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沙利士神父来到教堂的垛楼上,望着另一座山梁上纳西人在泥石流浩劫过后的乱石堆上新建立起来的村庄,企图能看到一点人间的生气。自从他们从悬崖上迁走之后,沙利士神父试图套在纳西人脖子上的绳子不解自脱。但那边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更别说能望到一缕炊烟。他突然想到这些日子来到盐田里干活的纳西人少了许多。该去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啦,也许他们这时才能认识到上帝的爱。
他叫上亚当与他同行,他们甚至找不出一头能骑的骡子出来。两人沿着两条山梁之间的小道徒步而去,在翻过了几处泥石流堆后,他们来到了纳西人的村庄。死亡之气从每一家每一户破败的窗户中溢出,来不及掩埋的死牲畜随地都是。哀嚎之声是证明这个村庄还有活人的唯一标志,一些新建的简陋房屋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封顶,瘟疫就把建房者全家的性命夺走了。
沙利士神父来的时候,东巴和阿贵正带领众人在给死者送魂,尸体不是一个个,而是一排十多具。对于重死不重生的纳西人来说,那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宗教仪式了,连作祭祀用的牲畜和纸冥马看上去都显得不够。因为已经没有更多的人手去做这些本该十分隆重的事。
死者中就有和万祥的一个叔伯和两个外甥,他和其他死者亲属一样一身丧服,头上缠着白布包头,身上披着麻衣,腰间还扎着一块宽宽的白布。一个村子的人都是这种打扮,使人感觉就像在阴间行走。这个时候没有人戴孝的家庭是没有的,悲痛是峡谷里第一次能让大家共同拥有的东西。和万祥一身阴气地走上前来与神父打招呼,神父不知道他家死的究竟是谁,只是礼貌地向他致以问候。和万祥族长问神父:“有什么事吗?”
沙神父说:“我是来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助。上帝将怜悯可怜的罪人,如果你们需要忏悔的话,仁慈的上帝将宽恕你们的罪,使你们的灵魂升向天堂。”
和万祥目光哀哀地看着地上的那一排死者,“谢谢啦,神父,我们的亲人有自己应去的地方。看看这满峡谷的悲伤吧,活着的人一个个地死去,女人们却一个小孩也生不出来。神父,你们的神灵有让女人肚子尽快大起来的法子吗?”
沙利士神父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没有。”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一年峡谷里竟没有一个女人生育。
和万祥叹口气:“世上有活一千年的古树,难得有活一百岁的长者;水总要流到山下去的,就让它流下去吧。可是,水源不能干枯啊。”
沙利士神父那时对纳西人和他们的宗教还不太了解,他看到东巴祭司和阿贵在村庄的路中央向峡谷的东北方向展开一条长长的画卷,那是东巴超度亡灵的“神路图”,上面画的是信奉东巴教的纳西人供奉的各类神系和需要斩杀的魔鬼,那些神像画在一种树皮纸上,这种纸柔软而有韧性。上面的画是用植物和矿石颜料描摹上去的,旁边配有东巴经象形文字。画面上有阴森的鬼地也有吉祥的神界,在鬼地的画幅中罪人们的亡灵备受各类恶鬼的折磨,生前滥杀野生动物的,死后被虎、豹、熊等动物啃吃;犯有男女私通罪的,男的被魔鬼用铁钳拉出生殖器,女人被魔鬼用凿子钉入头颅;而生前诽谤人的则被魔鬼将舌头拉得长长的,由一头被魔鬼驱赶的牛在上面实施耕舌之罚。那是一长串活生生的地狱惩戒画卷,任何人看了都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生后悔。
沙利士神父从没有看到过这种古老的树皮纸,更没有看到过如此拙朴原始而又超越了现实想象的神系画普。他感到震惊,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了一下:这种原始部落的画和象形文字要是拿到巴黎博物馆展出的话,欧洲应该轰动了。因为它们不是已经死亡、并已远离现代文明数千年的原始宗教画卷和象形文字,而是活生生的,是生存于纳西人中并被他们所依赖的精神支撑。这才是欧洲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远古东方文明。
出于礼貌,和万祥族长在东巴祭司做宗教仪式时向沙利士神父解释他们亲人的亡灵将去向何方,又将如何去。向东北方向铺开的“神路图”代表着纳西人的祖先从前是从北边迁徙下来的,现在东巴祭司要把死者的亡灵向着那个方向一站一站地送回去。一个模仿死者的木偶身着东巴的法衣,骑在纸冥马上,由东巴祭司扶着从“神路图”上一站一站地走过,每走一站,都有一场和魔鬼的战斗。几个身着纳西武士装的男人在一边挥舞着长刀,为死者助威。东巴祭司一直把死者的亡灵从鬼地超度到神界,让他们来到“巨那茹罗神山”,那是纳西人祖宗生活过的地方。“也是我们的灵魂最终要去的地方,不是你们的天堂。”和万祥说。
“令人费解的去处。”沙利士神父说。
“看看这一峡谷的死人吧,都往你说的那个地方去,不同种族的人又要打仗了。还是各走各的好,神父,我不明白,人生前的事你们要操心,身后的事你们为什么还管呢。难道死了的人灵魂回老家你们的上帝也不允许么?”
神父还真被问住了。如果上帝是悲悯的,他不会阻挡一个灵魂要回家的可怜人;如果上帝是仁慈的,鼠疫为什么要横加在这些善良而又无辜的人们身上。但是作为一个侍奉圣职的神父,他不会去追问自己的上帝。他只有问和万祥:“难道你们不害怕地狱的烈火吗?”
和万祥说:“不。我们只害怕‘署’神发怒,就像现在一样。”
“就目前峡谷里的这场灾难而言,跟你们的所谓‘署’神没有关系。尊敬的族长,这是一场在我们欧洲也曾经发生过的鼠疫啊。它是由可恶的老鼠引起的。”沙利士神父想证明自己的观点,举目四处观望,果然就看到了几只老鼠旁若无人地窜来窜去,“喏,灾难的根源就在它们的身上。”他指着老鼠们说。
但是和万祥对他说:“那不过是几只老鼠罢了。灾难是因为人们太贪婪所致。”
“噢,这倒很有趣。”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如此贫穷的峡谷有什么东西值得人产生贪婪之心呢?”
“银子、土地、盐田、女人,都会让人贪婪啊。人要一贪婪,天空都不会洁净。神父,难道你没有闻到吗?这峡谷多么污浊啊。那么大的风,都吹不尽天空中的秽气。看看藏族人和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吧,阿美姑娘和土司的少爷在牧场上行苟且之事,污染了草甸和森林,然后土司和我们争夺盐田,‘署’神怎么不发怒呢?”和万祥仍然固执地说。
“异端的信仰。”沙利士神父感叹道,“和先生,十四世纪鼠疫在欧洲流行时,人们也是如你所说,认为是由于一种‘腐蚀之气’或者‘老妇人的情欲’引起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全能的上帝对亵渎圣灵的人们的惩罚。末日到了,你们纳西人要忏悔,上帝才能指引你们的灵魂升往天堂。”
和万祥说:“我们的经书中讲,有一棵生命神树掌管着人们的寿数。这神树上的树叶和人的生命有关,绿叶代表年轻人,黄叶代表老年人。一个叫美利董阿普的神灵,他每年用白银的竿子挑下枯黄了的叶子,留下绿色的,这样世上就总是老年人先死。唉,大概是美利董阿普神又喝多了,把生命神树上的枯叶和绿叶都打落下来了。”
“噢,主啊,他肩负那么重要的职责,怎么可以随便喝酒呢?”沙利士神父随口说。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神灵又不是谁家的孩子,他任性着哩。世上为什么有孤寡,为什么白头发的人会为黑头发的人送终?就是因为生命神树上的绿叶被喝醉了的神灵打掉了啊。”
此时和阿贵东巴手中的法铃声响忽然大了起来,他已经顺利地将一个亡灵超度到神界了,他用似唱非唱的诵经声高声朗诵道:
将死者之魂送到种一季庄稼永远吃不完的神地,
送到可坐于白云之上,在日月中穿戴打扮的神地,
送到绿树森森、青草茵茵的神地;
送到以日月为灯,星宿为帽的神地;
送到湖水永不干枯,树木永不凋零,金灯永不熄灭的神地;
送到金花银花开遍,吉祥幸福永存的神地;
送到纳西远祖崇仁利恩居住的神地;
送到人类始祖神美利董主居住的神地;
送到九代男祖、七代女祖之地;
送到远祖曾居住过的山洞中;
送到祖先曾经放牧过的高山草场上。
“你认为我们的灵魂要去的地方如何呢?”和万祥看着沙利士神父在认真地倾听,便问。
“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不比我们的天国差多少。但是你们不向上帝忏悔,灵魂同样得不到拯救。”神父最后这一句话说得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他觉得纳西人比藏族人倔强多了,他们看似温和卑谦,但他们的骨头藏在棉花里。
“顺便问一句,”他说,“这幅迷宫一样的宗教图,可以卖给我一幅吗?”
和万祥愣了一下,随后坚定地说:“神父,如果你要买一条阳世的道路,你可能买得到,但是没有人会出卖自己回到祖先之地的魂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