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学者茅坤《史记钞》有个说法:韩信用兵之巧,仿佛从天而下,且,从未与敌人血战。有多巧呢?嗯,看看好啦:
——灭魏。魏国大军集中在蒲坂。韩信于是大量疑兵,集中在临晋附近渡口,伏兵从夏阳用木罂渡河,偷袭安邑,捉住魏豹。
这是声东击西,对地理、河流、敌我位置了如指掌后出手。军队的执行力与速度,了不起啊。
——破代,在阏与擒了夏说,史书没谈细节,但我们得补一句:阏与这地方,历来号称险峻难救。战国时勇猛如赵将廉颇,都不敢轻易涉足那里。赵括的爸爸赵奢,就是在此处击破秦国大将胡伤,地位从此齐平了赵国栋梁廉颇和蔺相如。这么险的地方,韩信搞定了。
——井陉一战,韩信以少打多击破陈余,还弄出了著名成语背水一战。事后韩信对诸将侃侃而谈,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怎么判断陈余一定会出击?怎么确认本方军队不会崩溃?怎么规划骑兵的突击路线?说来容易做着难。
——定齐,迎战楚国当时头号猛将龙且,韩信又是弱势兵力。于是半渡打龙且,退军,等龙且军队半渡,决河放水,急攻杀了龙且,定了齐国。
这是自井陉之战后,韩信又一次佯退反击了。井陉之战是自己背水一战,定齐之战是借用水干掉了龙且。
——垓下一战,韩信亲自斗项羽。又一次先行后退,张左右兵马围击项羽。项羽一生正面大规模会战,怕也只败了这么一次而已。
明面上,韩信的风格是:
——善用地形:对魏渡河、对赵背水、对龙且决水。
——善于机变忽悠人:对魏声东击西、对赵佯退偷袭、对龙且和项羽都是佯退诱敌。
——洞悉心理:掌握了陈余、龙且和项羽急于求胜的心理;掌握了本方士兵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理。
——善于佯退诱敌,如上所述。
之前章邯王离、刘邦彭越,那么多名将老兵油子,都跟项羽打过。为啥谁都没法施展韩信这个佯退包围、一举得手呢?
因为自古打仗,后退都是个大难题:若不是军队令行禁止,一退就溃。然而韩信一而再、再而三地玩诈退诱敌,还玩出花来了。
都知道该兵贵神速。可是为什么有些部队就能穿插自如,有些部队就不行呢?孙子说兵法之妙,风林火山。就是组织训练到了化境,调动自如。欧洲的腓特烈二世和拿破仑后来都总结过,军队的机动速度,取决于训练度与组织严密度。
奇策是花样,但军队战斗力,还得靠组织、训练与控制。
韩信跟刘邦聊天,不说自己计策有多好,只说自己将兵多多益善,而刘邦不过能将十万。兵多了有多难管呢?参考前秦苻坚淝水之战大军溃败就知道了:一乱全溃,号令无用。可是韩信啊,兵多了也管得好。能进能退,敢死能战。什么计策都玩得出来。难得的是,韩信用的多是临时新兵。《史记》里明说了:韩信破魏破代,刘邦就派人把他的精兵收走去扛项羽。韩信于是自己重新组织新兵训练。刘邦还曾经拿走过韩信的兵权,让他自己组织军队去打齐国。
带新兵有多难,把新兵指挥得进退自如有多难?且古代打仗基本靠吼、基层士兵伍长什长许多是文盲。如此韩信能把军队带得随心所欲,一辈子开疆拓土却基本不用硬碰硬血战,靠机动调度和地形,变着花样,把一切对手玩弄于股掌之上。真难得。
所谓奇策,用点儿想象力,都施展得出来:说评书的先生们编奇策,那想象力才够瞧呢。
但蕴藏在奇策背后,这些让部队进退自如、运用存乎一心的能耐,这些扎扎实实的组织、训练与统兵之道,才是韩信最可怕的地方。
哪位会问了:韩信都这么聪明了,怎么还能想不通鸟尽弓藏的道理,被刘邦搞掉呢?
韩信的命运,与他的性格与自我定位有关,也跟历史的进程有关——脱离时代背景看一个人的性格,很容易看错。
太史公煞费苦心地在《淮阴侯列传》开头写了那几个细节:看懂了,就明白了韩信的一生。
韩信出身布衣,贫无行,当不了吏,又不会做商人,就蹭吃蹭喝。被南昌亭长的老婆摆脸子,韩信气走了;漂母给他吃的,韩信说一定要回报。之后是著名的胯下之辱。当时对面少年嘲弄他:“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韩信很喜欢佩剑。
后来项梁渡淮,韩信也佩剑从之。哪怕最穷的时候,韩信都爱佩剑:他把自己当个有身份的人。别人对他不好,他不高兴;别人对他好,他就要报答。封王之后,漂母的恩惠,亭长的羞辱,他都报答了。
萧何后来向刘邦推荐时,说韩信“国士无双”。读过《史记》的,一定对国士这个词有印象。名刺客豫让,有两句名言:一是“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一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本质上,韩信自视为国士:对知己者效忠报答,此乃战国以来的遗风,算是那个时代的骑士精神。故此,韩信跟项羽时不见用,便走了;萧何要举荐他,他等不及,也走了,萧何去追他回来;刘邦对他好,他就对刘邦效忠。他还对蒯彻这么说:
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既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所以韩信总觉得“我功劳大,汉朝总不会坑我吧?”《史记》所谓:“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当然,韩信也不是白白效忠:我对你好,你也得对我好才行!他也要刘邦封他假齐王。他也要刘邦封他楚王。在他看来,这是合理的:国士待我,国士报之,对等的尊严嘛!
可惜刘邦不这么想。
我们都知道,社会大众思想转型,要比历史进程慢一点儿。刘邦大封异姓王灭楚,等灭楚定天下后,不能容许异姓王的存在,便一个一个干掉了。后来文景之治是平了吴楚七国,汉武帝推恩令,终于权力完全集中于中央——那是后话了。
秦始皇是搞郡县制,不分封;刘邦是先分封,再一个个搞掉。他们都不能允许异姓王存在,只是刘邦更委婉。韩信后来被刘邦捉住后,吼了一句愤懑之语:“天下已定,我固当烹!”——天下定了,是该杀我啦!
大概韩信还保持着战国时那种思维:国士待我,国士报之。你怎么能鸟尽弓藏呢?
然而时代已经改变了。从秦汉之后,君王不会再把权力轻易分给别人了。君王只要你完全无威胁的效忠,以及万世一系的权力。韩信总以为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汉不会夺我的封地。可惜,那个时代过去了。所以他一辈子都在当一个国士、一个将军,却不是一个政治家呀。
金庸先生写《碧血剑》,李自成得北京,大功臣李岩却听到了这么一段歌,预言了他之后的命运。
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
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
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
大功谁及徐将军?
神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
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
嘻,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