑶,你呢?是不是很好?王琦瑶微微一昂下巴,说:不错。这表情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带着慷慨凛然之气,做了烈士似的。王琦瑶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还知道你母亲心里在想什么,你母亲一定会想你父亲在重庆的那个家,是拿我去作比的。蒋丽莉,你不要怪我说这样的话,我要不把这话全说出来,我们大约就没别的话可讲,在你的位置当然是不好说,是要照顾我的面子,那么就让我来说。蒋丽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的样子,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王琦瑶的聪敏过人,可谓一针见血。王琦瑶接着说:对不起我要做这样的比喻,怎么比喻呢?你母亲是在面子上做人,做给人家看的,所谓“体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重庆的那位却是在芯子里做人,见不得人的,却是实惠。你母亲和重庆那人各得一半天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至于谁是哪一半,倒是不由自己说了算,也是有个命的。蒋丽莉此时此刻脸不红心也不跳,虽是拿她父母做例子,却是像上课似的,全是处世为人的道理。这道理还不是那些言情小说上的粉饰过的做梦般的道理,是要直率得多,也真实得多。王琦瑶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不动心不动气。她又说:要说自然是面子和芯子两全为好,也就是圆满的意思了,可人的条件都是有定数,倘若定数只能面也凑合,里也凑合,还不如丢下一边,要个满满的半边,也是不圆满里的圆满;再说,还有句老话叫作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呢!缺一半,另一半反可更牢靠更安全还说不定呢!蒋丽莉听了王琦瑶这一席话,心想方才被她看成小孩并不吃亏,这些道理是可与做她母亲的人去平齐的。
正像王琦瑶说的,把这话说出来,别的话便也好说了。这是最大的忌讳,摆出来也不过如此的,更何况枝枝节节的难堪。两人都轻松下来,蒋丽莉问了些李主任的情况,王琦瑶也都不瞒她,还告诉了些事情的经过,再就带她参观房间。进卧室时,王琦瑶抢行一步,将床上的什么塞进了床头柜里,脸上掠过一片红晕,使蒋丽莉想起她不再是姑娘了,两人间好像有了一条分界线,有些隔河相望了。看毕,王琦瑶又吩咐那浙江娘姨去买蟹粉小笼作点心,一边吃一边告诉蒋丽莉左邻右舍的闲事,许多上海滩上盛传的流言竟在此得到证实,也做了细节上的更正。这时,天倒有些亮起来,晴了一半。两人又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却是将嫌隙搁下不谈,只说些好的。因此那程先生便再不提了,没这人似的,倒是李主任说得多些。王琦瑶拿来李主任的板烟斗给蒋丽莉看,大小各异的,装在一个金属盒里。王琦瑶拿起一个在嘴上,做那抽烟的姿态,很孩子气的。蒋丽莉起身告辞,王琦瑶却怎么也不让走,非留她吃晚饭,嘱那娘姨做这做那。主仆都有些兴奋,想来蒋丽莉是这里的头一个客人。吃晚饭时,王琦瑶对蒋丽莉说了一句动感情的话,她说:总是我在你家吃饭,今天终于可以请你在我家吃饭了。这话使蒋丽莉也有些触动,她头一回体谅到王琦瑶住在她家的心情,这本是她从来没想过的。窗外全黑了,客厅里开了灯,亮堂堂的,留声机上放了一张梅兰芳的唱片,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什么,似歌似泣。灯下的杯盘都是安宁的样子,饭菜可口,还有一些温过的花雕酒,冒着轻烟。
蒋丽莉不知该如何去对程先生说,她不免也为程先生着想,生怕他经受不住这打击。她还是为自己着想,倘若他真的垮到底,心都死绝,她又希望何在呢?这时候,她是可怜程先生也可怜自己,可怜他们两个都是被动,由不得自己做主。这天她决定去和程先生谈,约他在公园里见面。她老远就看见程先生的身影,茕茕孑立的样子。想到自己带给他的竟是那样的消息,不由得感到了抱歉。她还没下车,程先生便迎了过来,然后两人一起进了公园。走在甬道上,一时都无语,程先生想问不敢问,蒋丽莉想说又不好说。两人沿了甬道走了一圈,到了湖边,租了船,一头一尾坐着,荡到了湖心。虽是面对面,中间却隔了个王琦瑶,夺去了注意力。划了一会儿桨,蒋丽莉说:程先生还记得吗?前一回来这里划船,是我们三个人。说这话是为了渐入正题,让程先生有个准备。程先生好像预感到前边有什么祸事等着他,不由红了脸,避开话题,要蒋丽莉去看岸边的一株垂柳,说是可以入画的。若在平时,这正是对蒋丽莉心思的话题,可今天却是有另外的任务。她没有搭程先生的腔,重起头道:我妈昨天还说,王琦瑶不来,程先生也不来了。程先生强笑了一声,想打岔却找不出话来,便垂下眼去看水面。蒋丽莉虽是不忍,但想长痛不如短熬,就一鼓作气说道:我妈还告诉我有关王琦瑶的一些流言。程先生险些儿丢了手中的桨,苍白着脸说:流言是不可信的,上海这地方,什么样的流言没有啊!蒋丽莉被他抢白了一通,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嘲讽说:我还没说是哪一种流言呢,你就不相信。程先生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一闪,早忘了划桨,船兀自打着转。蒋丽莉倒难以启口了,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要不说怕是再没机会了,便平淡了口气,一五一十将她听到看到的都告诉了程先生。程先生手里划动了桨,一下一下,不说也不哭,变成个牵线人似的。他把船划到岸边,用桨够住岸边一块石头,把缆绳绕住,然后上了岸,也不管船上还有一个蒋丽莉。等蒋丽莉手慌脚忙地爬上岸去,还替他拿着斯迪克,他已进了一片小树林子,面对了一棵树站着。她走近去,本想埋怨他,却见他在流泪。
程先生!蒋丽莉轻轻地唤他,他不是不答应而是听不见。蒋丽莉又轻轻地扯他衣袖,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觉得。蒋丽莉不由得叹了一声道:你这么难过,叫我怎么办呢?程先生这才回头望了她一眼,无限惨淡地说了声:还不如死了好呢!蒋丽莉潸然泪下,心想她这人原来还抵不上一死的,心里正过不去,不料程先生却将她搂住,头抵着她的头。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嗅到了他衣领上的生发水气味,很清淡的。她心里升起了希望,虽然是从程先生的绝望里硬挤出来的一线,那也是希望。
以后的日子里,程先生再不提王琦瑶了,蒋丽莉也不提。他们俩每星期都有约会,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那吃饭和看电影的地方都是另选的,不是过去三个人常去的,也不是程先生单独与王琦瑶同去的。就好像在躲王琦瑶,越想躲越躲不了,每一回见面,两人都会无端地生出紧张,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那王琦瑶在彼此的心里都占了大地方,留给他们自己相知相交的只有些缝隙了,打擦边球似的。不过,虽然只是缝隙里的情义,却是真情义,没有欺骗和作假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蒋丽莉对程先生自然是没话说,程先生对蒋丽莉至少是没有反感,还有些感激。感激她对自己,也感激她对王琦瑶,是兄妹朋友的感情,也是起作用的感情。有一段,他们的往来还相当密切,几乎天天见面,甚至两人还共同出席一些亲朋好友的宴席和聚会,俨然一对情侣,婚娶之事就在眼前的形势。这段日子,是心底平静,不说大的憧憬,却有些小计划的。程先生是蒋家的座上客,连那木头样的少爷,见面也有几句客套的。蒋丽莉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内地回来,郑重地见了面,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程先生虽然没有正式提出求婚,可言语间已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蒋丽莉的母亲开始着手为蒋丽莉设计结婚的仪式,还有喜宴上穿的旗袍,同时也想起自己出阁的情景,又是喜又是悲。
在这热腾腾的气氛中,蒋丽莉的心却有点凉。程先生分明在与她接近,她倒觉得是远了。她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是多就越是不满足。蒋丽莉不免是得寸进尺。她天性里就是有占有欲和权利心的,先前的宽忍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人之常情,但在蒋丽莉身上则表现得尤为极端,退也是到底,进也是到底,没有中间道路的。这时候,她对程先生的态度几近苛求,稍一个走神都是不可以,且又将王琦瑶看得过重,凡事都往这上面联想。开始,是心里想,嘴上还是不提,设个禁区,也是留有余地,可后来情形就有些变了。这日,两人走在马路上,是去先施公司为友人买礼券。正说着话,程先生却有点对不上茬,分明是心不在焉。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前边有一架三轮车,车上大包小包中间坐了个披斗篷的年轻女人。蒋丽莉先还有些不明白,再仔细看去,才恍然若悟,也停了说话。她不说话,程先生倒像醒了,问她说到一半怎么不说了,蒋丽莉冷笑:我以为前边那人就是王琦瑶,就忘了话是说到哪里了。程先生冷不防被她点穿了心思,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不作声。这是自那日划船以来头一回提王琦瑶的名字,把彼此的隐衷都抖搂出来的意思,有些撕破脸的。蒋丽莉见程先生不说话,便当他是承认,还是不服气,一下子火了起来,买东西的心思全没了,当下叫住一辆三轮车,上去就走,把程先生丢在了马路上。程先生虽是难堪可也无奈,谁让自己不留心呢?他自个儿去先施公司买了礼券,又去采芝斋为蒋丽莉买了点松仁糖,便乘电车去了蒋丽莉家。蒋丽莉本来在客厅,见他来了,转身上楼进了房间,还把门反锁了。程先生又不便大声,只得压低了声音,里边就是不开门,待他认了输准备走开,却听那门锁嗒的一声开了。推开门,见蒋丽莉站在门前,眼睛哭成个桃了。于是百般地劝慰,直到天近黄昏,才将她劝慰过来。
事情有过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渐渐地,蒋丽莉是有些把王琦瑶挂在嘴边,动辄便来。有时说得准,有时却是出错的,而不论对错,程先生总是一概吃下去,赔不是。次数多了,程先生自己也有些糊涂,真以为自己是非王琦瑶莫属的了。王琦瑶本是要靠时间去抹平,哪经得住这么翻来覆去的提醒,真成了刻骨铭心。程先生经历了割心割肺的疼痛,渐渐也习惯了没有王琦瑶的日子,虽然也是没有奈何。如今,蒋丽莉却告诉他,他原来可以用心存放王琦瑶的。王琦瑶又好像回来了,朝夕相伴的,还免去了早先的牵肠挂肚,是更自由的念想。他开始喜欢独处,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和王琦瑶在一起的时候。他重新又摆弄起照相机,却热衷于拍些风景啊,静物啊,建筑什么的,没有人物,是给王琦瑶留着空的。于是,就将蒋丽莉忽略了,见面的次数稀疏下来。开始,蒋丽莉赌气也不约他,好容易来了电话或者来了人,还爱理不理的。甚至干脆拒绝。有点欲擒故纵,也有点动真气。可后来,程先生干脆没消息了,蒋丽莉不由着了慌,开始给程先生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程先生的声音,一颗心是放定了,气却又上来了。虽是见了面,终是不欢而散,彼此都是扫兴。几次下来,程先生竟也婉拒她的约请了。这样,事情就退到最初的状态,两个人的认真和努力都付之东流似的,有徒劳的感觉。蒋丽莉是不甘心的,也是不相信。程先生的婉拒反倒激励了她,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过去。她又一次退到底,变得谦卑起来,怎么都可以,只要与他见面。程先生却是有点怕了,躲着她的。这“怕”倒不是专对蒋丽莉的,而对了男女之情来的。程先生的两次恋爱都是折磨人的,付出去的全是真心,真心和真心是有不同,有的是爱,有的是情义,可用心都是良苦,然而收回的是什么呢?因此,他开始从根本上怀疑有没有什么两情相悦。他想男女之情真是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不得是磨人,得也是磨人。
蒋丽莉打电话过去就没人接了,去程先生新供职的公司打听,却说他请长假回了老家,什么时候返沪尚不可知。蒋丽莉又去他那外滩的顶楼的居所,想找找有没有留下字条一类的线索。她已有那寓所的一把钥匙,倒是不常用的,因总是程先生上她家的多。电梯无声地上了顶楼,穹顶下有一股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没有人烟的气息,很多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着。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开门进去。屋里是黑的,拉着窗帘,从缝隙间漏进光线,灰尘便在那里飞舞。她站了一会儿,适应了眼前的暗,才渐渐走动起来。地板是蒙灰的,照相机上是蒙灰的,桌上椅上都是蒙灰的,灯上罩了布,左一架,右一架,也是蒙灰的。她在中间的空地上走了几步,想象着灯光亮起的情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空,无着无落的,一颗心便无底地往下掉。那些做布景用的台阶几凳照原样放着,有一副冷清的表情。蒋丽莉看着它们,只觉着心里的空。蒋丽莉走进化妆间,开了梳妆桌上的灯,桌上是收拾过的,干干净净,只是有灰。她看见了镜里的自己,是这顶楼公寓里的唯一的活物,却也是抽了心去,只剩下躯壳。她关上灯再去暗房,暗房倒是有亮的,不知哪来的光。铅丝上,夹了一条旧底片,迎光一看,是无人的景物,左一张右一张,也是放空的心似的。蒋丽莉丢下不看,走了出来。然后就来到程先生的卧房,卧房里只一张床,一具衣柜,还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挂了件夹上衣,没穿走的,一碰也是扬灰。房间也是收拾过的,一丝不乱,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无话可说。蒋丽莉几乎能听见灰尘从天花板降落的声气。她晓得程先生这一走是千呼万唤不回头了,她这一回是真的失去他了。
蒋丽莉同程先生一波三折,从始到终的时候,王琦瑶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李主任来。李主任将她安置在爱丽丝公寓之后,曾与她共同生活过半个月。像李主任这样的忙人,时间都是一日当两日过的,所以也可算是一个蜜月了。然后,李主任便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时是过一夜,有时只是半天。王琦瑶从不追问李主任从哪来,又到哪去,政局和公务是她不懂也没兴趣的。李主任的私事,她又不便过问,过问也是没趣。李主任就是喜欢她这浑然不觉不闻不问,里面是有女人的自知之明,也有着女人的可怜,便又增添了爱惜,只是苦于无术分身,无法多陪她。这段日子,李主任是像箭在弦上,又像千钧一发,他夜里熟睡着也会挺身而起,要去发命或者受命。梦魇屡屡发作,便挣扎着叫喊。逢到这时,王琦瑶就拥住他,不停地抚慰,直到他大汗淋漓地醒来,翻身将王琦瑶抱在怀里,身心的紧张都得到些缓解。还有的夜晚他睡不着,一个人悄悄地起来,坐在客厅里,轻轻放一张梅兰芳的唱片。在王琦瑶面前,李主任还须撑持着,藏住心里的疲累,而对了梅兰芳的声音,他却是彻底地解除武装,软弱下来。李主任的内心,只有留声机里的梅兰芳知道,他知道了也不会去说。王琦瑶有时候一觉睡到天亮,身边没了人,赶紧出房门,却见李主任一个人在沙发上熟睡,烟斗里的烟丝全成了灰,唱针在唱盘上空转,一圈又一圈。
李主任每一次走,都不说回来的日期,王琦瑶便也无心一天天地数日子,日历都不翻的。光阴连成一条线地过去,无所谓是昼还是夜。她吃饭睡觉都只为一个目的,等李主任回来。王琦瑶认识了李主任,才知道这世界是有多大,距离有多远,可以走上十几日也不回来的;王琦瑶跟了李主任,也才知道这世界有多隔绝,那电车的当当声都像是遥远地方传来,漠不相关的;王琦瑶等着李主任,知道了什么是聚,什么是散,以及聚散的无常。她有时候想,天下雨李主任会来;雨天里则想,天出太阳李主任就来。她还扔铜板占卦,这一面是李主任来,那一面则是不来,她又看瓶里的花苞,花开了李主任就来。她不数日子,却数墙上的光影,多少次从这面墙移到那面墙。她想:“光阴”这个词其实该是“光影”啊!她又想:谁说时间是看不见的呢?分明历历在目。她等李主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寂寞套寂寞的,真是里里外外的寂寞。她不想去娘家,怕家里人问这问那,更不想让他们来,也是怕问这问那,连电话都懒得打,几乎断了来往。蒋丽莉来过那一次以后,还来过两次,一同出去看电影,后来也不来了。没有人来,她也不出去。她不出去,也不让娘姨出去,去买菜是给她掐着时间,要让她也尝尝寂寞的滋味,这其实是寂寞加寂寞的。还是灶火冷清,王琦瑶就像是不吃饭的,一天至多吃一顿,吃什么也是不知道的。她有时也听梅兰芳的唱片,努力想听出李主任听的意思,好和李主任作约会似的,更是无从抓挠,越听离得越远。她想,她和李主任的缘,大约就是等人的缘,从开始起,就是等,接下来,还是等,等的日子比不等的多,以等为主的。她不知道,爱丽丝公寓,那一套套的房间里,盛的全是各色各样的等。
李主任回来的时候,王琦瑶难免是要流泪,虽然什么也不说,李主任也知道她委屈。知道她委屈,要走的时候还得走。李主任不觉有身不由己之感,这心情一旦生出,就不是此时此地,一人一物,而是多少年多少事的浓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主任当头的一个“敢”字,变成了一个“难”。他是因为“敢”,才涉足世事的核心,越往深处越无回旋之地,如今是举步维艰。世人以为他有权,其实他是连对自己的权利都没有的。李主任可怜王琦瑶,也可怜自己,因可怜自己,更可怜王琦瑶,不知道该怎么待她好。越这样,王琦瑶越恋他。事到如今,两人是真有些夫妻的恩爱了。这恩爱也是从等里面生出来的,是苦多乐少的恩爱,还是得过且过的恩爱,有一日是一日。王琦瑶不知道时局的动荡不安,她只知道李主任来去无定,把她的心搞得动荡不安。她还知道,李主任每一次来都要比上一次更憔悴,苍老几岁的样子,她就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心情。她只能担心,却帮不上一点忙。李主任的世界是云水激荡的世界,而她,云是行云,水是流水,除了等,又还能做什么?她除了送一个“等”给李主任,又还能送什么?李主任的世界啊,她是望也望不着,别说去够了。她听着他的汽车在弄口发动,片刻间无声无息。
有一回李主任来,缱绻之后,正色道,对谁也别承认她与李主任的关系,反正这房子是以王琦瑶名义顶下的,他每一回来去都无人知无人晓,虽说上海传言很盛,但传言只是传言,毕竟不作数的。王琦瑶躺在枕上听他这一席话,觉得他是要摆脱干系的,便冷笑一声道,她自知攀不上李家,也从未有过做李家什么人的奢望,因此也从未对别人承认过什么,像他今天这一番叮嘱,其实是大可不必。李主任知道她是有误解,又不便说明,只苦笑一声说:本以为王琦瑶不会闹小心眼儿,结果却也会的。王琦瑶听出了他话里的苦衷,再看他焦愁的面容,头发几乎白了一半的,不由一阵后悔的辛酸,她强笑道:和你开玩笑的。李主任抱住她,不觉有些动情,说道,他这一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一生,怕是自身难保,能不牵连她们这些人就算是最好,她们这些人是最最无辜的了。他说着这话,眼睛都有些要湿的样子。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轻易不吐,这会儿是吐给王琦瑶,也是吐给自己。王琦瑶听在耳里却惊在心里,想这话越说越不善,要去打断他,却哽住喉头,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个夜晚事后想来是不同寻常,天格外地黑,格外地静,桂花糖的梆子,一记没敲,百乐门的歌舞声也偃息着。屋里静得呀,连那娘姨在自己房间的梦哭声都一清二楚。他们两人几乎通宵未眠。先是说话,后是躺着想心事,各想各的,但都是伤感。李主任听见王琦瑶的隐泣,装着听不见,不是不想劝,而是没法劝,他说什么都是无法兑现的,不如不说。王琦瑶听见李主任起床,在客厅里走动,也装着不知道,李主任是通天的人,倘若他都是过不去,又有谁能帮得上他。所以,这一夜是极其孤独的夜晚,两个人在一处,却谁也安慰不了谁,由着各自难过。两人都是有预感的,李主任的预感有凭有据,王琦瑶却是一笔糊涂账。她朦胧觉着,有什么事情即将来临,却又不敢多想,对自己说:天亮就会好了。她心里盼着天亮,不知不觉地睡着,梦见自己要去苏州外婆家,还没去就被推醒了。屋里一片漆黑,李主任的脸却是清晰的,俯视着她,将一个西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放在她枕边,又抽出她的手,把一枚钥匙按在她手心,说要走了,汽车已在门外。王琦瑶不由搂住他脖子大哭起来,从未有过的失态。她像个孩子一般耍赖着不让他走,心想他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了,她又要日等夜等,寝食不安,数着墙上的光影度日,墙上的光影是要它快时它慢,要它慢时它快,毫不解人意,梧桐树也不解人意,秋风未起就已落叶满地。王琦瑶不知哭了有多少时间,李主任解开她的胳膊,走出了公寓,她还在哭。这一个夜晚,是从眼泪里浸泡过去的。最后,晨曦照进了房间,有一点亮了,王琦瑶也哭累了。
王琦瑶这一回等李主任回来,不是坐在公寓里等的。她坐不下来,非要出去走动着才行。她穿戴整齐了,叫一辆三轮车,说一个地方,让那车夫去。她坐在三轮车上,望着街景,那街景是与她隔着心的,她兀自从中间穿过,回头的兴致也没有。橱窗里的鞋帽告诉她,时代又前进了一步。这前进也与她无关,时代是人家的时代。电影院在上演新片,新的男欢女爱,在她则是上一代的故事了。咖啡馆里面对面坐的年轻男女也是上一代的故事,她已是过来人了。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是如碎银一般的,除了照她的眼,叫她目眩,也是没有意义。她看着马路上的人,心中不平地想,这么多的人里面,为什么偏偏没有李主任!她让车夫拉她到一处地方,然后便下车去。她对自己说,是要来买东西,却不知该买什么。她有时候是空手而回,有时候则买了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一大堆。乘在三轮车上,心里的茫然总好一些,因是在向前走,走一点近一点,虽然不知是要去哪里。两边的街景向后退去,时间也在退去,毕竟有点声色。
王琦瑶出去逛街的日子,爱丽丝公寓里有几户相继离去,留下几套空房。王琦瑶并不知晓,只觉得这里越发地静,静得发空。她放着梅兰芳的唱片,声音很响,要把房间填满,不料却是起回声的,一个梅兰芳呼,一个梅兰芳应,更显得大和空。有一回她推开窗户,想看看天,却看见楼上的阳台栏杆停满了麻雀,心里别的一跳,知那主人已经离去。再看左右,又有几户窗门紧闭,不露声色,窗台上铺着落叶,也是人去楼空的意思。“爱丽丝”已是一片凋零了,她心里也是凋零。她安慰自己,只要李主任回来,就一切都好,可是李主任什么时候回来呢?她出去得更勤了,有时一日里会出去三回,早一回,午一回,晚一回。她还总嫌车夫踏得太慢,要他骑得风样的快,和汽车赛跑似的。她匆匆地去,匆匆地回,要事在身的样子。车走在马路,她的眼睛则四下搜索,好像要把李主任从人群中挖出来。她心里焦灼,嘴上都起了干皮。李主任这回走,她是算了日子的,已有整整半个月过去了。这半个月是比半辈子还长,她的耐心已到了头,一分钟也挨不下去了。这一日,她刚出门,李主任就来了,也是满脸的焦灼,问娘姨王琦瑶去哪里了。娘姨说去买东西。又问去多长时间回来。娘姨说不定规,或许短,或许长,又问李主任中午饭怎么吃。李主任说他中午前就得走,是抽空回来看看的。他走进卧房,卧房里拉着窗帘,有王琦瑶的气息,他又去洗澡间刮脸,也是王琦瑶的气息,处处是她触及过的痕迹,洗脸池上的水迹,发刷上的几根断发。他刮了脸,在客厅里坐着等,王琦瑶却是不来。他也坐不住了,来回地踱步,抬头看墙上的钟。他这一趟来,本是个随意,可一旦来到,王琦瑶又不在,就变得非见不可了。他从来没有这般地想见王琦瑶,难忍的渴望。到了最后一分钟,王琦瑶还是不回来,他心里竟是绝望的了。他一边穿外衣,一边还期待王琦瑶在最后一秒钟里出现,可是没有。他走出爱丽丝公寓,怀着悲凉的心情,想,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她呢?
仅只十分钟之后,他就看见了王琦瑶。在他的汽车里,从车窗的纱帘背后,看见一辆三轮车飞快地驶着,几乎与他的汽车平行,车上坐着王琦瑶。她穿一件秋大衣,头发有些叫风吹乱。她手里紧捏着羊皮手袋,眼睛直视前方,紧张地追寻着什么。三轮车与汽车并齐走了一段,还是落后了。王琦瑶退出了眼睑。这不期而遇非但没有安慰李主任,反使他伤感加倍。这真是乱世中的一景,也是苍茫人生的一景。他想,他们两个其实是天涯同命人,虽是一个明白,一个不明白,可明白与不明白都是无可奈何,都是随风而去。他们两人都是无依无托,自己靠自己的,两个孤魂。这时刻,他们就像深秋天气里的两片落叶,被风卷着,偶尔碰着一下,又各分东西。汽车在车水马龙中穿行,焦躁地按着喇叭,时间已有点迟,都为了等王琦瑶的。这是一九四八年的深秋,这城市将发生大的变故,可它什么都不知道,兀自灯红酒绿,电影院放着好莱坞的新片,歌舞厅里也唱着新歌,新红起的舞女挂上了头牌。王琦瑶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等李主任,等来的却是失之交臂。
这天晚上,爱丽丝公寓又来了一个人,是吴佩珍。她穿一件黑大衣,烫了发,唇上涂了口红,是少妇的样子,比过去好看了,也成熟了。她进来时,王琦瑶竟有些不敢认,等认出了,便有些吃惊,心想吴佩珍其实是有几分姿色的,过去却藏而不露,也是过谦了吧!吴佩珍似乎为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红了脸说:我结婚了。王琦瑶的心被敲击了一下,嘴里说:恭喜。眼睛却是怔怔的,自己坐了下来,也没给吴佩珍让座。这时,娘姨送茶来,说声:小姐请用茶。王琦瑶厉声道:分明是太太,却叫人家小姐,耳朵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吗?那娘姨被她劈脸一顿训斥,丈二不摸头脑,但晓得她心情不好,便也不作计较,转身走了。吴佩珍却尴尬了,她本就不笨,新近做了人妻,又心领许多原委,人情世故都深了一层。她听出王琦瑶这番脾气的来由,怪自己不该进门便说此事,就像是专为炫耀而来。其实,这又有什么可炫耀的呢?她收起些忸怩,身子坐正,抬起脸,对着王琦瑶说,她这次冒昧地上门,是来向她告别的。她本来不准备打搅她,可临到要走,总觉得不见她一面就走不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王琦瑶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她对于王琦瑶也许情形不同,可王琦瑶对于她确实如此,上海这地方叫她留恋的,除了父母家人,就是王琦瑶了,和王琦瑶做朋友的那一段,是她最快乐,最无忧虑的时光。这话原是有些夸张,但此时此地,却是吴佩珍的最真实。在这一个忧患的年头,忧患就像是空气,无处不在,无论是知道和不知道,都感到忧心忡忡,前途茫然,而过去的每一分钟都是好时光。
王琦瑶听着吴佩珍的话,心里恍恍惚惚,抓不住要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太杂了,乱成一团麻了。等李主任,李主任不来;不等他,他却来了;回到家,他倒走了,闹得她头都痛。这时候,吴佩珍竟在了面前,先说结婚,后又说要走。她的思路渐渐理出一个头绪,问道:你去哪里?吴佩珍被她打断了话,停一下才回答是去香港,跟她的婆家一起走。她婆家也是个中等产业的企业主,决定把家业全都搬到香港,船票已买好,正是明天。王琦瑶笑了一笑,说:吴佩珍,看不出来,我们三个人中间,倒是你最有福啊!吴佩珍有些糊涂地,问:哪三个人?王琦瑶就说:你,我,还有蒋丽莉。听到她提蒋丽莉的名字,吴佩珍就有些别扭,转过脸去。在她心底里,总觉得是蒋丽莉夺去了王琦瑶的友谊。她虽然已经长大,做了人家的太太,却还有着一些女学生的意气,寄存着女学生的恩怨,到老都不会忘的。王琦瑶没注意吴佩珍的心思,继续说:我和蒋丽莉都不如你啊!蒋丽莉大约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只有你,嫁得如意郎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吴佩珍被她说得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的。王琦瑶说着说着便兴奋起来,眼睛放着光,手指甲在沙发布上划过来划过去,眼看就要折断的样子。吴佩珍握住她的手,说: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吧!王琦瑶愣住了,把正说着的话也忘了,等明白过来,便笑了,说:我去算什么?做仆,还是做妾?倘若一样做妾,还是在上海好,一动不如一静。吴佩珍说:你再不要妾不妾的,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我从来把你看作比我好。王琦瑶身上一颤,软了下来。她扭过脸去对了墙壁望了一会儿,再回过来时,眼睛里全是泪了,她说:谢谢你,吴佩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等他,我要走了,他倒回来了,那怎么办?他要回来,见我不在,一定会怪我。
第二日,吴佩珍走的时间里,王琦瑶就好像能听见轮船离岸的汽笛声。和吴佩珍在一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一幕接一幕。那时候的她们就像是白绢似的,后来就渐渐写上了字,字又连成了句,成了历史。没有字的日子是轻盈自由的日子,想怎么就怎么,没有一点要负的责任,忧愁也是不负责任的忧愁。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彼此没有责任的关系,全凭的是友情。与蒋丽莉便不同了,是有些利益的,当然,利益也不是不好的利益。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有些类似萍水的关系,至清而无鱼,和蒋丽莉却是莲藕和泥塘。吴佩珍的走,是将王琦瑶这段无字的历史剪下带走的,剩下的全是有字,有些混乱不成章节,是过于认真写,笔墨太重,反不那么流畅自然了。
王琦瑶还是等李主任,自从那次与李主任失之交臂之后,她再不敢出去了。自从看见邻居空关的门窗后,她也再不敢开窗,终日拉着窗帘,倒可避免去看墙上的光影。那公寓里,白天也须开着灯,昼和夜连成一串,钟是停摆的,有没有时间无所谓。唯一有点声气的是留声机,放着梅兰芳的唱段,咿咿哦哦,百折千回。王琦瑶终日只穿一件曳地的晨衣,松松地系着腰带,她像是着戏装的梅兰芳,演的是楚霸王的虞姬。她想,时间这东西,你当它没有就没有。她现在反倒安下心来,有时听那梅兰芳唱段也能听进深处,听见一点心声一样的东西,这正是李主任要听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女人的极其温婉的争取,绵里藏针的,这争取是向着男人来的,也是向着这世界来的,只有男人才看得懂,女人自己是不自觉的,做了再说,而这却是男女之间称得上知音的一点东西。公寓里毕静,梅兰芳的曲声是衬托这静的。这静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的奇观。在这城市许多水泥筑成的蚁穴一样的格子里,盛着和撑持着这静。这静其实都是那大动里的止,就好像光投下的影,是相辅相成,休戚相关的。王琦瑶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连报纸也不看,广播也不听。这些日子,报纸上的新闻格外地多而纷乱:淮海战役拉开帷幕;黄金价格暴涨;股市大落;枪毙王孝和;沪甬线的江亚轮爆炸起火,二千六百八十五人沉冤海底;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位名叫张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实就是化名的李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