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近乎神圣的情感很快升腾到了极致,随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和力量,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仇恨。那仇恨使羸官以近乎疯狂的神态跳跃起来。
一盆培植了六七个年头,被岳鹏程视为夸耀之物的君子兰,被猛地摔到院墙角落。一声闷响惊起恺撒,张牙舞爪直向羸官扑来。羸官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切罪恶的元凶,抓起一根棍棒,便迎上前去。恺撒从未遇到过这样凶猛的进攻,不得不带着一身鳞伤败下阵去,远远地站在院门那边,用惊恐燥哑的音调,发着警报和已经起不了多少作用的威胁。
羸官气犹未尽。他奔到屋里,拉开抽屉、打开箱子、掀开床单,把属于岳鹏程的一切杯盘器皿、家什物件、书信古玩,统统丢进一个废旧物品堆里。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在房间里搜寻着,把搜索出来的一切物品,以最简便的方式或者就地毁坏,或者丢到人眼不及的旮旯里。
他进到会客间。墙上那幅旧式结婚照上,憨笑的岳鹏程好像在嘲弄他。他搬过一把椅子把结婚照撤下,一扬手就要向地板上丢去。然而,那扬起的手突然僵住了。那幅旧式结婚照在羸官面前微微颤抖着:那憨笑,那短刷子辫,那满身的泥土腥气……一束神奇的电流从羸官心头掠过,两行水晶般的泪珠,缓缓地出现在面颊上了。结婚照落到了地板上,羸官的泪滴也随之在地板上成串坠落。……爸爸,那是羸官的爸爸呀!家,那是养育羸官长大成人的家呀!……
仿佛过了很久,羸官被一串开门入室的响声惊醒了。他连忙爬起来,淑贞已经站在面前了。
四目相视。那是母亲的目光和儿子的目光,是探询和回答、抚慰和劝导、理解和慈爱的目光。用不着一句话一个字,淑贞与羸官的心便彻底沟通了。
“妈……”带着颤音的轻轻一唤。接着的,是与孩提时代几乎无二的一个动作——羸官扑到淑贞面前了。
淑贞身心一阵颤抖。她热泪盈眶,缓缓地抚摸着儿子坚实宽厚的肩膀。儿子已经高出自己一头了,可依然还是那个挚爱着母亲的儿子!
但仅仅一会儿,淑贞便一抹面颊,把羸官推开了:“羸官,你快歇着去。”
淑贞麻利地把结婚照收起,放到电视橱后的墙角,又拿过笤帚,扫起破碎的玻璃片。同时似责备似掩饰地说:
“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那么毛毛躁躁!”
好像是为了弥补过失,羸官赶忙把扫起的玻璃碎片送到屋外。
“你从哪儿回来的?小玉怎么没一块来?后天是她长尾巴,可别忘了让她回来过。”淑贞说。蓬城习俗,过生日又称长尾巴,不仅要吃长尾巴面,还要用面捏成鸡狗猪兔等生肖物,蒸熟吃下。长尾巴的日子,对于尚未成家立业的孩子们,一向是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
母亲形容憔悴,有谁知道她忍受了多少煎熬啊!然而……羸官觉得咽喉一阵堵塞。方才发誓赌咒要劝母亲离婚弃家的念头和决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羸官和小玉两天前就和好了。
那天羸官重新跨进那座旧屋院时,小玉正在煎药。听到羸官故意递过的咳嗽,她回应的是冰雪冷雨:“你来干什么?”
“小玉……怎么家门都不让我进啦?”
“就是!就是不让坏小子进!”小玉一手扶着门框,两片红而薄的嘴唇好看地绷紧着。
“这么说我成坏小子啦?小玉,你听我说……”
“你还是说你这大经理登门有什么公事吧!”
“……报喜。”
“少耍贫嘴!”
“不信?按照你的建议,‘二龙戏珠’很快就要上马啦!”
“上马关我什么事儿?”
“没有你还不知拖到猴年马月哪。胜利他们说了,等开工那天,要把你当做第一功臣供到城隍庙里,给你烧香磕头呢!”
两天没到河那边去,小玉盼的就是这个“坏小子”的到来。她不去找他,怕的是会助长他的“坏气”;更重要的是要考验考验这个“坏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坏小子”两天按兵不动,把她那颗柔嫩的心如同放进油锅里。羸官的几声咳嗽和似真似哄的话,带给她的是多大的喜悦和欣慰啊!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非要羸官认罪讨饶不成?那样的羸官小玉才恶心呢!
“听小玉说,你又兴隆着要建水泥厂。那贷款的事儿有门了吗?”淑贞转了话题。
“我跟县里和农行一说,人家乐得蹦高。市里也开了口,只等批文下来啦。”讲起“二龙戏珠”,羸官立时神采焕然,把方才的种种心绪都丢到一边去了。
“怎么听说今年银行紧缩,贷款也很有限——哎,你坐着,妈给你做饭去。”
“我刚吃了饭回来。”
“小孩子丫丫,过个门槛就是两碗。我做晚饭。”
“那,你歇着,我去做。”
“你还想把我的锅底烧炸啦?做饭,等着饭做你吧!”
淑贞翻起的是多少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次淑贞去姑妈家伺候病人,家里只剩下九岁的羸官和岳鹏程两人。岳鹏程爹妈一起当,忙得不亦乐乎。一次饭没做完有人找,便吩咐羸官烧火,自己甩手走了。偏巧锅底忘了添水,岳鹏程回来一看,锅底被烧裂了几道大口子,饭几乎没有掉进火里。淑贞回来后父子俩抢着告状,惹得淑贞笑也不是恨也不是。淑贞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数落中透出了几多亲情温热。
淑贞朝身上系着围裙,又吩咐说:“羸官,给妈择菜!”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历史镜头了:淑贞刷锅和面,羸官蹲在一边,笨拙而仔细地择着韭菜。世间一切的一切,一霎间都变得那么融洽、欢乐和甜蜜了。
“贷款再紧缩、再少,还缺得了我的?”羸官边择韭菜边回答着方才淑贞的问题,“我这是重点。再说有小桑园上千万资产作保,对头一年保准本利还清!”
“好!天底下就我儿子能!”
淑贞乐着,羸官也乐着。
恺撒一直站在院门那边偷听着屋里的谈话。它龇着牙,不时颠颠踬踬,似乎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个院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那位视它如同心上人的主人,竟然撇下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十五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驰驱,小“皇冠”驶上通往月牙岛腹地的土公路时,太阳尚未走完每日的一半路程。
月牙岛名之“月牙”,实则更像一只戏游于碧波之中的蝌蚪:长长的、略显弯曲的尾巴,从陆地伸延开去,把硕大而又乖巧的脑袋,探进波涛连天的海面。蝌蚪呈倾伏状,岛的一侧相应出现了一片月牙似的海湾。这也许便是岛名的由来了。
海洋如同一个神奇的净化体,尘世间一切喧嚣和浮华,一经触及它的羽翼便只能安分下来,或者销声匿迹,或者全然改变成另外一副模样。阳光和风也不例外。从陆地登上小岛,秋日的炎热和沉闷顷刻消失,岳鹏程、齐修良等人感觉到的只有一阵阵爽心舒肺的快意。
小“皇冠”停在一片开阔地上,岳鹏程带着齐修良等人,沿着海边漫步前行。
岛上面积原本不大,一边又是一脊隆起的丘岭和悬崖,岛上的人和各种建筑物,便自然而然集中到背山面海的一片地场中了。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带着历史的陈迹:废弃的、被海浪冲得七零八落的码头,生了一层厚厚铁锈的油罐,落满风雨印记的办公楼和宿舍,还有即将被废弃的、萎缩在山脊脚下的一座小小的电子管厂。岳鹏程当兵时来过这儿。那时岛上驻着一个连队,每日里热火朝天,龙腾虎跃。一个月前决定投标,岳鹏程来岛上考察时,发过好一通感慨。这时他一边走着,一边犹自发着愤慨:
“你们看看啊!这帮吃皇粮的,把个码头糟踏成个么奶奶样儿!”
“油罐不用,砸了卖破烂不是钱?妈拉个巴子,就这么竖这儿晒了十好几年!”
“你说那些局长、书记都是怎么当的?我要是有权,非让那些小子们……”
岳鹏程的愤怒和感慨从来都是有感即发,毫无遮拦。齐修良等人早已习惯了,只是不时应着,间或附和着补充上几句。
一行人沿着海边兜过一圈,又到等待招标承包的电子管厂车间转了转,这才朝半山腰的厂部办公室走去。
厂部办公室里,此刻正酝酿着对付岳鹏程投标的方略。
“……对方几次想摸我们的底,我们都按局长的意见挡回去了。”电子管厂书记汇报说。
不过五十五、六岁,却长着一头稀疏白发的董局长点着头。作为月牙岛的上级主管首脑,他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改变电子行业目前所处的困难境地。月牙岛远离市区,除了对外招标承包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岳鹏程是个奸滑之徒,不能让他轻易得手。不过也要注意,千万不要让他溜了。”他做过指示,又问:“根据你们的摸底测算,标的最高可能定到多少?”
“我们跑了不下十几个地方,最高的一年讲过八万,最少的两万也不肯干。”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厂长回答。
“这样说吧,按你们的想法,标的定到多少合适?”
“十万,再高恐怕就……”
“你哪?”
“我也是这个意见。不过,必要时恐怕还得降低。”
“也好,就按你们的意见定在十万。”董局长思忖片刻做着决断,“不过,这不是最高标的而是最低标的,正式谈的时候要加倍……”
决策刚刚做出,岳鹏程便出现在门口。三位决策者都不觉为之一愣。
“欢迎欢迎!”参观过大桑园,与岳鹏程有过一面之交的眼镜厂长,上前向董局长做着介绍。
董局长热情而又颇有身份地与岳鹏程寒暄了几句,说:“岳鹏程同志的大名我是早就听说了的。与你岳鹏程同志打交道,我也是第一个投了赞成票的。怎么样岳鹏程同志,刚才你这一番私访,有何评论哪?”
“局长说到哪儿去了。我是到长山有事,顺路到岛上看看的。”岳鹏程笑着,话题一转,道:“哎,刚才我到车间,好像已经停工不少天了吧?”
“这是哪儿的话!今天是我们厂休。”
“不瞒岳书记说,这一段我们一直搞突击,几个星期都没有休息了。”
两位厂头儿连忙遮掩。
岳鹏程恬然一笑,低头呷起茶水。
董局长看出岳鹏程心下有底,连忙转了话题:“岳鹏程同志对我们这个地方,印象如何呀?”
岳鹏程:“地方自然是好地方,只是不知道局长准备怎么个承包法?”
“这好说,一标定盘,一包到底!”
“这一包到底是指经营呢,还是全权?”见对方莫测高深,又道:“坦率地说,如果是单纯搞点经营,我岳鹏程没有那个兴趣。”
董局长:“一包到底,自然是全权咯!”
“时间呢?是只准备让我干个一年两年,还是……”
“一定十年不变!十年之后,还可以续订!”
“那好。”岳鹏程微微一笑,“既然今天凑得巧,就请局长出个数吧。”
董局长朝眼镜厂长递过一个赞可和鼓励的目光,眼镜厂长起身拿过一份材料,看了几眼,道:“我们月牙电子管厂创建于一九七五年三月,主要生产电子管配件和漆包线。现有职工一百二十三人,设备五十三台,年均纯利润十二万五千元左右。根据上述情况,本着互利互惠的原则,我们考虑,承包基数应不少于年缴纯利润二十万元。”
董局长和电子管厂书记满意地点着头,把目光投到岳鹏程身上。
岳鹏程微微后仰听过之后,从齐修良手里接过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看过几遍,似乎不经意地推到对方可以看得清楚的桌子一边。
那是电子管厂的一份简要情况:
总人数:123(其中退休、病号33)
设备:45(其中淘汰和即将淘汰15)
最高年利润:52000元
八四年亏损:14000元
八五年上半年亏损:25000元
底盘泄露,正如交战未始,先把自己的伤残短缺袒露在敌手面前。两位厂头儿好不惊讶、尴尬,朝董局长瞟过一串不安的目光。董局长心中一阵忐忑,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岳鹏程依旧坦然:“董局长,刚才说的二十万,不会是最后的底数吧?”
“具体自然还可以协商。不过,我看这已经是最低的了。我这里环境好嘛!天时、地利、人和是占全了的!”董局长依然气势不减。谈判是一门高超的艺术,不仅需要实力,更需要耐心和心理攻势。
岳鹏程:“我的意思是,刚才这二十万或许不是最高的。如果向最高里说,不知你们认为多少才合适?”
问题违反常理。是岳鹏程有意嘲讽戏弄,还是……董局长和两位厂头,投过几束疑惑的目光。
然而,不回答岂不意味心虚?那也许正是岳鹏程所等待的呢。
“那要看怎么说了。”老成持重的电子管厂书记说,“如果经营得好,一年三十万、四十万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那好。”岳鹏程恬然一笑,“就按刚才董局长的话,你们把岛子全权交给我,我每年给你们净缴四十万。”
董局长和两位干部一齐愣住了。世间哪有这种做生意的?这么一个小小荒岛上的濒临破产的小厂,即使折价出卖,大概也卖不出四十万元来的,何况……
这分明是反戏正做!分明是嘲弄戏耍!董局长和两位干部有些忿忿然了。
“岳书记真爱说笑话……”眼镜厂长说。
“呃!”岳鹏程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以签合同、请公证人嘛!”
两位干部又是一阵惊诧之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满面喜色。董局长不知为什么,反倒二目微闭,沉思起来。
“局长!”眼镜厂长迫不及待了。
董局长全然不动。片刻,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好!岳书记果然是个爽快人!不过,合同的事嘛……等我们请示一下,你看行不行?”
这下轮到岳鹏程发愣了。但只一瞬间,那厚厚的嘴唇边角,便闪过几缕嘲讽、轻蔑的浅笑。
或许与当过兵有关,岳鹏程性格中,勇于挑战、勇于接受挑战占了很大成分。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癖”,似乎离开了挑战就干不成事儿,即使干成了也没滋没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