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马家大门口的人,除了萧长春,后边还跟着一个韩百仲。
昨天晚上,两个党员躺在一条炕上,脸对着脸,你一句我一句地谈到了大天亮。两个人这会儿来找马之悦,一为对证事实,二为帮助他。他们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说服马之悦,让他回心转意,不要再往歪道上走;如果马之悦真能跟这两个人一条心,眼下东山坞的问题再大,解决起来也不会太费难。对于能不能把马之悦这个人说转了,他们两个的看法不一致,韩百仲肯定不能,萧长春却怀着希望。当然,他们把第二步、第三步全研究好了。这次跟马之悦的谈话要是谈崩了,韩百仲马上到乡党委汇报,萧长春立刻就把工地上的党员、积极分子叫回来,开个联合大会,批评马之悦的思想,他什么时候认了错,什么时候就停止。先党内,后党外,然后再群众,大伙儿一块摆事实、讲道理,一步一步地进行,最后来个云散天晴!
萧长春站在写着“神荼郁垒”的大黑门外边喊了两声“老马”没得到回声,便一面招架着扑过来的大黄狗,一面朝里走,走几步回头一瞧,嗨,成了光杆司令了。
韩百仲蹲在大门口外边的石头上,拧锅子要抽烟。
萧长春朝他招手,小声地叫他,他都像没听见,只好又转回来,说:“您怎么啦?走哇!”
韩百仲擦着火柴说:“你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萧长春说:“我在头里走,狗还咬得着您呀!”
韩百仲说:“我厌恶的不是狗。你进去说,说崩了,只要你朝外边一摆手,我抬腿就往乡里跑,你看这有多快当呀!”
萧长春说:“您先别光想这一手,咱们今儿个得生着法儿把他说通啊!”
昨天夜晚,韩百仲让萧长春劝的开了窍,满口答应找马之悦,说一说,试试看,可是一走到这个大门口,他的信心一下子又跑光了。他说:“说服他,比搬山还不易呀!我看咱们多余这一手,瞎子点灯,白费蜡,不如来个干脆的!”
萧长春皱了皱浓眉,望着黑门板愣了一下。老实说,别看萧长春表面上撑着,他的心里也有点儿紧张。来说服这样一个老资格的同志,解决这样一个原则问题,既复杂,又严重,年轻的庄稼人,从来没有对付过这类事情,他的心里没有底呀!可是,事情临头,他又不能不硬着头皮鼓着劲儿。他低声对韩百仲说:“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我问您,老马是什么人,是不是自己的同志?”
“是。”
“这不结了。您要是有了错处,我跟同志们都躲您远远的,您就能自己改过来了?您的心里又该怎么想啊?”
“我?我跟他根本不是一路,这辈子也甭想我干出他这种事儿!”
“可是他干出来了,这关系着全东山坞的事儿,不为他,咱们也不为大伙想想吗?”
韩百仲不吭声了。他把烟末倒进荷包里,慢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闷着头朝黑大门迈动步子。
正在门口里边窥视着的大黄狗又扑过来了,张开大嘴巴,要奔韩百仲的大腿下家伙。萧长春眼快腿灵,轻轻地一抬脚,就把那只黄狗踢了三个滚。
马凤兰迎出屋,热乎乎地叫起来:“哟,萧支书什么时候回来的?呀,胖了,就是晒黑了点儿。还没吃饭吧?”
萧长春很讨厌这个地主闺女。他还记着,小时候,有一次,他讨饭回来,路过马小辫家门口,也是一只黄狗,恶狼似的扑倒了萧长春;也是这个胖子,不但不拦狗,还站在砖门楼里看热闹,喊叫:“小花子,咬得好,咬得好,再来个吧!”气得萧长春爬起来,拾块石子儿冲她砸过去,撒腿就跑。后来,马小辫听说了,堵着萧家门口骂半天,说萧家人是“外来秧”、野种子,萧老大赔情道歉,才算罢休。
这会儿,尽管这个胖女人满嘴冒香油,萧长春不理她,也不看她,一直往里走。
大黄狗还在不依不饶地叫唤。
马凤兰跺着肉滚滚的脚,怒眉立目地吆喝它:“该死的狗,怎么连个好赖人都不认识!”
韩百仲瞧着里边没动静,就又停住了,绷着脸问马凤兰:“怎么着,马主任不在家呀?”
他的话音没落,北屋门口有人搭话了:
“快屋里坐。老萧,刚到吗?辛苦了,辛苦了!”
搭话的人是马之悦。就像变戏法似的,跟几分钟以前那个马之悦比起来,他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裤褂鞋袜,从头上到脚下,全都换了一堂新;一手提个帆布兜,一手抓着顶大草帽,那架势像是立刻要上京下卫出远门。
萧长春一面走,一面瞧着马之悦,回答马之悦自己昨天晚上到家,又问:“怎么,你要出门吗?”
马之悦作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说:“巧极啦,巧极啦,你回来的真好哇!我就是要找你去呀!借了半条街车子也没借着,急得我想走去了。快屋里说吧。”
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心里边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进了屋。萧长春一迈腿蹲在对着炕的春凳上了,韩百仲坐在靠山墙的一张老式的罗圈椅子上。
马家夫妻两个,又让茶,又递烟,殷勤得像是热火炭儿。
蹲在春凳上的萧长春,这会儿脑袋里不由得闪了一个理想的念头:这三个人要是拧成一股劲儿,一条心地领着社员往头奔,全乡哪个村也比不上东山坞的领导力量强。很可惜,他们现在还没有团结一致。
马之悦不容萧长春来得及开口,就先摊牌说:“这两天真把我急坏了,昨天我就想奔工地去,又怕我离开了,百仲一个人压不住台,再闹出个什么事来,更糟心。老萧你还不知道吧,百仲大概听说了,村里的群众又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呀!”
萧长春正撕纸掏烟,听到这句话,停住手问:“什么难题?”
马之悦说:“你一听,一定觉着挺新鲜。群众提出来,要土地、劳动力一块儿分麦子。”
韩百仲拍着椅子撑说:“全是胡闹!”
马之悦根本没理韩百仲,两只要看穿一切的眼睛,紧紧盯着萧长春那张脸,想在这张脸上捕捉丝毫的变化,并立刻要从这个变化里判断出对方的心思,再按这种心思,迈自己的步子,说自己的话。步子和话,他都准备了两套,用什么,拿什么,全是现成的。
萧长春不慌不忙点了点头,把烟卷好了,抽着了,才又问:“老马,你对这个难题怎么看呢?留在家里的三个党员都在这儿了,咱们交换交换心思吧。”
尽管萧长春的话出口随便,没加任何表情,机灵而又精通世故的马之悦,一下子便把他的心看透了,他知道萧长春已经听到这件事儿了,也知道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一起在背后商量好了,就立即回答说:“我的心思很简单,这个办法,我不同意!”
一句话,把个韩百仲说得白瞪眼。他看看萧长春,又看看马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萧长春对马之悦的态度也很意外,可是他没有让自己露出一点惊讶的样子。
韩百仲说:“老马呀,你这回可是想对了!邪门歪道的事情,咱们一定要坚决反对,要不,那还叫什么党员哪!”
马之悦脱下新褂子,换上旧褂子,趁机会让自己心里打打转。他又试探着对萧长春说:“唉,这件事,可是个大问题,不能马马虎虎地对待呀!”
韩百仲说:“再大的问题,只要咱们这个指挥部唱在一个调上,全好办!”
萧长春也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为这件事回来的。今年麦子搞到这份上不容易,工地上的同志们也都想多知道家里的情况。老马你说得对,这是个大问题,关系着我们东山坞农业社能不能搞下去的事,也关系着我们全村男女老少全年的生活;还有一条顶重要,支援国家建设,这三个关系不处理妥善,咱们党员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这一回,咱们得设着法儿把分配工作搞好,让大伙都尝到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甜头。事实是顶有说服力的,比平时开会讲道理要有力量的多了呀。”
马之悦点着头说:“家里家外全是一样。就像押宝[1],盖子不揭开,是黑是红,谁也不放心。”他说着,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应当借机会掩盖掩盖,“你们家的老爷子正给你操持说人,让立本捎信叫你回来。我想你也不会专为这件事情跑一趟,就把信给压下了。这次回来,顺便商量商量吧。不是我说你,对待一些具体事情,你太过于死板了。搞工作就什么也不顾了?谁不是搞工作的人呀!我这十五六年,哪一头扔过!”
他的话里表现出对同志的关心,也表现出一个长者、一个老干部足以压服人的威势。在萧长春的面前,他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优越情绪。
马凤兰心里边恨萧长春,见面就动刀子才解气,又总不肯放过跟萧长春买好的机会。这会儿,她靠在门框上插言说:“要说萧支书可早该说个人了。天底下是空的,挑啥样的没有哇?只要你吐口要,大门关上了,姑娘们就得从水沟眼往里挤!”
萧长春厌烦地皱了皱眉头。
马之悦就像触电似的,立刻就觉察出萧长春没兴趣说这个,便对马凤兰说:“快去烧水吧,这儿也有你一份子?”
马凤兰一甩门帘子出去了。
这个小插话,把屋子里的空气变了。其实,当马之悦对村子里那件重要事情主动地表示态度以后,每个人的紧张心情便松下来了,只是一切都出乎意外,大家的思想上一时还转不过来。马之悦真会变戏法呀,这一变,不要说直心眼的韩百仲,就是头脑精明的萧长春也让他骗住了。
现在,他们一边抽着烟,喝着茶,很和谐地谈起农业社的家常话。
当年,马之悦一步青云,当了东山坞的村长,韩百仲正在北平拉洋车受苦累,村里的情况全靠从亲友那儿听说一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知道马之悦用脑袋保住东山坞房屋财产的事儿,也听焦振茂说,马之悦曾保护过一个受过重伤的区长。他觉着马之悦这个人不错。那时候,韩百仲的哥哥韩百倬已经是长工的头头——工会主任和秘密的党小组长了,哥哥对马之悦比一般群众了解的多。有一次,哥哥到北平替区政府购买药品,住在韩百仲那里。哥俩躺在床上,说起东山坞的情况,提到了马之悦。哥哥说:“马之悦是办了点好事儿,可是他为什么办好事儿,我看用心不正。他好巴结有钱有势的人,好耍手段,跟咱们穷哥们不大容易贴心。”当时,韩百仲没有怎么用心听,等到一九四五年他回村来当了干部,跟马之悦一块共起事来,才感到这个人跟同志真不容易贴心,光光滑滑,很难捉摸。从打搞初级社起,韩百仲就断不了跟马之悦闹意见,闹来闹去,闹不过马之悦的心眼儿。区里的李区长也到村里帮他们解决过“不团结”的问题,到了会上,往桌子面上一摆,由李区长逐条地一解释,又好像很简单,一说一道,也就完了。这类事情反复地经过几回,韩百仲也烦了,就采取个躲着走的办法,不论什么场面,只要有马之悦在,他就噘着嘴,一言不发。可是今天,在萧长春和马之悦说起家常话的时候,他却断不了插上几句,这是因为马之悦对分麦子的态度正道,让他解了疑团、去了怨恨,他心里痛快。
他们谈着谈着,萧长春又有意把话题引到麦子分红这件事情上。他希望马之悦详细地介绍一下关于要求土地分红这个问题的起因,然后,他们好在一起凑凑解决的办法。
马之悦点着头,很有分寸地说:“人多嘴杂,这几天说什么的都有。东山坞的人你是清楚的,都多少有点觉悟,不让他们思想打通了,硬办事情可吃不开。我这十五六年,就像哄小孩似的,只怕他们不好好玩。这几天,不断有人登门找我,问分麦的事儿。出主意的,提要求的,什么样的都有。开头我也没往心里放;末后,人越来越多,我看出苗头不对,问题有点儿严重,不能等闲视之了……”
萧长春插言问:“你怎么对他们说的呢?”
韩百仲也朝前凑凑。他觉得马之悦回答这句话挺要紧,关系着他们三个人的心思能不能对上口的事。
马之悦按照自己的对策回答道:“他们嚷嚷得再厉害,我给个耳朵,光是听的;一定要问我怎么分,我说等支书回来再定……”
萧长春说:“这就不对了。我不回来,也完全可以定,社章上明文规定着嘛!”
韩百仲也说:“老马呀,你如今怎么变得含含糊糊了,这是个原则问题,你怎么想的,就该怎么对他们说呀!说原则话还能犯错误吗?”
马之悦说这句话的时候,明知道要让这两个人钻空子,又不能不这样说。一则可以让萧长春有个错觉,认为马之悦有点过于慎重,二则可以借机会拱他们的火气。取得预计的反应之后,他又故意长叹一声说:“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呀!当个干部不容易,伸手动脚都要小心。支书不在家,咱们又没开支部会研究,我想还是多听听好,听得差不多了,再找支书汇报。”
萧长春说:“百仲大舅说得对,说原则话,按着原则办事儿就是了。”
马之悦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说:“这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都是一些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玩意儿,还讲什么原则!他们一看见今年的麦子长的好,坏心眼就又借尸还魂了。我们是高级社,怎么能让土地分红呢?这件事情我们要是答应了他们,嗨,明天,他们就得喊叫把咱们这个农业社解散了。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他们得了逞,社会主义就吃亏了。”
韩百仲听了这几句话,挺入耳,不住地点头:“对,对,老马,你这看法一点也不错,咱们党员是领着大伙往社会主义奔的,谁想在这条道上挡着我们,坚决不行!”
萧长春继续对马之悦叮问:“我不在家,不大了解底情,闹土地分红这件事情到底是先从什么人身上发起来的呢?”
按着马之悦对萧长春的理解,萧长春这样问,本来是自然而然的,可是他做贼心虚,觉着这句话里边,多少有一点挤他口供的意思。当然,这点小事儿难不住马之悦,他的两只眼珠一转悠,就说:“主要是一队,马连福跟我提过这件事儿……”
韩百仲说:“一点不假,这家伙说风就是雨,别人给他一点小便宜,让他怎么转,他就怎么转!”
马之悦接着他的话头说:“这个人实在该挨批评了,自私自利,光搞违反原则的事儿。平时骄傲自满,不服从领导,谁都瞧不起,哪像个干部呀!”他说到这儿,瞟了一眼萧长春,因为马连福常跟萧长春闹意见。
萧长春不动声色地进一步追问:“除了马连福,还有什么人呢?只有他一个光杆儿,闹不了这么厉害吧?”
马之悦说:“他是队长,队里的人还不是跟他一道呀!像弯弯绕、马大炮,对这件事儿劲头都不小。”
萧长春低头想着,把马之悦刚才谈的这些情况,跟他自己昨天晚上听到的反映,一字一句地对证了一下,除了有关马之悦本身对这件事的瓜葛那一条之外,全都符合。他想:马之悦对这件事这么焦灼,并且要亲自到工地上找我,没用怎么动员,就把全部真实情况说了,这应该怎么看待呢?一种可能是,马之悦开头参加过这件事,听说我要回来,有些悔悟,想来个脱身之计;另一种可能是,马之悦跟这件事确实没有直接的关系,是群众猜测错了。不论属于哪一种可能,马之悦对这件事儿能够明明白白地表示反对就很好。萧长春想到这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同时也暗暗地嘱咐自己:要冷静,这个人是最会耍手腕的。
昨天晚上,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躺在炕上研究的几种对付马之悦的办法,一个也用不上了,应该按着现在的情况,再作一个新的安排。在商量具体办法的时候,马之悦又主动献计。
他说:“要我看哪,事不宜迟,越早下手,越容易解决。咱们晌午就开个干部会,批判带头搞这事儿的马连福;晚上开群众会,把这种不正确的思想整一整。”
韩百仲说:“我也是这个主意。不整整不行了,全是一些资本主义的黑思想!”
萧长春想,这件事既然在群众中传开了,也不应当瞒着盖着了;还是说穿了、讲透了,让大伙把对的和不对的事情认识清楚,也是对社员进行一次教育。至于批判马连福,他觉得,干部会可以开,大家交流交流思想,把认识统一了也就行了,不一定要搞成斗争会。因为马连福这个人,只是有些自私,有些糊涂,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好事办不成,但太大的坏事也不敢做;他又吃顺不吃呛,硬强着来,不一定有好处,应当想别的办法帮助他。
马之悦听萧长春把自己想法一说,就连忙表态:“我赞成你的意见。先开个干部会看看风向,瞧瞧劲头,马连福要是能够接受我们的劝告呢,更好;要硬是一条路走到黑,我们也不能无原则地迁就,迁就了他,就像在路上摆个石头,对群众也不好说话了。”
萧长春说:“平常日子,马连福作情你,你的话他能够听进去,你也抓个空子劝劝他。批评也罢,说服也罢,不是谁跟谁闹别扭,为的是把脚步迈在一个点上,别七扭八歪的。唉,这半年多,我才真正认识到‘团结’这两个字儿的重要。搞社会主义,跟天斗,跟地斗,跟坏人坏事斗,够我们对付的了,我们干部内部再起讧,那就太对不起党了。”
马之悦明知萧长春这几句话是冲着他说的,也不敢直顶,转着弯子,表白一点心思:“就是嘛,咱们一块儿蹦跶,为什么呢?为自己,各人端各人饭碗,枕自己的枕头,谁碍着谁了?咱们为的是东山坞大伙呀!为大伙,就得把心思花在工作上边;要不然,你挤我,我排斥你,闹得谁都不痛快,有什么好处呢?我马之悦浑身是刀,没一把是快的,就是有一副热心肠,给大伙办事儿不怕跑腿受累挨骂。”停了一下,他又说:“我看哪,村里的问题,咱们就麻利点解决了得啦,季节不等人,大伙儿一心一意地把麦子收上来,好搞大田呀!”
韩百仲这会倒有些奇怪了,今天马之悦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顺顺溜溜的了?萧长春不在家的时候,你看他那股子别扭劲儿,谈点什么事儿都拿腔拿调,眼睛里没有人,什么事儿不由着他,你就甭想顺当。他真是怕萧长春呀!只要有人能够把这个尥蹶子驴骑住,工作就好办了。他想到这儿,暗自好笑,很佩服萧长春的本领。
萧长春看看马之悦,只见他的态度诚恳又平和,暗自想:他这些话是真是假呢?是内心的表示,还是指桑说槐的发牢骚呢?马之悦如果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从此能跟同志们一条心,东山坞的工作还能搞不好吗?党支部团结成一个铁疙瘩,干部的步子迈整齐,群众就能跟上来,东山坞的工作就好搞了,建设的计划就可以实现了。这个好动感情的庄稼人,想到这儿,不由得又激动起来。他真心诚意地说:“老马,我觉着今年麦子一丰收,咱们的农业社就能巩固了,这是个千金难买的时刻。过了麦收,社员们的日子也都富裕了,我想先把北大沟封起来,秋后咱们就植树。我跟县农业科打过招呼,他们可以支援我们梨树和苹果秧子。只要把树栽上,转眼几年就得利。还有,河水一引过来,山坡地能浇,靠金泉河边上还可以开些稻田,栽些芦苇……”
马之悦听着,心里长牙,恨不能上前去咬萧长春一口,暗想:你可真会打谱,你的风头还没出够,还想多捞一把呀,“几年得利”,美的,你想坐一辈子江山呀!可是他嘴上却说:“好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这个山坡地方,不养树就肥不了人。可也别急躁,得慢慢来,搞绿化不是一件容易事。”
萧长春说:“你讲得对,我们要把摊子摆小点。等社员见到收获,劲头高了,再扩大。搞这些事情,你得多出力。老马,刚才你说的那些话都很对,往后咱们得多交交心,心见面了,才能拧成一股劲儿。我没有经验,可是我愿意把全身力气拿出来,跟大家在一块儿,把咱们东山坞的工作搞好。”
仇恨、愤懑和嫉妒,一齐涌到马之悦的胸口。他就像咬了一口苦瓜尾巴似的摇了摇头:“唉,不行了,现在马之悦说话还顶什么用呢?你说马连福听我的,那是哪年哪月的事呀!这会儿,他早把过去忘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端起热饭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这些话说得十分自然,又是诉委屈,又是骂人。
萧长春打断他的话,说:“老马,你这样想就不对了。是自暴自弃呢,还是对过去组织上对你的处分不满呢?你过去做过一些好事,好事不能抹,你也做了错事,错事也不能抹。你去年犯的那个错误,给党、给东山坞的社员造成多大损失,一个党员,多会想起这个都得难受,还能对受处分心怀不满呀?我实心希望你记取教训,鼓起精神,我们合成一股劲儿。只要你总是把群众的事儿摆在前边,不出格,你就永远不会有什么不满了,也不会再犯错误了……”
尽管萧长春说的都是心里话,说得很激动,马之悦却觉得全不是由衷之言,十分反感。你姓萧的算老几,也给马之悦上政治课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刚才,马凤兰一撩门帘子走出来,先打开西屋门,放走了马立本,就坐在锅台上梳头。她脑袋上那几根毛,一天不知道要梳几回,没事情干也是闲着,不鼓捣它干什么去!她一边梳着头,一边伸着耳朵听里屋三个人说话儿。她听着,一会儿撇嘴,一会儿咬牙,听到紧要地方,真想进去插上几句,又怕找麻烦,只好在那儿攥拳头、颠屁股,替她的马之悦暗使劲儿。她把头发梳完了,又照原来的样子别了个家雀子尾巴,忽然想到马立本,不知道他的任务完成没有;又想到晌午就要开干部会,“准备”还做得不太好。她是马之悦同甘共苦的妻子,在这样紧要关头,不能不多给丈夫使点劲儿。
屋里的三个人,话谈完了,出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红彤彤的,很兴奋的样子。
马之悦一边往外送客人,一边对马凤兰说着暗话:“马会计没来吗?”
马凤兰会意,连忙说:“没来,大概在办公室里忙工作哪!”
注释:
[1]一种赌博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