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项工作是考察。从自己住的两排一式两层小楼、花园式庭院的招贤楼开始,礼堂俱乐部、教育中心、体育中心、幼儿园、职工宿舍、群众家庭,然后是工厂、商店、果园、庄稼地……作为一个农村的儿子和多年从事农村工作的领导干部,岳锐一眼便看出了小桑园的发展前景及其不可估量的意义。他的欣悦和激动是难以自禁的。孙子!这才是他岳锐的孙子!这才是他岳锐的孙子的事业!他对自己出走小桑园得意极了,淑贞几次要搬他回去,都被他拒绝了。
十万响花炮事件,岳锐是昨天从陪同考察的人那儿听到的。他一笑置之。建水泥厂是李龙山区的一件大事,搞个奠基仪式,仪式上放一通鞭炮热闹热闹,他想得出,也赞成拥护。但说为了那么个仪式和热闹,羸官不惜拿出上万块钱,买回几十万响花炮(那花炮扯起怕不止二里路长吧),他觉得跟神话差不去多少。那明明是拿着老百姓的血汗——集资的事他是听说过的——朝马雅河里扔嘛!那明明是连胡作非为的岳鹏程也难得干出的勾当嘛!而羸官是谁?是肖云嫂喜爱看重的小伙子,是同他岳锐骨血一脉的好后生!
今天早起,苏立群老伴又提起这件事。他倒是上了心,埋怨羸官年轻,办事粗糙,不知哪时说句笑话就让人当了真,而且传得走了样儿。年轻人当领导,最忌讳的莫过于说话办事随便。他得找羸官提醒提醒:这也是他这个非正式任命的“顾问”的职责所在呢!
下午考察回来天时尚早,岳锐溜溜达达在院外看一家一户种的小菜园。一行人忽然嘁嘁喳喳从村口那边回来,苏立群老伴也扭着小脚随在后边。岳锐随口问过一句:
“老嫂子,看什么热闹哪?”
“哟,岳兄弟,没去看哪?那十万响拉回来啦!三辆汽车排一溜儿,十好几个人擎着,披红挂彩,跟条龙似的,好看着哪!”
“老嫂子,你是说,那十万响花炮实有其事?”
“哎呀,这怎么假得了?从花炮厂出来,围着几个村子兜了好大一圈儿。你孙子这会儿也正在那儿瞧哪!这一回,可有好景看啦!连我家老头子,也是头一回听说!”
苏立群老伴喜气盈盈回家去了。岳锐一下子如同掉进一口黝黑干枯的井里。一种受到欺骗和侮辱所生发的不可名状的火焰,又一次点燃了他的每一根神经。简直不成体统!简直不成体统!先祖在天之灵,我岳锐前世犯下什么罪孽,竟然养出这么两个无法无天、不忠不孝的儿孙!你叫我这老脸朝哪儿搁呀!……
“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一个好东西!”岳锐似乎真的成了耄耋老翁,步履蹒跚地回到屋里。
“爷!”院外响起羸官的声音。随之是一串开门、入室的脚步。
岳锐旋即翻身上床,拉下一床被子整个儿盖到身上。这一次他铁了心: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收拾收拾回城里去;以后说得李龙爷还世,派专机专列接送,也决不再踏大小桑园这片地面了!
时间定在傍晚,董事会的成员上午便汇集到小桑园俱乐部,任务就是一个:修容整貌。毛料西服、皮鞋、领带,每人必备必穿。是三天前随同奠基仪式的通知一起下达的。通知的这一条后面注明:这些东西如带不来,便以自愿退出董事会和拒绝参加奠基仪式视之。
号令严明,不好不遵。衣物是按照要求带来了,一律没沾身,放在包袱里提溜着。羸官并不责怪,让大家先洗澡理发。理发师是特意从县里请来的高手,一阵施展,土拉巴唧的小书记们如同换了另外一个人模子。接下才是穿西服、打领带,练走路、练站坐。小书记们被折腾得汗流如雨,但人前镜前一站,呀哈!这哪儿是李龙山里歪七扭八的刺槐树,分明就是海南岛既标致又风流的椰子林嘛!
“妈拉个巴子!原先总寻思咱天生地瓜秧子命,这不也成百万富翁了吗!”吴正山冲着镜子龇牙咧嘴。
羸官的西服是小玉跑到城里新挑回的一套,可身如意,好不潇洒。小玉那天去宾馆见过山大两位副教授。请教之后,意外的是两位副教授提出,要向学校力荐,争取让小玉破格进山大管理系学习,毕业后还可以再回小桑园。条件是日后双方建立一种固定联系,共同为研讨、推广现代管理科学作出贡献。小玉好不高兴,羸官也为之一阵“发狂”。如今小玉只等通知了。能够实现自己和奶奶多年的心愿,小玉兴奋不已。然而想到要离开羸官和小桑园,她心中又时时一阵空落。因为有了这一层,小玉对羸官的感情比起往日,不觉又增添出几分深沉的成分。
载着董事们的面包车来到龙山水泥厂奠基现场时,现场上已经挤满了许许多多群众。
李龙山区旷古未闻的奇特事件,惊动和吸引了山区的人们。一万块钱,十万响花炮!起初是新奇和震惊,继之是怀疑。事件尽管从多渠道、多方面得到证实,人们还是怀疑。这是不是做梦发魇了?这不是哪帮小子造了瞎话,拿咱老百姓穷开心吧?这要是真的,小桑园的干部群众不得反啦?……眼看三辆汽车敲锣打鼓把十万响拉回小桑园,耳听着奠基仪式确定的时间、地点,应该说证据确凿、断无疑点了吧?不,还是怀疑。那汽车上拉的会不会是用红纸包的柳树枝和土坷垃?仪式上就真的把那三汽车一呼隆放光了?那十万响光放怕也得一天,把李龙山崩烂了就没人问一声?……如今来到现场,眼看人山人海,眼看山坡上搭起的高台子和横跨高台子的彩门,眼看被用花炮搭起的“二龙戏珠”的巨型网架和网架上、地面上点缀的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新花样,百分之七、八十的人们,不得不把几天里的种种疑惑抛到爪哇国去了。然而,另外一些人的怀疑越发加重了;羸官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县里和镇里就能眼看着他这样胡作非为?会不会一刹那间传下道命令,或者刮起阵大风,把那台子、彩门、网架一古脑儿拆散或者刮跑?……
怀疑!怀疑!这才是十万花炮事件掀起如此狂波大澜的真实原因!
千载难逢的光景,谁肯错过呢?孩子们、老人们、奶着婴儿的母亲们,那些断言羸官是个疯子、大骂羸官是个败家子的人们,那些磨破嘴皮不肯掏一分钱腰包、以致使各自的支部书记哭丧着脸挨批挨呲的人们,哪一个肯错过这个机会呢?
张聋子来了,张聋子的那帮养鸡、养蜂、养蝎子、做豆腐的伙计们来了。来干什么?看热闹呗!哪个有本事把眼珠子抠了去不成!
表针指到七点一刻,面包车首先出现了。十几名小伙子——吴正山也让人看不出老头模样了,排作一溜儿,雄赳赳气昂昂上了主席台。头发油亮,领带轻飏,脚下“嘎嘎”脆响。人们以为来了华侨或外宾,伸长脖子瞪酸眼,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认出,竟是那帮土拉巴叽、让人瞧不进眼里去的小书记们。
“哎呀!那不是俺胜利哥吗?大妈你看!”
“胜利?我怎么认不出来?”
“北边第三个,一、二、三!”
“那怎么是他?他能有那么出息?”
“红鼻子哥哥!快看,放光啦!比电灯泡子还亮!”
“红鼻子哥哥!你蓝鼻子弟弟在这儿哪!”
“聋子叔,快看张仁那小子!”
“哪个张仁啊?”
“还有哪个,被咱们呲得哭鼻子那个呗!”
“穷烧包!穷烧包!”
“哎,你也别说!有头发才能绾纂,这些小子们八成是靠上硬后台啦!”
……
不管台下怎么看、怎么喊、怎么议论,十几个董事一排落座,好庄重自信的样子,好像一个个真的都成了财力雄厚的大亨。
接踵而来的是祖远和镇委书记。蔡黑子和登海镇各村的党政首脑一溜随在后边。只有岳鹏程是个例外。给岳鹏程的请柬是特意派人送去的,那意味自然是在请柬之外的了。
几声汽车笛声响过,羸官、吴海江陪着一个人登上主席台。那人身着棕色西服,好不魁伟潇洒。祖远和镇委书记迎住,热情地拉着那个人的手,晃着笑着,表示着欢迎。羸官向主席台上的人们作过介绍,主席台上发出一阵掌声。
“那是谁?”台下的人群被惊动了。在蓬城,有资格享受这种礼遇的,似乎还未曾见到过。
“八成是上边来的大官!”
“那还用说!要不……”
一个声音打破了猜测:“么个大官啊!那不是那年来的那个‘运贸’的总经理嘛!”
“哎呀!不是他是谁!就是那个叫安么个的哩?”
“哟嗬!那可是个大财团头儿!他来该不是……”
“那还用说!人家跟羸官是把兄弟!”
来人的确是运河贸易公司总经理安天生。他是接到羸官的电报专程赶来的。“二龙戏珠”是羸官的得意之作,他自然没有不鼎力相助的理由。只是羸官邀他来,还有着更大更长远的考虑。
安天生落座,会议也便开始了。先是讲话,羸官、镇委书记、祖远依次而行。讲话很短,并没有多少人认真在听,那意思无非是龙山水泥厂要开建了,李龙山区要腾飞了,云云。
十五分钟讲话完毕,天已灰蒙,星月已在浓云中出没。主席台上电灯一灭,方圆几百里的李龙山区,处在了一片夜的寂静之中。花炮燃放的时刻终于到了。
署着羸官名字的请柬,是前天晚上经由小白鸽送到岳鹏程手中的。请柬朴素无华,短短几行字庄庄重重,印在衬着现代派风格图案的纸面上:
尊敬的岳鹏程同志:
在您的大力支持和关怀下,龙山水泥厂筹建工作胜利结束。定于本月十日下午七时半举行奠基仪式,请您务必光临指导。典礼后将举行花炮燃放晚会,以表谢忱。
专此
恭候
龙山水泥厂董事长 岳羸官
当着小白鸽的面儿,岳鹏程只掠了一眼便若无其事丢到一边。小白鸽出门,岳鹏程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之后,毫不犹豫地撕成碎片,丢进墙角的纸篓,又倒进卫生间的马桶里了。但这并没有能够消除请柬带来的讥嘲和挑战。躺到床上,那挑战搅得他几乎一夜未能成眠。这是多少年中未曾有过的情形,是他最初决定截贷断血时绝对预想不到的。那天小玉来找,他凭着小玉的面子和父子情谊,答应只要羸官来找他一趟——那找本身自然就包括了他所要求的意思——他就放回贷款。原想那要算是对羸官了不得的恩赐了。可哪曾想这小子非但没来,还闹出一个精神道道的十万花炮来!而且竟然……请柬是油印的,并没有特别之处,岳鹏程望着末尾那带着几分潦草的落款,却分明看到了羸官嘲弄蔑视的眉眼。又何止羸官一人,包括淑贞、秋玲、蔡黑子等人在内的许多人,都把他当做了嘲弄、蔑视的对象!不知由于天气突然变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夜辗转过来,岳鹏程头晕力乏,体温表的水银柱升到了三十九度的位置。受了一天一夜“二级护理”,岳鹏程自觉好了些,便悄然地搬着一只藤椅,上了二楼东头的那个凉台。
凉台很大,是供疗养的干部们眺海、乘凉的所在。海风裹着爽心沁肺的凉意,从海湾那边吹来。天空像经过净化的湖泊,极蓝、极高。偶尔飘过几片云朵,也像小兔子似的奔跑着,眨眼间消失到目不可及的、海天一色的画幅之外去了。崂山显出了磅礴的气势。松涛像无数身着绿裙的妖女,在轻轻舞蹈和歌吟。金秋的海滨虽然不及夏日那般喧嚣,却也显出了独有的风采。岳鹏程在夕阳和海风中沐浴了不一会儿,便觉得紧箍的脑门松开了,身上脱下了一层又酸又硬的皮。
这一段他心情一直不好。先是秋玲的“叛变”和淑贞的“起义”。他不想失掉淑贞也不想失掉秋玲,而现在两人都离开他远远的。他自信自己并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恶棍。不错,从正统的观念和道德上说,他有愧于淑贞也有愧于秋玲。但他不能躺在观念和道德上生活。在他看来,生活创造道德,道德理应随着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唉!为什么人们只为外在客观世界的变化欢呼雀跃,而漠视和否认人的主观世界必然随之变化的合理性呢?接下是肖云婶的死和与父亲的决裂。他内心曾为对肖云婶的处理失当感到过疚悔,但葬礼远远超出了他能接受的程度。老爷子的走在他料想之中,但走过马雅河,与羸官粘到一起,是他始料不及的。这使他陷入了窘困的境地——等于向外人昭示了自己的失败和儿子的胜利。家事如此,公事亦如此。胡强、岳建中对那两句话的指示理解执行得不错。有石衡保亲笔签名的退还承包果园协议书的副本,逐级地呈送到省里去了;园艺场依然如故,石衡保因为告状胜利过于高兴,突然“欢喜”疯了,再也不可能去重操那个“告状专业户”的旧业了。石衡保的那个叫做石硼丁儿的儿子却失踪了,这不能不算作心腹之忧。惟一使他宽释和自得的,是月牙岛的开发筹备进展顺利,第一批工人已经招完,现场清理工作也正在进行。他原打算隆隆重重庆贺一番,何曾想又偏偏冒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十万花炮!
仲秋已过,海天空阔、寂寥,只有一两只孤雁、一两只孤舟在游荡。海风吹来,使岳鹏程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天边雁、海上舟,于茫茫中显出孤零零一个身影!而往常,无论何时何地,仿佛他只要把手张开,就可以把地球也装进自己衣兜。
“岳书记,岳书记!”小白鸽几乎俯到耳边的呼唤,使岳鹏程从联翩浮想中醒来。他看到了一个人:程越。
程越是来向岳鹏程辞行的。她有很多话要同岳鹏程谈。这一段在蓬城她看到听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作为第一个扶持宣传(或许还可说是保护)过岳鹏程的人,作为岳鹏程的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坦率地与岳鹏程谈一次,提醒他注意自己在社会上的形象。
谈话必须是随便的、讨论式的,必须使岳鹏程易于接受、乐于接受。为此,她反复考虑,作为辞行和探病来到疗养院。
问候过病情,汇报式地讲了这一段活动的情况,然后切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