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这种时候,大小桑园闹出一连串风波。先是石衡保告状,惊动了省里领导。他得知石衡保这个人确实是个“惹祸精”、“告状油子”,但得知大桑园的处理态度很不错之后,总算放心了。接下是肖云嫂的丧事。大桑园主张作为一般丧事处理,小桑园则力主按革命功臣对待。他指示民政局和登海镇委提出意见后,反复掂量,又请示鲁光明同意,作出了既不同于一般丧事,又不同于革命功臣的处理决定。事情也总算得到圆满解决。现在,岳鹏程的父亲、蓬城革命的元老,又来反映起儿子的问题来了!
对于岳鹏程的一些问题,对于蔡黑子等人拉帮结派、贪污腐化的一些问题,登海镇委书记向他作过汇报。有关蔡黑子等人的问题,他指示组织力量查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有关岳鹏程的那些问题,他的态度是:爱护、教育、疏导、扶持。这不仅因为岳鹏程是鲁光明亲手树起的一面旗帜,不仅因为岳鹏程在发展商品经济中确实做出了贡献,也因为岳鹏程的命运,或多或少与自己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但这些,他怎么能对这位革命老人讲呢?老人反映的情况和表现出来的义愤、希望,是符合事实和合乎情理的。即使他站在老人的位置上,或许也要这样做的呀!
虚与应付不行,不表态也不行。可怎样才能处理好这件事?怎样表态才能既使老人满意——这种革命老人的能量是不可小视的,又不至于使岳鹏程受到伤害?
人们只羡慕这位一把手坐小“尼桑”,喝茅台、五粮液,前呼后拥,何曾想到过他的难处?何曾想到他的一个不慎重或不周全的表态,就有可能给自己带来影响,甚至是悲剧性的影响呢?
领导人的才能,大量的、有时甚至是主要的,表现在对于这类复杂微妙的事情的处理上。
耐心认真地听完岳锐的话,祖远亲自为他添着水,贴心贴意地安慰着,同时表态说:听了岳老的话他很吃惊,很理解作为父亲和革命前辈的心情。自己到蓬城来得晚,又有点官僚主义,听说过岳鹏程工作作风方面的一些问题,其他问题就不了解。岳鹏程有他的功绩,应该肯定。但在对待革命前辈,对待群众,对待党的组织原则方面存有问题,同样应当批评教育和纠正。这不是一个父亲有能无能、教育好没教育好子女的问题,而是党的上级组织和领导干部,对于下级缺少教育和管理的问题。岳老对于县委提出的希望和要求,表现了老前辈对我们县委的信任。我们非常感谢这种信任。对于岳鹏程的那些问题的处理,以及对他本人的批评教育,我跟县委其他同志通通气,就尽快采取措施。岳老尽可放心。岳老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和要求,对蓬城的工作还有什么意见或希望,欢迎提出。县委,首先是我这个班长,保证诚恳接受,坚决照办或改正。
祖远估计得完全正确。他十分诚恳地讲完这番话后,岳锐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了。在搀送岳锐下到楼梯半腰时,岳锐甚至把岳鹏程与淑贞的关系的变化也告诉了他。
“岳老,这种事你千万别生气。必要时可以跟鹏程谈谈,您终究是他父亲。也算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嘛!”祖远亲切而又颇有意味地说。
从河滨公园回到办公室,岳鹏程给商场经理打过电话后,就被山大管理系来招生的两名副教授缠住了。他们听说岳鹏程的企业办得不错,想请他介绍介绍管理方面的经验,同时聘请他当一名“名誉教授”。岳鹏程对大学那套所谓“现代管理科学”,一向不感兴趣。“管理科学没管理!你们到那些大学里去看看,有一个像样的没有?管理学教授到我的企业里还是小儿班!”岳鹏程时常贬斥说。经验自然也就无从介绍。至于社会名誉职务,岳鹏程头上顶着不下十几个,开始还觉得荣耀,现在早已成了负担和累赘。正愁得驱逐不得脱身不得,商场经理打来电话,说给他搞到一台原装进口全自动滚筒洗衣机,脏衣服放进去,按一下开关,静等着朝身上穿干净衣服就行了。岳鹏程觉着新奇,立刻借机甩开两位副教授回到家里。
洗衣机虽然不像商场经理吹得那么神乎,也确是不同凡响。岳鹏程高兴了一阵子关门要走,见一辆熟悉的小“尼桑”向这边开来,以为********有事来找,便停下等候。等到看清车上下来的是岳锐,想溜已经来不及了。
“爸,回来啦。”他打个招呼,急忙要走。
岳锐得知肖云嫂真情后,一个劲儿要找他算账,而肖云嫂不早不晚又在这个时候死了。岳鹏程想象得出老爷子会气成什么模样。因此只好退避三舍,想等老爷子气消了或回城里去之后,慢慢再说。这会儿被意外截住,他自然不想乖乖巧巧成为老爷子的猎物。
“你哪儿去?回来!我有话说!”岳锐自然也不肯放过机会。
“我有事!”
“什么事也不行!”
逃是逃不脱了。也罢,不过早晚轻重的事儿。听听老爷子的高见,让他发泄发泄也免了以后麻烦。岳鹏程这样想也便坦然了,随在岳锐身后又回到院里。
恺撒先前讨了欢心,被赏了一盘猪肝、几块酒心糖,此时扑过来又要撒欢,被岳鹏程一脚踹开了。它委屈地低吠着在一旁打着盘桓,同时朝这边瞟着黄黑相间的眼珠儿,不明白今天这位一向宠爱自己的主人,何以如此喜怒无常。
岳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用力沉静着心神。也许是方才祖远那几句话起了作用,也许是自知一切过火的行为都没有丝毫价值可言。此刻,他只想认认真真地跟儿子谈谈思想。
“坐吧。”他朝儿子做了一个手势。
儿子并不领情,依然站立一旁。
“找你多少次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儿子等待着的是雷霆和风暴。
“怎么不回家来?”
“忙。”
“就那么忙?”
“是。”
“对你云婶的事,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
“没有?”
“我不该瞒你,不该让你……”
“就这些?”
“对。”
“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讲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按我的话做了没有?”
“做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岳锐声调越平缓、沉稳,岳鹏程觉出的威慑胁迫越大、越沉重。他无法忍受这种威慑胁迫,哪怕来自他的亲生老子。他的语调不由地高出了八度。
“做了?你是怎么做的?”岳锐疾言厉色。儿子的骄横跋扈使他痛心疾首,他同样不能忍受这种强硬和狡辩。“你登门骂娘、断情绝义,也是按我的话做的吗?啊?你说说清楚!”
岳鹏程并不正面回答,说:“爸,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打可以骂,可以管教。可你以前管教我多少?我和俺爷一起吃的那个苦,你知道吗?我当兵回来遭的那个罪,你问过吗?我差点被关进大牢,你管过吗?现在才想起朝我这样,不有点晚了吗?”
岳锐猛地被撞进墙角。这正是他自感愧疚的。大儿子是部队南下前生的。先放在老乡家里,他在南方落根后,才接去住了不到两年便又送回家乡来。那时家乡穷、父亲多病,少年的儿子伺候父亲吃了多少苦,他远隔千里万里,自然难以顾及。岳鹏程当兵是他同意的。他曾打算等他从部队回来就把他接到城里。但儿子复员时,他正作为“机会主义代表人物”,在接受审查批判,与儿子见一面的要求也遭到拒绝。媳妇、孙子是在几年后才认识的。至于儿子一家因为黄公望的一个批示落难,他是住进干休所之后,才听别人当做故事讲的。城里的小儿子和女儿,尽管跟着他这个爸爸吃过苦头,但终究是他抚养大的,得到过他的父爱的培育。而这个被遗弃在家乡土地上的大儿子,无论是那个早逝的母亲还是他这个健在的父亲,都没有给予过多少雨露滋润。他像丢落山中的一棵幼苗,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坚韧和顽强才得以生存,并且长成一棵大树的。岳锐曾经为这个儿子骄傲过,也曾经为这个儿子惭愧过。岳鹏程的话,戳到了他心灵的伤痂。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这个当父亲的欠了你的债,你朝你云婶行威作恶就有理由了是吗?”沉吟了片刻,岳锐反问道。
“我没有埋怨爸爸的意思。”岳鹏程狡猾地躲避开去,“在对云婶的态度上,我承认有些不妥当。但我和她闹崩不是我引起的,不是因为私事。”
“为的什么?”
“我要改革,让大桑园富起来,而她……阻拦!”
“你倒卖钢材是改革吗?”
“是。乡镇企业本来就是拾漏补遗。我需要钢材,有人要卖,我为么个不能买?我买得多,别人需要,为么个不能卖?”
“好一个理论家!这么说,你打人骂人、搞个人独裁,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外交,也是改革啰?”岳锐本想在“乌七八糟的外交”后面,把“欺骗淑贞、乱搞妇女”一条也加上。但他觉得有些拗口,话到嘴边时删去了。
“是,不那样就改不动革。”
“你混蛋!”岳锐的沉稳和耐心被打破了,“你张口改革、闭口改革,你改的什么革?人都逼死了,共产党的章法都踩脚底下了!我看你是地地道道挂羊头卖狗肉!”
“这由不得你说!”岳鹏程处之泰然,言语却变得锋利起来。他无法接受父亲这种审讯式的指责。你有你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你否定我,我也否定你;不能因为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我就装鳖装猴,屎尿一口吞!“八百块钱家底是谁留下的?几千万家业是谁创下的?‘企业家’‘改革家’也不是我自己封的!千秋功罪得让老百姓说话,让事实说话!你倒革命、云婶倒革命,你们干了那么多年革命,老百姓吃饱了穿暖了,还是买上电视机、电冰箱了?大桑园盖起几座大楼、公园,还是建起了几个工厂、学校?你们那是么个?”
“你混蛋透顶!”岳锐成了一头毛发怒竖的狮子,跳起,急促地来回走动着。
恺撒发出几声惊吠。风与凋零的梧桐树叶喳喳吵闹。一只红脸大公鸡,高傲地昂起脖子,发出“咯咯咯”的呐喊。
“你混蛋透顶!”岳锐站住了,手指颤抖着指向大逆不道的儿子:
“大桑园的家业是你一个人创下来的?日本鬼子扫荡时你在哪儿?土改合作化的时候你干了什么?你连祖宗都不要了,几十年的革命都否定了,你还有脸谈改革!功劳!我告诉你,我的大改革家,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胡作非为,总有一天要倒霉!不信你就等着瞧!”
“我等着瞧哪,爸。”岳鹏程干笑一声,说,“共产党也不是过去的共产党了。你那一套,恐怕只能到干休所去说啦。”
“好!好!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呀!……”岳锐忽然大笑着坐回到石凳上;声腔颤抖着,一手捂住额头哽咽起来。
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岳锐终于止住哽咽,抬起头来。他打量着空空荡荡的院落,毅然进屋,收拾起自己的洗漱用具和衣物、被褥……
二十四
回家,还是一个孤冷空荡的屋院,还是一地碎纸杂物,还是只有盛在井筒里的凉水,秋玲还是系起围裙一阵清扫之后又做起了饭,但那情态神气儿,那举手投足的节奏韵致,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这些天,秋玲恰似置身于太平洋中的狂涛区,整个身心一直经受着一个波澜又一个波澜的冲击。最先是贺子磊“变卦”,引起的她要与岳鹏程结婚的冲动。但在肖云婶丧事上,羸官由亲热到仇恨的突变,羸官及一家老小簇拥淑贞的情景,使她恍然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淑贞的强大,明白了岳鹏程对于结婚态度迟疑的因由。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一旦同岳鹏程结合所必然面临的危境——不仅淑贞、岳锐、小玉,就连她所钟爱着的羸官,也必然把她视为寇仇宿敌;那时,被剪破的或许就不仅仅是一件蝙蝠衫了。
她感到了悲观和绝望,从未有过的、彻头彻尾的悲观和绝望!那悲观和绝望使秋玲心力交瘁,仿佛就要变成一具木乃伊。如果不是工作逼着撑着,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一个彭彪子和向晖等着她伺候,秋玲怕是早就趴到炕上起不来身了。命啊!看来这一辈子,秋玲是确确实实不会有几天好时辰过的了。
屋子收拾好,饭做好,院门那边传过几声嗒嗒的声音,像是敲门。秋玲以为是向晖回来在摆弄门鼻子,没在意。那声音又传来几下,不紧不慢清清楚楚,秋玲这才聚了聚神,拢了拢头,喊过去一声:“谁?进来!”
随着喊声门被推开了,门前出现了一个高挺的身影——竟然是贺子磊。贺子磊穿一件毛呢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惯常难得擦一擦的皮鞋上也露出了光亮。
“你?你来干什么?”
秋玲愕然地注视着这位不久前还寄托着自己美好情思的男人。她断定他是来报复和羞辱她的,拿定主意,不等他话说完,就把他轰出门去。
“……秋玲……我这几天忙……”贺子磊却是满脸憨笑,一双大手用力搓揉着。
“秋玲,那天曲工都跟我说了……”
“什么?”秋玲茫然了。
“哦不,是徐大姐——淑贞经理那天跟曲工拉呱……”
那天,淑贞好像无意地跟曲工讲过一番道理之后,晚上曲工便把那道理连同淑贞来时的情形,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贺子磊。
“怪了!”贺子磊一阵惊讶之后说,“我总觉得这里边好像有点什么事儿。”
“你别钻那个牛角尖。你就说人家讲的那个理儿对不对吧!”
贺子磊默然不语。
曲工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秋玲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意,你就真的品不出来?”
“真心,那倒好像是……”
“那不得啦!擂鼓战金山的梁红玉是什么出身?血染栖霞山的李香君原先是干什么的?我看你呀,早晚闹个后悔药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