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幼儿园时的某个春天,我被母亲带到纺织厂,放在宽广的仓库里,山一般高的布匹中,请仓库阿姨看着我,给我留下一堆厂图书馆里借来、售价三毛八分一本的连环画。每一页一框图,一幅可以意会的图,或喜或怒,下缀浅近的解说文字。这是我最初的阅读经验:连贯的断片图画描绘了历史传奇,缀成一个个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如我们所知,大多数历史连环画,每页图多选择了最戏剧性的瞬间,每一幅图本身都堪称传奇。我学会了读字之后,最初与我做伴的是《杨家将》《说唐》以至于《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于是我最初的幻想世界里,满是白马银枪、辕门刁斗、沙场尘烟。每次读金戈铁马读紧张了,就抬头看看:暑假的晴朗天色,很容易消解这种恐慌。就这样,我读过了《水浒》与《三国演义》,以及金庸的武侠小说——那时我当然不明白,《鹿鼎记》末尾韦爵爷如何在满汉问题上难倒了黄黎洲等四名大家,《射雕英雄传》结尾成吉思汗临终时为何要自问是否英雄。我只是喜欢读这些古代故事:塞北江南、青山绿水、衣袂长袖、刀枪剑戟。
我印象中,第一次发现不大对,是某次读到宋史里,提及杨业的儿子杨六郎。我小时候听的杨家将传奇,都说杨令公家七郎八虎,杨六郎杨延昭排老六,他四哥还是京剧《四郎探母》的主角呢,他儿子杨宗保娶了穆桂英,生了杨文广。可是《宋史·杨业传》里却说,杨业的长子就是杨延昭——不是老六!杨延昭的儿子就是杨文广,没有杨宗保这人。那穆桂英哪儿去了?那么,所谓四郎探母,所谓杨五郎杨延德出家为僧创立五郎八卦棍之类,又是哪里来的呢?
类似的事情,后来一再发生。比如,小时候评书里,徐茂公是瓦岗寨的军师,牛鼻子老道。
后来看两《唐书》,说李勣本名徐世勣,字懋功(茂公),十几岁就出来闯世界,正经的唐朝名将,对东突厥和高句丽都很有战绩——好像不是老道?
小时候评书里,李靖是个游方道人。可是两《唐书》里,李靖李药师李卫公,南北纵横,南破萧铣,北击突厥,西征吐谷浑,无往不利——好像也不是道士?
小时候评书里,尤俊达煽动程咬金劫皇纲,是条好汉。正史里找不到这人。翻来翻去,发现隋唐间有个人叫牛秀,字进达。牛进达——所以,是传评书的老先生口传心授时,把牛进达听成了尤俊达?
小时候听评书,我挺不喜欢苏定方:这厮杀害罗成,他儿子苏海还一直跟薛仁贵为敌呢!——看看正史,苏定方征讨东西突厥,战葱岭,征百济,后来还补进了凌烟阁。好像也没那么坏?
好嘛,但他毕竟杀了罗成!我找找……正史里,好像没个叫罗成的。最接近他形象的是罗士信。不对啊,历来隋唐评书里,罗士信都是个二傻子啊!
黄仁宇先生在《中国大历史》里表达过个意思:他以为中国古来士大夫喜以史书说事,引经据典,训诂考证。民间百姓却更愿意相信一些传奇,因此而产生了一些认知的偏差。比如如上所述,史书上明白写着杨延昭是杨业的长子,但绝大多数民间百姓说起来,多半还认为杨六郎是杨老令公的六儿子,被潘仁美坑害了——天晓得,历史上并没有潘仁美,倒是北宋确有名将叫作潘美的。
我猜许多普通历史爱好者读书的经历,与我有类似之处吧?托尔金先生的名著《魔戒》里有所谓:“有些不该被遗忘的事情流逝了。历史变成了传奇。传奇变成了神话。”
传奇二字,奇闻也,流传也。一个历史故事是否能被众口相传,往往取决于其过程是否有戏剧性,是否有足够的矛盾,是否有足够脸谱化的对立面。历来许多历史传奇,最后都简化为昏君奸臣、红颜祸水、英雄奸贼、好人坏人,即我们普通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因此,许多历史细节因适合当谈资而成为传奇。比如,北宋张先写词几十年,但现代普通百姓所知他最有名的逸事,是八十娶亲时,苏轼送他的那句“一树梨花压海棠”;《史记》里只约略一提的虞姬,是任何楚汉传说中无法忽略的女主角;唐伯虎究竟画了什么画,一般人未必能脱口而出,他跟秋香所谓的三笑留情,倒是天下皆知。故此,许多流传的历史,与其说是史实本身,不如说多少变成了一种“人民喜闻乐见觉得讲起来很有戏剧性”的故事。
我们大多数普通人对历史的了解,往往基于源自历史的传奇故事;而许多传奇,如上所述,掺杂了传递者与讲述者对历史的主观看法,被传颂改编的传奇越多,这种普通人喜闻乐见的看法就越重。我们总会下意识地相信带有传奇色彩的历史,淡忘枯燥乏味的细节。歌颂史书上的英雄,鞭挞史书上的奸贼。当然,也难免有出于逆反情绪者,要为历史所谓的反派人物翻案。
但史实人物,许多是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也更了得的。
钟惺先生曾写了首《邺中歌》说曹操,结尾是,“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普通历史爱好者如我,开始总会觉得,历史上的人物功过是非一目了然,脸谱套上容易理解;但了解得稍多一些,了解历来事情的成因,便觉得一环扣一环,似乎没那么简单。
如果将一些细节补上,许多传奇多少会少一点儿热血,却变得更深沉,更无奈。
大多数留名历史的人,如果将他们还原为一个人,而非一个喜闻乐见的脸谱形象,也许对他们的观感,能多少有所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