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鹏程在鲁光明和黄公望面前奏过一本之后,公安局长很快换了人。这位新局长与岳鹏程你来我往,好得如同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
岳鹏程按照秋玲的要求,把贺子磊迁户口的事说了一遍。
“这个姓贺的是什么人?该不是老弟一个被窝里相好的吧?”对方根本没听准事情的来由,打着一串酒嗝,说:“你老兄让办的还敢二话?什么时候派个人来,就行啦!……”
两人又扯了几句闲呱,话机扣死了。
秋玲这时已经带着歉意和得意交织的神情,默默地坐在沙发角上,偏着半边脑壳在笑。
他们两人的关系经常是这样。秋玲时常耍些带着尖刺的、娇嗔的小脾气。每到这时,岳鹏程总以宽厚或是果敢的行动,使那小脾气的尖刺自动折断,只留下令人怜爱的娇嗔的温柔。也正因为此,秋玲对岳鹏程总是怀有一种除了性爱之外的更深沉的依恋。岳鹏程则从秋玲身上,得到了从贤惠、老成的淑贞那里无法得到的、充满姑娘活力的任性和矫情。这对于处于事业和荣誉顶峰,早已进入中年人行列的岳鹏程说来,正是中怀之梦、遐思遥想之爱。
障碍排除了,是重温旧梦的时候了。
岳鹏程纯情地笑着,伸出双手。
秋玲坚决地推开了:“不,鹏程!我给贺子磊说过,要真心对得起他。以后……以后咱们就算兄妹,别再这样了好吗?”
一重悲哀的云翳罩住了岳鹏程的眼睛:
“秋玲,你要结婚,就真的一脚把我踹开吗?”
秋玲像是被那悲哀触起了几分怜悯,抿着唇,把目光投向地面。只这一个动作,两只小手便又一次成了岳鹏程的猎获物。她没有试图挣脱,只把目光盯向那双变得明媚起来的眼睛,说:
“鹏程,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不能……咱们说定: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决不!你答应不答应?”
“秋玲的吩咐,咱还敢……”
“不行,说清楚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这个人滑,谁还不知道!……”
“行,说清楚,答应!”
岳鹏程又一次纯情地笑着。笑着的同时,果断地搂住了那柔软的腰肢,贪婪地俯下身去。
十
岳建中揣着岳鹏程交给的那封皱皱巴巴的信,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夜晚。天刚放亮,便威威武武地来到园艺场的那个并不怎么作脸的办公室,叫醒看园的几个工人,命令火速通知全体人员集合开会。
园艺场在村北一溜平缓的岗子上。名叫园艺场,实际是苹果园,因为其他果品微乎其微。梨一点,桃子、杏子一点,余下的便只有苹果。苹果也只有常见的红玉、大小国光、金帅、青红香蕉,近年新兴的品种难得一见。果园不大,总算不过一百几十亩的样子。老辈儿传下的老树五六十亩,其他多是肖云嫂当政时,从合作化到“四清”断断续续栽起来的。那些年李龙爷没睁眼,人不兴旺果树也不兴旺。打从李龙爷睁了眼、显了圣,这片果园也才显出了一点“灵光”。
哎呀!说“一点”灵光可得小心咯!被远东实业总公司园艺场岳建中场长听到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我园艺场是书记的十大台柱子之一!”他会气壮如牛地告诉你。你不信、不服或者不屑一顾?轻者唾沫星子喷你一脸,毛茸茸的拳头晃得你二目昏花。闹不好麻烦了,到治保科胡科长那儿去吧,那儿有特聘的两名“武术教练”,他们会把你“教练”得心服口服的。
这几天忙于做下果准备,夜里也要干得很晚。一清早几十名职工就被从被窝里喊起来,许多人的眼睛还毛毛着,粘满眵目糊。“肯定是下果提前了,场长要下点精神啦!”人们肚里猜测着。进到办公室找个地方坐下,才觉出气氛有些不对:治保科长胡强带着两名武术教练,坐在显眼的地方;平时开什么会也难得到场的场长的亲戚朋友们,也坐了一拉溜。看样儿,不是塌了天陷了地,也是出了骇人听闻的大事件。
作为岳鹏程的十大“台柱子”也是十大金刚之一的岳建中,倒是笑模笑样,带着一种欣赏的目光,望着这些从几十里或几百里之外的山村招来的、见到他只有垂手听命份儿的他的工人们。
他的工人!的的确确、实实在在,这些工人是他的,是他岳建中雇来,并且只能听命于他岳建中或他指定的某个人指挥的。
他这位场长不同于远东实业公司的任何一位厂长、经理。他不是岳鹏程任命的,但必须听命于岳鹏程;远东实业公司编制序列表上,没有园艺场这个名称,但园艺场在远东实业公司中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他是“承包场长”,还需从承包说起。
五年前,果园要承包时,岳建中还是个举步心惊、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叫行那天,原果园技术员石衡保一下子叫了五十亩。其他人没有技术,心里也没底儿,这个叫五亩,那个叫三亩、二亩,少的也有一亩、半亩的。岳建中原本是边儿也不敢沾的。碰巧,那天他那个在果树研究所干过几天的妹夫来了,硬是鼓动着、逼着他叫了二十亩。这不是要命的事儿吗?二十亩,一年单是上缴村里的提留就是一百张大团结。他这一辈子苹果吃了几个也约摸算得出来,苹果什么时候打杈子、什么时候上肥浇水,他是一窍不通!妹夫说:“哥,有我哪。”有你怎么样?到时交不上提留,当裤子卖房子还不是我的事儿!岳建中当时悔得很。
那年风调雨顺没虫没灾,加之各家各户尽心尽力,秋天,满坡苹果来了个破天荒的大丰收。又赶上国家调整果品价格,一斤苹果顶往年三四斤卖。承包户们欢天喜地,认定抱上了金元宝。那些没有承包和承包得少的人家,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干流着两尺长的口水。岳建中的“悔”自然飞到云彩中去了。他算了一笔账:一亩苹果向少里说,按五千斤算,一斤苹果向少里说,按两毛五的价,二十亩苹果就是十万斤,两万五千块钱。除去上缴一千块钱提留,除去施肥打药的花费和应当劈给妹夫的一半收入,他岳建中至少净赚一千张大团结。一千张大团结,一万块钱!这可是从祖爷爷那辈起,把坟茔地卖了也无法想象的一笔数目啊!摘苹果卖苹果那几天,岳建中觉得腿和胳膊全变成了翅膀和风火轮,随时都在向天宫里飞。
最得意、最让人眼馋的还是石衡保。这个只上了五年学的果树技术员,好像一夜间成了万人瞩目的电影明星。他把亲戚朋友、大人小孩全动员起来,还临时雇用了一些人帮助下果。远从几百、几千里之外赶来的采购者,争先恐后向他那片果园地上挤。一辆车走了,丢下一沓票子;一辆车来了,丢下一沓票子还外加上几条“琥珀”“大中华”。一百几十亩孤寂了多少年的果园,一时间成了王府井大街和西单商场。
一连几天岳鹏程没有露面。那一天,他溜溜达达想起到果园来了。
“书记来啦!”那些承包主人手忙脚乱,也还是笑迎着脸儿。
“你们可是都发了财了啊!”岳鹏程半开玩笑地说,“没忘了缴提留吧?个人发财是好事,可别忘了财是怎么发的。人不能忘本,忘了本就成了一堆****,是不是,啊?”
他转了一圈,来到石衡保的地面上。石衡保正同几个外地来人讨价还价,他老婆赶忙把他叫回来,同时挑了几个个头最大、熟得最透的金帅,擦了擦送到岳鹏程面前。
岳鹏程并不接,对石衡保说:“衡保,今年捞十万二十万没问题吧?”
石衡保摆摆手说:“哪能啊!今年头一年,我投的本钱大,加上这么多人帮忙,能到手三成就算烧高香啦!”
岳鹏程伸出三个指头:“就算三成,也得这个数吧?妈拉个巴子的,比我这个当书记的强到天上去啦!明年干脆,咱俩换个个儿算啦!”
石衡保只当岳鹏程戏语,笑笑说:“哪能啊,书记!咱村这几年还不多亏了你。就说这果园,没有你也包不了那么痛快呀!”
“嗯,你石衡保还算有点良心。”岳鹏程咧咧嘴,问:“提留缴了吗,衡保?”
“缴啦,我第一个缴的。”
“嗯,好。”岳鹏程在一排排果筐中间随意串着。打开一筐看看,盖好;打开一筐看看,盖好。他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说:
“哎,衡保,村里厂子想搞点关系,你能不能支援支援哪?”
石衡保打了个愣怔,说:“支援当然应该支援。不知需要多少?”
“论需要就多了。你是大户,出五十筐怎么样?”
“五十筐……那价钱……”
“自己村里的事,算多算少是个意思。按五分钱一斤,行了吧?”
石衡保心里一哆嗦。五十筐苹果三千斤,按他卖的正价两毛五,是七百五十块钱;如果五分钱一斤,他一下子要贴进六百块。等于一亩地白干了一年,还赔进化肥农药钱去。
“书记……”
“舍不得是不是?”
“不,我是说,我已经缴了集体提留,再说那合同……”
石衡保没有说出的话岳鹏程一字不漏地听懂了。那是说:那合同是一定五年不变的,是受法律保护的,那上面可并没有说提留之外,还得赔着钱向村里再交苹果呀!
“合同是要遵守哇。”岳鹏程说,“不过特殊情况也得考虑进去。比方苹果涨价怎么算?很多群众对没能承包有意见怎么办?当然啦,这些也可以先不考虑。村里那五十筐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斟酌斟酌,能支援,明儿晚上给我个话;有困难也就算啦,办法我还是有的。”
留下几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岳鹏程溜溜达达回村去了。
石衡保是个犟脾气人。他不是没有听出岳鹏程话里的味儿,只是觉得有盖了大印、签了字的合同在自己手里攥着,岳鹏程就是不高兴,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何况那六百块钱又不是海水潮来的、大风刮来的,他凭什么就白白赔进去!而对于岳鹏程来说,千儿八百块钱不过是骆驼身上拔根毛,也许真是随便说说,转过眼睛去就忘了的。因此,岳鹏程一走,他一忙活,那“支援”的事儿,也就跑到头发梢上去了。
石衡保忽视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岳鹏程的权威和他与石姓家族的关系。
岳鹏程任支部书记前,石姓家族的几个头面人物曾经极力掣肘。岳鹏程当上支部书记后,那几个头面人物,一直明里暗里与岳鹏程斗法,试图取而代之。八〇年的那场几乎置他于死地的灾难,便有那几个人的“功劳”在里边。加上在部队时的那段往事,岳鹏程心目中形成了对石姓家族根深蒂固的憎恶和仇视。虽然随着岳鹏程地位和权势的加强,石姓家族的那几个头面人物已经不可能对他形成威胁了,这种关系却依然处在对峙状态。同样一句话、一件事,别人说了做了,岳鹏程能够谅解、包涵;石姓家族中的人说了做了,岳鹏程便要蹦高骂娘。石衡保自恃没有参与家族中的那些事,对岳鹏程不即不离。然而却恰恰陷进了极为危险敏感的家族矛盾的泥淖之中。
悲剧在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悲剧还在于,他还触犯了被岳鹏程视之为至高至圣的一件宝物——岳鹏程的权威。
岳鹏程的话,在另一个原本不相关的人心里激起了波澜,那是岳建中。岳鹏程各家走时说的话已经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要找石衡保商量运输的事儿,岳鹏程后边的那些话他也听了个明白。他是个精明人,岳鹏程的真实意图他很快猜到了:那是要试探一下这些发了财的承包户们,心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书记,还肯不肯听他这个书记指挥。因为是本家本族,岳建中十分清楚他这个侄子在村里和上边的地位。岳鹏程之所以要把果园承包到户,是觉得它无足轻重,包了,丢了累赘丢不了好处。一旦他觉得包了把好处丢了,他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而主意一改,包在岳建中名下的那二十亩、几万块钱,也就泡汤了。这是个紧要关节。自己表现表现,再加上一家子的情谊,将来岳鹏程也许会手下留点情面。
然而,该怎么表现呢?岳建中找到妹夫。妹夫是个“开明人士”,对岳建中的分析大加赞赏,表示宁可赔上血本也要来他一下子,保定那二十亩财路兴旺畅通。
两天后吃过晚饭,岳建中找了辆拖拉机,和妹夫结伴,把经过精选的五筐苹果送到岳鹏程家里。淑贞一口一个叔地叫,逼着人家抬回去。岳鹏程只笑一笑,任随他们搬进平时堆放杂物的厢房里。
厢房里已经拥拥挤挤放了不下二十几筐苹果。这使岳建中连襟两人暗生庆幸,庆幸自己“决策”的及时性和正确性。
“几个苹果算是给书记尝尝。不是书记领导有方,俺们还不知道连口苹果皮啃上啃不上呢。”
见岳鹏程眉眼舒展,又说:
“听说村里厂子想搞点关系,书记提出来了,老石家的人昧着良心不肯支援。那些东西,本来跟咱们就不是一路的。俺俩商量,咱们是一家子,不能让老石家看了你的笑话。他们不出,我出!五十筐苹果就按五分钱的价,明儿头晌我给你送去!”
岳鹏程见这位一向并不起眼的远房叔叔,如此仗义慷慨、忠心耿耿,喜气立时跳上眉梢,说:“你们是长辈。你们送我一个苹果尝尝味儿,我知道你们和那些外人不一样,我这个当侄子的就领情啦!至于那五十筐苹果的事,我只是说过那么一句话。你们肯支援,好!明儿送去,按外边来采购的价钱算。你们放心,我这个当侄子的,记住你们的情谊就是了。”
果然,转年开春,岳鹏程找了几个理由,一下子把石衡保和几户人家承包的果园收了回来,让岳建中挑头,同另外几户一起承包成立了园艺场。为此,石衡保告到镇里、县里,又告到市里。市里有关部门明确指出村里这种做法不符合政策,几次督促纠正。但岳鹏程怂恿岳建中等人抓住石衡保曾经伐过两棵病树的事大做文章,一次次向上送报告,硬把撕毁合同的责任推到石衡保头上,使市有关部门也挓挲了两手。石衡保从此成了“告状专业户”。岳建中则从此跨入了“十大金刚”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