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卓守则怀疑自己出了毛病。可能出什么毛病呢?不上炕,不见青草光溜溜的身子,两条腿并没有打颤发抖的情形啊!卓守则只好求到一位老大夫门上。老大夫把了脉切了诊,把手一拍说:“什么毛病也没有!你呀,就当是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玩儿的,吃饭喝水似的!你看它还行不行!”按照老大夫的办法,晚上上炕后,卓守则把自己想象成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把青草想象成十七八的大姑娘,把两人相好想象成喝冰糖水吃大米干饭;这样把“大”字向身下一压,把肥嘟嘟的****向嘴里一含,下边的小鸟就“刺”地钻进窝里。这一来不得了,一个晚上高呼大叫低吟浅唱,把天地翻了几个个儿。那搅得正屋里的四叔一夜没阖眼,把隔着三条街八个胡同的鞠也凡的老爹,和隔着十几里之外的年传亮的三姑,也搅得遭了地震似的不得安生。此后一个多月,耕耘犁耙播种施肥一刻没停,把十几年欠下的差不多都找回来了。
卓守则娶了一个得过羊角风的大姑娘的消息,华云是从水娟嘴里听说的。提醒水娟把话说到她耳边的则是年传亮。卓守则回村,年传亮的警惕一直都镶在脑门上,卓守则娶回一个羊角风女人的消息,实在要算是一种解脱了。
华云听了没说一句话,心里却说不出多少悲哀。论相貌,卓守则算不上仪表堂堂也称得起魁梧健壮,急急地娶回这么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心里就不憋屈得慌吗?吃晚饭时心里躁躁的,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可睡过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时,脑子里那团乱麻就变成了一种庆幸:眼下除了青草又有谁会跨进卓家的门槛?从当年一起外逃中可以断定,卓守则即使不是正人君子也决不是鸡鸣狗盗偷香窃玉之徒,老天爷是不应该让这样的人打一辈子光棍的啊!
庆幸归庆幸,心里总还堵着一个什么东西。直到哪一天在村外的菜园里,眼见卓守则领着一个粗襟大袄的女人在浇水,华云心里的那个东西才霍然消散、挥发了。
那时青草的肚子已经跟六月里的西瓜,一天一个成色了。那真是一个奇迹,原本定准的半月一次发病,进门之后那么折腾,病却跟好了似的没了影儿;一个月怀孕,两个月肚子鼓起来,到八个月时,已经需要用一个柳条筐子托住才坐得起来了;十个月零十三天分的娩。分娩前人人都说是双胞胎或者怪胎,落下的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大胖小子。苍天有眼,卓家有幸!孩子过百天时,卓守则卖了两头克郎,请街坊邻居们喝干了两桶地瓜干子老烧酒。
也就是在喝干了两桶地瓜干子老烧酒之后,卓守则发现眉清目秀的大胖小子竟然是个呆子,两眼经常直直的,连嗯啊咕呱的音节也难能发出一声。也正是从那一天起青草又犯起了病,恢复了半月一次的老规律。青草卓守则不怕,他怕的是孩子。孩子是他和卓家的命根子。可孩子越长越呆,别人家同样大小的孩子满街疯跑,把爸妈叫得香甜可口五味俱全了,智新——那是四叔给孩子起的名字——还刚刚能够让人领着迈开两腿;别人家同样大小的孩子跳进小河沟里捉鱼摸虾和有声有调地背诵几首毛主席诗词了,智新还刚刚把爹妈两个字叫得让人听得明白;而当离开父母和大人,独自面对墙壁或天空时,却又时常咯咯笑个不停,嘟嘟嚷嚷自语个不停。这一来卓守则的心又结了冰——冰砣子。那天青草犯病,栽进村边的大粪池,他好不容易拖出来、冲出来,晚上又见智新一边傻笑一边念念有词,那心就彻底碎了,半夜里抱起智新,朝向海牛顶上奔去。
海牛顶沉湎在混沌里,只有海天交汇的远方露出几丝斑斑驳驳的光亮。站在面海的绝壁上卓守则长叹数声,毅然决然地向崖下跳去——
双脚凌空,耳边是风声惊涛声,身边是风声惊涛声,卓守则知道卓家两代魂归大海的时刻到了。然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认定一切都已结束,自己已经身处冥世时,却发现重新回到了村中的那座小厢屋里。这怎么可能呢?自己明明……可环顾左右,墙是真的,摸一把凉凉的;青草、智新是真的,一个把鼾打得如雷似潮一个把痴话说得有滋有味。卓守则说不出的悲愤,抱起智新又一次向门外奔去。可刚出屋门一团浓雾便席卷而来,生生地把他抬离地面,原地打了几个回旋又送回到屋里。卓守则还是不肯罢休,门窗竟然被封死了,任他怎么哭怎么骂怎么推怎么撞,也休想打开一条缝儿。
卓守则失声而悲:老天爷呀,卓家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浑浑噩噩过了大半月,那天卓守则正浇着芸豆,邻居家的孩子跑来,说是十八里滩那位章大仙在街上见了智新一面,就非要跟他说几句话不可。章大仙是当地有名的奇人,隔着三辈祖上一位先人曾是圣子山道观的创始人。据说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与先祖梦中相会,从此衣钵相传,测流运祸福、看风水灾病,成了很受群众欢迎的人物。听说章大仙找,卓守则认定智新惹了祸,来到街上便一个劲儿地赔着笑脸,说孩子是个呆子,请章大仙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呆子?你说这孩子是个呆子?”章大仙把手一拍说:“你听好了,这是个大命人。大命人你懂吗?”
卓守则认定章大仙说的是反话,是有意戏弄自己玩的,便回道:“大仙说得太对了!他的命实在是大得没有边儿啦!”
章大仙说:“我说的是真话。从相貌上看,起码是你和你的上几辈没有人能够相比的。”
卓守则说:“我知道了,肯定是不至于被枪毙和活埋就是了!”
章大仙并不生气,说:“我说的是二十年以后,信不信由你。”他打量了卓守则几眼又说:“你这个人财运不错,看来将来可能成就点事儿。”
这是有生以来卓守则听到的最美妙最动听的一句话,他的嗓子里却忽地涌起几句骂祖宗的话;但他还是咬住了,说:“行,我要是真发了大财,第一个谢的就是你大仙了!”
“这可是你说的。”章大仙双手抱成一个太极图,朝向卓守则揖了揖,飘然而去。
“大命人……财运……”眼看章大仙走远,卓守则忽然以难得粗野的语调骂起来:“****他个大命人啦!****他个财运不错啦……”
活,比死了还难受;死,比活着还要难。浑浑噩噩三年过去,忽然一天,四叔的那个被过继到一百里之外的儿子卓守礼,拿着一份报纸找到卓守则,说上边有了新精神,阶级斗争不许再讲了,卓家以后也可以像别的人家一样生活和劳动了。那把卓守则吓破了胆,先是捂着耳朵不听,接着夺过报纸撕了一个七零八落。再接下拿出比骂“大命人”和“财运”还要粗野的腔调骂道:
“我看你小子是找死!放你妈的狗——臭——屁——”
一夜朔风,吹灭了海牛顶上那片烧红了大半个秋天的火焰;一连几场大雪,把满山的柿子树变成了一株株披坚裹甲的玉树琼枝。树白了,山白了,天白了,除了海之外的整个世界都白了。白成了一种时尚,一种霸道,一种欢乐和刺激。
从昨天下午卓守礼就一直嚷着要上山打兔子去。二十二岁生日刚过,脸上长着青春痘,胸前和胳膊上长着肉疙瘩,看着满山的大雪,卓守礼心里不痒才是怪事。卓守则的心却不那么容易痒了,可早晨起来,先是门上一阵冰雹似的“咚咚咚”,接下是:“哥!你起来没有!该走啦!”他不觉就动了心,把脚上的青布棉靴换成了猪皮绑子。卓守礼从一百里以外回村已经三个多月,卓守则不得不相信世界发生了巨变,罩在卓家头上的那顶“紧箍咒”已经不存在了。
从村边一道斜坡上山,来到半山腰的一片松林时,两人发现了一趟脚印。卓守礼看了几眼说:“是兔子,没跑远!”顺着脚印追上一道雪岗,两人果然发现山坳的野地里,一个黑影正一蹦一跳地向前运动。
“行了,今晚上就指望它下酒啦!”
卓守礼土枪一提向前奔去。土枪里装的是铁沙子。铁沙子大的像大豆小的像小豆,一搂扳机,出去就是一把铁扇子、铁扫帚。兔子在雪地里只能一蹦一蹦向前跳,恰好为土枪提供了机会。卓守礼追到离兔子不过五十步时,把身子向地上一爬,把土枪在面前一举一托,瞄了瞄,嗵地一缕青烟打出去。野兔先是没事儿似的只管向前蹦,蹦了几下身子一歪,就栽进雪窝起不来了。
“打中啦!兔子打中啦!”卓守则一边喊一边向前奔去。
雪窝里果然拖出一只不下四五斤重的大野兔。背着那只大野兔,又打了一只小野兔,卓守则心里就痒了,说:“让我试试行吧?”
土枪属严管物资,好多年中他是摸一下的念头也不敢有的。
“怎么不行呢!”卓守礼把土枪交到他手里,一番讲解示范,两人才向另一条山坳寻去。走进山坳,几只觅食的山鸡就出现到面前了。卓守则按照卓守礼的提示,把枪架到一个树杈上,屏住气一扣扳机,“砰”地一声就把山鸡打到天上去了。他说不出的遗憾,卓守礼却忽然叫着:“打中了!打中啦!”卓守则再看时,只见一只山鸡忽然从半空里直落而下,掉进了不远处一片小林子里。
“噢——”卓守则喜极而狂,在山坳里搅起了一团雪雾。
一上午又打了三只野兔两只山鸡,直到肚皮贴到脊梁时两人才回了村。卓守则回家去了,卓守礼在村口的柴垛后面撒了一泡尿,发现照壁上新贴了一张什么东西,便走了过去。
出现到面前的是一副大红告示:
通知书
根据上级指示,我县冬季征兵工作定于11月20日开始。凡年满18至22周岁的农村公民子女均可报名。参军保卫祖国是广大公民的光荣义务,欢迎广大适龄青年踊跃应征。
东沧县人民武装部
冬季征兵每年都要搞,往年只限于贫下中农子女,卓守礼从来都没敢动过心。这会儿他把通知书看过两遍,撒腿就向家里跑去。
“哥!我得当兵去!我坚决得当兵去!”进门,卓守礼拉住正给小猪喂食的卓守则就嚷起来。
卓守则吃了一惊,说:“当兵?当什么兵啊?”
卓守礼说:“通知都出来了,十八到二十二,马上报名啦!”
卓守则“唔”了一声,目光在卓守礼脸上掠了一圈说:“那上面说了让你当兵了吗?”
“你怎么胡扯呢!”卓守礼嚷着,“那上面没写我,可写了农村公民子女一律欢迎。我是农村公民子女这总错不了吧?”
“农村公民……真是那么写的?”
“不信你去看哪!我说变了你老是不信!这一回,那军装我是非穿不可啦!”卓守礼二目灿灿,喷得出火来。
卓守则脸上飘过一缕喜色。倘若征兵条件真的变了,确乎是给卓守礼和不少青年敞开了一条希望的大门。
“那是通知,村里怎么说你问了吗?”
“村里?通知上说得清清楚楚,村里!”
卓守则说:“你想得好!上边说是上边说,村里要是不给你报名,那可是……知道了吧!”
卓守礼说:“要不我干吗找你呀!今年是最后一年,今年要是当不上这一辈子我可就完了,你不给我想想办法可是不行!”
卓守则说:“我?你可真够有意思的!”
卓守礼说:“村里什么时候报名你帮我问问总行吧?要是报名咱都不知道,这兵还怎么当啊!”
卓守则说:“这你自己问一问不就得了?”
卓守礼说:“我顶恨的就是村里那几条狗。再说那些家伙也不一定认识我呀。哥!”
卓守则知道他说得是实情,点点头道:“行,不就是什么时候报名吗,一会我帮你问问去。”
卓守礼说:“那要是问了村里不让报,你得给我争才行!”
“村里那些人你也知道,”卓守则一边把猪向圈里赶一边说:“这样,我先问准时间,别的事儿再说行吧?”
卓守礼说:“哥,咱得说好,这一次我是一定得去!他们要是不给报名就是欺负咱们卓家,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们欺负了!”
卓守则嗯一声,只管关着猪圈的木门。卓守礼把打来的几只野兔山鸡拿来先分了两份,又把属于自己的一只山鸡扔到卓守则那一份里说:“哥,你都看见了,山鸡我可都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宁吃飞禽二两不吃走兽半斤”是村里早有的定论,山鸡又是飞禽中的极品;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卓守则心里明白,当兵不仅关系卓守礼的一辈子,也关系卓家一大窝子人的一辈子。“行,这个事儿你放心吧。”他把分到自己名下的山鸡兔子送进屋里,说:“待会儿把你爹也叫来,春天那桶地瓜干子酒还有点,也该解解馋了!”
野兔炖的是豆腐白菜。山鸡是切成块炖好又煨了汤的。地瓜干子酒又苦又涩,也还是把四叔和卓家兄弟俩美得上了云彩。吃过喝过美过,卓守则先去看了通知书,随之才进了大队部;进了,从窗户瞅了一眼见里面除了老会计没有别人才进了屋。可进屋刚说了几句话,年传亮就出现了。他看了一眼说:“谁,卓守则?哎哟,这可是稀罕事儿!”
老会计把卓守礼想当兵和卓守则要打听村里什么时候报名的意思说了,年传亮倒笑了,说:“好哇,卓家的后代也想起当兵来啦!”
二十几年的批判斗争,卓守则对年传亮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感,听他阴阳怪气,只得把眼睛盯在老会计身上说:“这不是说政策变了,欢迎守礼这样的青年参军嘛。”
年传亮也故意把眼睛盯在老会计身上说:“政策变不变我说不准,可我知道地主资本家的本质变不了,让地主资本家的子女当兵,那不是把枪杆子交到敌人手里了吗?哪条政策上有这一条我倒是想看看!”
老会计说:“哎哟还真是!不是说枪杆子笔杆子,夺取政权靠两杆子,保卫政权也靠两杆子吗?”
年传亮说:“有些人以为不批他斗他,那天就变了。天变了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呢!”说着,故意侧着脑袋,朝向窗外的天空上瞅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