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少平和林景元在谷家寨的大街小巷里走来串去。他们东张张西望望,时间已近正午时分,还找不到可以夺取武器的机会,他们真是有些焦急了。
林景元看着一队接一队在大街上来回巡逻的保安团匪兵,恨恨地嘟噜着说:“这怎么下手啊?”
“别发急,集会还有三天呢,这才是头一天。”史少平安慰着林景元,其实他心里也同样焦急。
他们在戏台前后转了一圈,仍然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又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十字街口上,看见街口旁边的小空地上围着一伙人,凑过去一看,原来是说道情唱小戏的。一个是二十二三岁的青年男子,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都简单地化了装,脸上抹着淡淡的油彩,穿着简单的演出服装,看模样很像是兄妹二人。男的坐在一只很旧的木制的箱子上,弹着桐木三弦琴。女的打着竹板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唱着。等唱完一段后,男的就手托茶盘,向围成圆圈的听众要钱,大小铜板就叮叮当当地落在茶盘里。
史少平和林景元一听是唱颠倒歌的。所谓颠倒歌,大都是一些荒诞不经的比较粗俗的小唱,在山区却很流行。他们一心想着武器,无心听这种小唱,正要离去。史少平突然看见换上了赵星海的衣裳刮去了胡须的田世杰站在人群里,在向他招手,同时还指了指卖唱的人。史少平猜出了田世杰招手的用意——不是让他们听唱,而是要他们注意弹唱的人。
史少平开始觉得弹唱的人有些面熟,因为化了装,一时没有认出是谁来。但他定睛一看,认出来了,原来是朱惠松兄妹。史少平回忆起那天晚上去找朱惠松的情景。他肯定朱惠松和游击队有联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游击队,心中一阵惊喜。他要等着一个机会,好和他们打招呼。这时节目又重新开始了,朱惠芳手打竹板,在桐木琴的伴奏下唱道:
如今社会古怪多,
听我唱个颠倒歌。
腊月里热得直淌汗,
三伏天冻得打哆嗦。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笑声。
林景元扯了少平一把说:“不听这个,实在没有意思。”
史少平低声说:“他们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朱惠芳继续唱着:
东西大街南北走,
村头碰见人咬狗;
拾起狗来打砖头,
砖头咬了狗的手。
菩萨手执杀人刀,
马儿骑着官儿走。
人们开始越聚越多。说唱的人,边唱边观察着四周。
人吃糠秕狗吃肉,
人住荒山狼住楼;
不种田的谷满仓,
不织布的穿丝绸。
……
史少平掏出几个铜板,准备在朱惠松收钱时和他联系,没想到这时候却发生了意外的事情。
一个歪戴着白色凉帽,身挎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的家伙闯进了人群。史少平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谷敬文的二儿子谷福生。这家伙喝得快醉了,走路已经站立不稳,他身后像尾巴一样跟着一个大个子护兵。
史少平看准了这个绝妙的机会,把林景元的手用力一拉,低声说:“准备!”
谷福生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朱惠芳,然后一拧脖子,对跟在身后的护兵说:“黄狗!”——这是他的护兵的绰号,“把这个姑娘给我拉走!”
这个“黄狗”,听到主人的命令,真像一只狗一样向朱惠芳扑过去。
朱惠松猛然从木箱子上跳了起来,倒提着桐木琴准备抵抗。人群纷纷四散,但又不愿远去,都想看看事情的发展。形势是千钧一发,紧张万分。
就在这瞬间,史少平对林景元说了一声:“快!”立即一个箭步向谷福生扑了过去,一只手卡住他的脖颈儿,一只手从木壳里抽出了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
林景元从背后把“黄狗”扑倒在地上,带刺刀的大枪在朱惠松的木箱上划了一下,就和它的主人一齐倒下去了。“黄狗”死死地抱住枪不放,林景元用脚跺他的胸膛,但枪仍夺不过来。“黄狗”像被捅了一刀的猪,嚎叫着,翻滚着。
在这混乱紧急的时候,从街口的拐弯处,突然冒出了一队巡逻兵。谷福生像见了救星一样,拼命从史少平手里挣脱,狂呼着“救命啊!”向巡逻队跑去。少平一见事急,便对准谷福生打了两枪,谷福生像被木橛子绊了一跤似的扑到地上。
林景元还和“黄狗”在地上扭打着。这个力大如牛的护兵,虽然受到了突然打击,却没有伤到要害。史少平又向他开了一枪,对林景元说:“快跑!”
朱惠松兄妹在这使人眼花缭乱的突然袭击中,竟没有认出史少平来。他们趁着混乱,机智地向惊恐的人们喊道:“快跑啊,保安团抓人了!”
被这景象吓愣了的人们,从震惊中猛醒过来,纷纷四逃,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飞离这块是非地。人们像洪水一般,撞倒了小摊的案板,踢翻了筐篓货担。蔬菜、水果、杂货……满街乱滚,混乱的人们像洪水决堤,越流越大,越冲越远。
“出了什么事?”有人惊慌地问。
“保安团抓人了!”有人惊慌地回答。
保安团的巡逻队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向人们头上开了一排枪,这使本来已经混乱的集市,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各处都掀起了惊呼的浪潮。
朱惠松和朱惠芳趁混乱的时候,打开箱子,取出了两捆红红绿绿的传单,在人群中边跑边撒,边撒边喊:“谷敬文抓人了,快跑啊!”
“拿起冲担和白狗子们拼啊!”
一把把彩色的传单在人群头上飞舞着。
奔跑的人们像雨后山洪,在乱石间东冲西撞,然后汇成几股洪流,沿着狭窄的街道,向四个寨门翻滚。
就在这时,谷敬文的新粮仓起火了;保安团骑兵连的马厩也起火了。几十匹马挣断缰绳从烟火里钻出来,满街乱跑,大街上一片混乱,闹得“人仰马翻”!
枪声不断地响着,谁也没法分清是保安团打的,还是游击队打的。
朱惠松散发着传单,向北门奔跑着。他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扭头一看,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竟忍不住惊喜地叫道:“田大伯!”
“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啊!”老人心中充满了喜悦。
“快,跟我走!史队长派我们来找你!”朱惠松立即紧紧地抓住老人的手,生怕他们再被人群冲散,就像儿子拉着父亲一般,随着人流向寨门卷去。
守门的哨兵,刚刚关起一扇寨门,就被恐惧和激怒的人流冲倒在地。人流踏着匪兵的身体向寨门外倾泻。
史少平和林景元早被冲散,他在人群里找了一会儿,找不见林景元,也见不到田大伯,身不由己地被人流卷到北门外,焦急地等待着田大伯和林景元冲出来。过了一会儿,出寨的人越来越少了,仍不见他们俩的影子。
已经到手的游击队的线索又断了,但史少平并不懊丧,既然游击队的行动十分活跃,他相信很快就会找到游击队的!大闹“庆功”宴的任务完成了,这使他感到欣慰。
谷敬文的保安团终于把寨门把守起来了,史少平怕田大伯被人认出来,又怕林景元没有战斗经验会出危险,但又不得不赶快离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有一张已经握皱了的传单,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亲爱的工友们,农友们:
团结起来,万众一心,拿起武器,运用各种手段,坚决打击敌人。开展抗租、抗债、抗捐、抗税、抗丁的五抗斗争!积极参加中国工农红军游击队,壮大革命力量!革命的红旗永远飘扬!
中国共产党万岁!
红军游击队宣
史少平把传单折叠起来,沉思了一会儿,向黄家湾走去。他认为田大伯和林景元出寨后,会到黄家湾去找他的。
二
谷敬文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他变得暴怒异常,谷府的上下人等,连谷中一在内,个个脸上都笼罩着阴沉沉的愁云。这并不是因为谷家寨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而悲痛,而是对谷敬文震怒的恐惧,他们都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行事,生怕有什么错处触怒了谷敬文,连平时最受宠爱的三姨太也因为一件小事而挨了耳光。
谷福生的被打死,粮仓和马厩的被烧,巡逻队的被袭击……这一记接一记的耳光,简直把谷敬文打昏了。他气急败坏地想:“当局会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印象呢?正当我庆祝赫赫战功的时候,正当我宣布九里十八坪共患已基本肃清的时候,正当我要兴师西指,荡平南屏山郝、吴残余的时候,正当我雄心勃勃、信心百倍地奔赴霸业目标的时候,我自己却变得自身难保了!”他紧皱眉头向茶几上的一张红色传单看了一眼,心想:“现在穷小子们就更不安分守己了!”
“叫张彪来!”谷敬文坐在太师椅里吼叫了一声。
“听司令吩咐!”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张彪像从地里蹦出来一般,应声而出,木桩一样竖立在谷敬文面前。
“抓到了没有?”
“抓了,一共抓了三十多个!”张彪胆怯地回答。
“哼!”谷敬文只是哼了一声。他很明白,他的爪牙们抓了些什么人来。
“我问你,打死福生的那几个游击队抓到了没有?是谁烧的粮仓和马厩?那些散发传单的抓到了没有?”谷敬文把传单猛然握在手里揉成一团,暴怒地失态地向张彪打过去!
“唔……”张彪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敢回答。
连坐在一旁的谷中一都不敢上来为张彪说情,上上下下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听天由命地任凭事态发展。
“若是不给我查出来,我就枪毙……”
没想到在这后果难料的时刻,任洪元到了。他清剿豹子山刚回到他的旅部,就听到了谷家寨发生的一切。他捻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幸灾乐祸地笑笑,心想:“好啊,这几盆冷水可以消消这位司令的气焰了!”
谷敬文哭丧着脸,站起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听说发生了不幸,二公子……唉,以后多加防范才是。”任洪元装出十分同情的样子,叹了口气。
谷敬文不愿意在任洪元面前表露自己的懊丧悲哀的心情。他知道任洪元表面上表示同情,内心里感到高兴。他不能用自己的创伤,去满足任洪元那幸灾乐祸的心。
“多谢旅长的慰问。这虽然是家庭之不幸,但对剿共大业来说,并无多大损害。想旅长这次进剿,定是战果辉煌。”
“哪里,哪里,由于任某剿共无方,效果甚微。……”任洪元吸着烟,欣赏着谷敬文的神态,猜度着他的心思。他想在谷敬文的伤口上再撒一点盐,给他的痛处再戳上一刀,便慢条斯理地说:“我回到旅部,就收到上峰来电,指令我们派兵进剿南屏山。这也正合谷司令的心意。”
“我现在没有兵派!”不等任洪元说完,谷敬文就烦躁地打断了他,“原来我也是想进兵南屏山的,可是现在看来时机不到,我不能顾此失彼。”
“那怎么回复当局?”
“事情很明显,”谷敬文停止了踱步,“史家坪弹药库被炸,谷家寨的被袭,都说明共患在九里十八坪,而不是在南屏山!”
“汤家楼一带又闹起来了,汤三磙子被打死,当局自然重视那里。我们向当局报告说:九里十八坪一带共患已经肃清。现在又说共患仍在九里十八坪,出尔反尔,怎么好向上峰回禀?……”任洪元冷嘲热讽地讲了这些话,又为难地用手指头敲着桌子说,“总不能叫上峰收回成命吧?”
“我谷敬文自身尚且难保,进剿南屏山之事还是请旅长独担重任吧!”谷敬文无可奈何地说,然后又用手做了个坚决的表示,“我不能丢掉九里十八坪!”
“那么谷司令是不想派兵了?那上峰的交道还是请谷司令去打好了!”
“旅长,这个交道我不能打,指令是给你的,我并没有收到什么指令。”
“这是什么话?!”任洪元猛然站了起来。他被谷敬文的傲慢无理激怒了,愤愤地说:“我必须提醒司令阁下,你是归我节制的!”
谷敬文也停止了踱步,这个僵局是他没有料到的。他和任洪元都横眉竖目,相对而视了好几秒钟。谷敬文拿不定主意下一着棋怎么落法。决裂?他还不敢。屈服?他更不愿。
这时谷中一从门外从容地走进了大厅,他笑嘻嘻地打圆场说:“旅长,请坐!”接着殷勤地划着火柴给任洪元点上了烟。“司令这几天,心情不大好,有什么不周,我想旅长也不会计较,老交情嘛!”他又看了看谷敬文,而后狡猾地说,“关于进剿南屏山之事,我倒有个愚见。”
谷敬文和任洪元都开始平静下来,他们对谷中一打破这一僵局感到满意。
“坐下讲,坐下讲,”任洪元指着椅子客气地说,“我知道参谋长是满腹韬略的人。”
谷中一坐在任洪元的斜对面,又用眼睛探询了一下谷敬文,看是不是讲下去。
“你讲吧!”谷敬文仍然踱起方步来。
“进剿南屏山之事,原来谷司令就有此意的,南屏山既然在三县所辖之内,谷司令自然万分重视。无奈九里十八坪接连发生不幸,谷司令出兵确有困难。依我之见,南屏山只要派一个营去张张声势就够了。郝大成充其量也不过五十多个人,他们的党代表受了重伤,一个营守在山下,足以使郝大成不敢轻举妄动。……”
谷敬文突然从中插进来说:“中一这个虚张声势说得好。郝大成是决不敢南犯的,但他绝不甘于久困荒山,势必北上,向四岭山区扩展。四岭山的南大门是白云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白云山是兄弟的妹夫周武的辖区,我可以函请他竭力协助。郝大成南下不能,北上不得,困守荒山,岂能久乎?”他顿了一下,观察着任洪元的反应。
任洪元说:“计策倒是好计策,不知派哪一营去?”
“当然是请任旅长拨出一个营了,其实刘玉龙团就离南屏山不远。”
谷中一看出任洪元怏怏不乐,便打帮腔说:“和周武打交道的事,就包在司令身上。这样当局的指令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又不致消耗过多的兵力。”
“对,这是条万全之策。”谷敬文和谷中一一唱一和地说,“这样既可以避免顾此失彼,又可以借助周武之力对郝大成进行夹攻。……”
任洪元猛吸了几口烟,两条淡淡的眉毛耸动了几下,慢吞吞地说:“我再提醒谷司令一句,我们剿共不仅限于九里十八坪,谷司令也非一县之司令。”
“旅长说得对,”谷敬文反唇相讥道,“谷某进剿万松山、大岩山和白马山,转战数月,已经大大超出了谷某所辖范围。如果旅长嫌去一营太少,刘玉龙全团开去亦未尝不可。既为反共大业,何必计较你我得失。”
任洪元苦笑道:“我出精兵一营,你出书信一封,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哈哈哈!”谷敬文哂笑道:“任旅长和我比较起来了。倘若我有旅长的三团之众,莫说出兵一营,就是出三个营五个营我也毫不犹豫。现在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时候,我的一封书信的效用,并不下于一营人马,况且周武的人马也就是我的人马。他的民团将要改编为我的保安第二团,委令颁布在即。……”谷敬文说到这里赶忙收住了口,他发现自己说得有些过头了。
任洪元感到他让谷敬文耍弄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充分反映出内心的极端愤懑和嫉恨:“谷司令,我的两个团已经北调你是知道的!我现在手边只有一个团了!”
谷敬文为了补救自己的失言,便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南屏山之事,我敢说,我比旅长还要焦急得多。如果让郝大成在那里逍遥自在,是一个极大的危险,尤其使我焦虑的是郝大成很可能进入四岭山区,这就等于虎进深山,龙入沧海。……”
任洪元静听着,仍不置可否地等待他的下文。
谷敬文继续沿着他的思路说下去:“现在郝大成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创伤未愈,羽毛未丰,还不会有大的作为。吴可征受了重伤,气息奄奄,旦不保夕,更加内部分歧,久必生变。只要不让郝大成进入四岭山,他的面前摆着的就只有一条路——土崩瓦解。我们一定要促使郝大成走这一条路。”
任洪元说:“不知谷司令的判断,根据何来?”
“因为共军一向是注重政治领导的,吴可征受伤后,这个政治领导的大权必然落在县委特派员黄国信手里。”
“黄国信?就是贩大烟土的黄汉臣的儿子吗?”任洪元记起来了,他从黄汉臣那件案子里,得到了七千块大洋的外快。
“正是他。黄国信这个人,别看他对我们有仇有恨,可是和那些黑泥脚杆子是两码事。我们可以利用他从内部来瓦解郝大成的部队。……”
任洪元不禁点头赞许地说:“这倒也是个好办法。”
“所以旅长派部队去南屏山越快越好,这可以加速郝大成部队的瓦解。我明天即派人送信给周武,提醒他百倍小心,并相机配合,绝不能让郝大成窜进四岭山区。……”
谷敬文自以为得计,并等待任洪元表示他的看法。
任洪元被一个突然袭来的念头所触动,他不露声色地问道:“谷司令再三提到四岭山区的重要,我倒要请教它重要在哪里?”
“四岭山区向为龙盘虎踞之地。在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的年代,其他地区都很容易易手,今天是北军的,明天就是南军的,今天这个地区姓王,明天说不定又要姓李。可是四岭山区是个例外,它山高谷深,交通不便,地势险要,物产丰富。”谷敬文说到这里忽然变得十分愤慨起来,“周威算个什么东西?是个碌碌无为而又冥顽不化的家伙,可是他那齐心会竟独占半个四岭山区十几年!……”
谷敬文从得意忘形中清醒过来,就连忙收住了口。他后悔说出了心里话,便装出嘲笑自己的口吻说:“当然,我是有些夸大其词了。”
欲盖弥彰,谷敬文的掩饰,反而更加暴露了他的野心。任洪元只是微笑了一下,无动于衷地淡漠地说:“这种地方,大概就是常说的那种三不管的穷乡僻壤吧!我并不喜欢这种闭塞的地方。……好吧,对付郝大成的办法就算说定了。”
任洪元站起来告辞,把手伸给谷敬文,并对他报以善意的微笑。这个善意当然是假的,而谷敬文也并没有把它当成真的。
三
送走任洪元后,谷敬文回到他的大厅,习惯地踱起方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地想道:“这个老贼猜透我的心思了吧?”
“司令,你该休息了!”谷中一说。
“是啊,我的精神不太好,”谷敬文颓然地坐进太师椅里,点上了一支烟,“中一,南屏山的事情,现在可以放一下,先由任洪元和周武去对付。我们九里十八坪的事情得采取断然措施,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司令,刚才特务连向我报告,已经初步有些眉目了,找到了一条线索。”
“找到线索了?”谷敬文精神为之一振,又从太师椅里站起来。
“这些事和南小街的刘老婆子有关,她那个侄女很可疑。撒传单、打死二少爷全和她有关。……她叫朱惠芳。”
“你们把她逮捕了?”
“没有,只是监视她!”
“对,先不要惊动她,以免打草惊蛇,要派得力的人监视……”谷敬文吸了一口烟,把烟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了摁,“我想她不久就会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的,也许山上游击队会下山来找她,这样我们就会发现第二条线、第三条线……你知道,线索多了,是可以结成网的,”谷敬文得意地把拳头一握,作了一个坚决的表示,“到那时,我们就来个一网打尽!”
“司令说得是!”
“还有烧粮仓、马厩的呢?”谷敬文又追问道。
“这还没有查清楚,我估计是游击队化装成送粮草的人干的!”谷中一嗫嚅地说。
“也要从内部查一查,当心孙猴子钻到牛魔王肚子里来,”谷敬文忧虑地说,“我们的人也不都是可靠的!”
谷中一答应了一声“是”,刚要退出去,张彪一脚闯了进来,报告说,派到豹子山的侦缉队,抓到了一个找游击队的人。
“他是哪里人?叫什么?是不是共产党?”谷敬文一听兴奋起来。
“他娘的,硬得像块石头,不管怎么揍,他什么也不说,”张彪说,“可是特务连里有人认识他,他是东沟寨人,叫黄希才!”
“黄希才?”谷中一半追问半回想地说,“是不是跟着郝大成走了的那个村自卫队长?”
“是他!”张彪也想起来了,“就是我要去抓的那个黄老太婆的儿子,司令没叫抓,说是放长线钓大鱼!”
谷敬文自得地说:“鱼果然上钩了,”可是接着他又疑惑了,“他为什么不回家?上豹子山找游击队做什么?是郝大成派他来的吧?”
“很可能是郝大成派他来和史太昌取联系的!”谷中一判断说。
“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谷敬文气势汹汹地说,“要好好审问他,一定要他把知道的一切供出来!”
“是!”张彪答应了一声就退出去了。
任洪元骑上他的白马,率领着他的副官和卫队,出南门离开了谷家寨,向史家坪徐徐走去,大路上扬起一片烟尘。任洪元坐在马背上,好像处在半睡眠的状态中,其实他并不想睡,而是聚精会神地思索着和谷敬文会见的情景,揣摸着谷敬文的言行。当他自己认为确实看透了谷敬文的野心时,他脸上显出了阴冷的微笑。他勒住马,等后面的冯副官走到他的身边,然后神秘地说:“明天你到西屏山去一趟!”
“西屏山?”冯副官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到西屏山做什么?”
“去找保安团任团长,要说服他进占四岭山!”
“这有什么意义?”冯副官更是莫名其妙了。
“你听我告诉你,谷敬文这只野心勃勃的老狼,对四岭山区已经馋涎欲滴了,他想做整个山区的土皇帝。”
“这家伙胃口真不小。”冯副官附和着,作出愤愤不平的样子。
“自信!”任洪元以表示亲切的口气叫着他那副官的名字说,“我们不能叫他达到目的!”
“旅座的意思是叫任团长来一个捷足先登?”
“对!这正是一个好时机,我旅派一营去南屏山,一是不让郝大成南犯,二是牵制白云山周武的民团。……”
“我们在南屏山怎么能牵制住白云山?”冯副官一时没搞清这个错综复杂的关系。
“走路不能只看一步路,下棋不能只看一步棋。”任洪元狡猾地一笑,“我们把郝大成南犯的路堵住,郝大成必然北上,让周武和郝大成去厮拼……”
“高!高!”冯副官把这个关系弄明白了,“如果我们进攻郝大成,不仅自己损耗兵力,而且还给周武解了围……”
“所以我们不能干这种为别人火中取栗的傻事。”任洪元接过来说,“我们这个营到那里去,只许驻守,不准进攻,虚张一下声势就行了。”
“这叫借刀杀人。”冯副官顺口打了个比较露骨的比喻。
“不,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旅座,争夺四岭山有什么意义呢?像现在这样,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一会儿联合,一会儿分裂,说不定哪一天就像我们那两个团一样,突然来个命令,调到千里以外去。……”
“自信,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成语云:‘狡兔三窟’,在这新军混战之时,宦海沉浮不定之日,不留后路是不行的!”
任洪元的内心秘密,说到这里算是说到家了。老于世故的任洪元,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感到自己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进,一条是退。进,就是用一切手段向高处爬,向深处钻,豁出老本不怕危险地干。这样也许能爬上去,但也有可能摔下来,有可能成为暴发户,也有可能输光了老本。这个“进”在他看来很难。退,就是保住老本,必要的时候,急流勇退,抛弃戎马生涯,解甲归田,回到家乡,用掠夺来的民脂民膏,克扣来的军饷兵血,过一个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晚年。他本来并不看重四岭山的,经谷敬文一说,倒引起了他的浓烈的兴趣,他也需要有一块地盘,作为将来退守的最后阵地。但他是国民党的正规军,并不像保安团一样久居一地。却像水上浮萍,随浪漂荡,随风东西,行动全按上峰的命令,自己没有多大自由。就说进兵南屏山吧,有了命令不能不去,没有命令,要去也不行,真是“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啊!对于四岭山这块地盘的开辟,他把希望寄托在弟弟任中元身上。
“什么时候出发?”
“事不宜迟,明天就去。到那里你和中元团长讲,就说郝大成驻兵南屏山,周武民团无暇北顾,只有周威的齐心会,势孤力单,正是进兵四岭山消灭齐心会的大好时机。一来可以报仇雪恨,二来可以重占四岭山区。自信,你跟随我久历疆场,屡经战阵,颇有军事经验,你可以在那里多多协助中元,舍弟虽身为保安团长,对军事却是外行……”
冯副官见旅长如此夸奖,并付予如此之重任,受宠若惊,连忙说:“旅座只管放心吧,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辜负旅座的重托!”
“自信,”任洪元对他的亲信的忠忱深表赞赏,“我相信你一定会办得很好,”然后又推心置腹地说,“要知道,你还年轻,往后为人处世要学得乖巧些。我们对共产党,固然要消灭他们,这是我们的敌人。但是,对谷敬文、周武这种地方势力,我们也要一齐吃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是天经地义的,否则,你是胖不起来的!”
说到这里,任洪元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向史家坪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