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部书记们在新建的甲鱼池边浏览一番之后,直奔果园方向。漫山遍野变得苍老起来的果树枝叶,和触头碰脸使人目不暇接的累累果实,形成一片辽阔的绿色海洋。置身其间或远远观望,人们便会生出一种激荡的豪情。初胜利来过多次了,这种情感也还是无法消失。
吴正山用沙哑的嗓门,不停地讲述着,回答着惊奇的支部书记们的问题。
他们登上马雅河堤岸,站在一片一眼望不见边角的葡萄园前。
“说起来,这是俺们羸官当上经理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是一段有趣的故事哩。”
吴正山不失时机地讲起来。
“那年大年初一我辞职没成功,回来总不舍气。正巧那时候到处时兴建公司,我思谋着也成立一个,让羸官来当经理主事儿。意见一提,村里老尊主的脑壳成了拨浪鼓子。我说:不让羸官来干,人家可只管厂子,咱们大伙可谁也沾不到好处。这一说,老尊主也没谱了,羸官就当上了。羸官的第一招是‘庭院经营化’,房前屋后、村口路旁都栽上葡萄果木,让每一寸土地都变成小金库。这是天大的好事,大伙没有不响应的。羸官说:‘这还只是小打小闹,小桑园要翻身,得来大的。’么个大的?他看上了这二百亩沙窝地。这二百亩地是学大寨时开的‘黑地’,为的是凑产量过黄河跨长江嘛。这片地种的麦子经过一冬返过青来,乌黑乌黑的,谁看了都从肚脐眼里向外笑。羸官提出要把这二百亩地栽上葡萄。栽葡萄也行,等过了六月割倒麦子呀。羸官说:‘不行,等那时就要耽误一年,得把麦子翻了。’我的老妈,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从去年秋天到这会儿,多少老少爷们正张着嘴等着吃新饽饽哩!管你羸官说破大天,支部会上没通过,经理办公会上没人支持。召开全村群众大会,没等羸官把话说完,有人就操起祖宗,把羸官骂得一摊****。有的人还要起哄,我想制止,朝我也来了。羸官倒沉稳,在台上坐着,一动不动像个佛爷。直等到下边闹得差不离了,他才站起来,说:‘我岳羸官到小桑园来是承包饮料厂的,有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大伙都知道。让我当开发公司经理,我本想为咱小桑园老少爷们早一天过上好日子卖卖命。现今,既然老少爷们把我当成败家子,我也把话说清楚了:开发公司经理我现在就宣布辞职;我收回原先说的话,饮料厂那四十万块钱我按合同全部提走;按照规定,我现在正式提出撤销承包饮料厂的合同,三个月以后,饮料厂不管发大财还是关大门,一概与我岳羸官无关。我的话完啦。’”
“他说完拍拍屁股,喊着饮料厂的会计结账去了。这一下,那些操祖宗的,起哄的,还有我这个想让群众压压他锐气的,老少爷们全翻了白眼。人家是说得出做得到的。那样的话,小桑园还不得回到原先的老样儿上去?我吴正山还不得拿刮脸刀片抹脖子?还有么个说的?重新开支委会,重新开经理办公会,重新开群众大会。有愿意跟我吴正山一起上吊抹脖子的,举手!没人举?好,一致通过啦!”
“翻地那天,几十口子老少爷们站在这个大堤上。犁犋扛来了,牛套好了,就是找不出扶犁犋的人。羸官是不肯动手。还有谁?我狠狠心只好拿起鞭杆儿。当时犁犋就在那儿,羸官就站那儿,老少爷们里三层外三层。我攥着鞭杆儿朝那儿连瞟几眼,寻思他到最后也许会来上个‘刀下留人’?那小子却眼珠儿不动一动。我知道没救啦,把鞭子狠命地一甩,一声‘驾!’,眼珠子就像掉下来了。那些围着看的呜呜呀呀哭成一堆。谁见了,也挡不住以为是出大殡的。……”
“地翻了,架起一片石桩子。虽说没影响国库任务,社员分的麦子也不比往年少,但起码有半年,羸官不找到我眼前我不答理他。心里整天整宿地咒:你个王八孙子,觉得能拿住谁,就祸国殃民!当不了哪天被汽车轧死,被雷劈成八瓣!直到秋天结算,那二百亩沙窝里间种的花生、芝麻,压的枝条,比小麦没赔几个钱,我才算不咒啦。”
“往后的事大伙都知道了。第二年光卖枝条赚了两万七。第三年平均亩产五千斤,又碰上果品涨价,一挣十几万,还赚了个罐头厂。羸官又从这笔钱里拿出五万买化肥、买优良品种,搞科学管理。粮食呢,不到两年也打了个滚儿。有回我对羸官说:‘那时多亏你用饮料厂拿了俺一把。’你知羸官怎么说?他说:‘我那是一计。我哪舍得丢了厂子不管哪!’……”
吴正山锐声粗气的介绍,使支部书记们听得眼珠打横。他却意犹未尽,又说:
“妈拉个巴子!从那我是真宾服啦!发展农村,改革,商品经济,过好日子,靠我这种老土鳖门也不门!所以我是真心拥护让你们这些青年猴子上来干。我现今么个愿望也没有,就是多跑上几年腿,多活上几年,看着小桑园超过香港、新加坡,看着你们这帮孙猴子也跟羸官似的,把天地翻上几个个儿!……”
吴正山的话,显然在支部书记们心里引起了波澜。走下河堤,穿过山楂园,穿过苗圃,除了几声压低的询问,没有谁咳嗽过一声。直到来到果园办公室,羸官连声道着歉迎上前来,初胜利、张仁几个才恢复了青年人特有的爽朗和活力。
羸官是送走邢老和祖远他们之后半路截来的。果园办公室里,主人已经摆下几大盆葡萄、苹果、鸭梨,在等候支部书记们的到来。
支部书记们倒好像刚刚吃足了,站在院里不肯进门。
“怎么,看了一圈好像意见不小哇?我可不是那种人,有意见不说那可是不够朋友!”羸官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意见确有一个。”初胜利说,“就是不知道你老兄和其他各位老兄尊意如何。”
听说真有意见,而且牵扯到在场的每个人,羸官和支部书记们都竖起耳尖。
“我觉得小桑园是一条路子,也是一个样子。要使这条路子和这个样子在咱们这一片变成现实,要费很大劲、解决很多难题才行。比方土地使用问题、技术问题、管理问题、新品种引进和信息传递问题等等。各个村也有各个村的优势和劣势。搞不好优势也会变成劣势,好好一条路子照样走不下去。更要命的是,咱们这伙人太嫩,除了想干、敢干,没一点实际经验——这当然不包括人家羸官在内。我说这么多的意思只有一个:咱们最好成立一个协调咨询中心,给各村当当参谋顾问,帮助各村正确决策,少走弯路。大家看怎么样?”
见众人投来的是一片赞赏目光,初胜利又说:“要是大家没有异议,这个协调咨询中心的主任,我提议就由羸官来当。”
“拥护!我举双手!”张仁和西片的三个支部书记率先响应。这恰好是他们所求之不得的事。
“办法好是好,就是那不把镇里给顶了吗?”
“各事各码,镇里是上级领导,咱们这是群策群力。”
“对啦!这就叫:骑马得靠自己骑,吃饭得靠自己吃;爹妈再好,顶不了一件破棉袄!……”
一阵七嘴八舌,目光汇聚到一个人身上。
提议来得突然,羸官却不能不承认意义非常。只是事情重大,还需要仔细考虑斟酌一番。
“胜利,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小桑园这一摊已经让我……”
“共产党员以天下为己任嘛!‘专拣重担挑在肩’!”后一句成了样板戏京剧唱腔,并且伴以相应的亮相动作。
一阵大笑,一阵起哄。
“胜利,你还让不让大家尝尝鲜了?”羸官板着面孔,“在这儿你满嘴抹蜜,一离开就埋汰我:这个岳羸官真不是玩艺儿!让大家捧了半下午场,连个酸枣也没舍得给个尝尝!我就知道!”
“这可真是好事碰破头,坏事没处溜。来,弟兄们!吃他娘的!省得让他占了便宜还臭坏咱们!”
初胜利抢先抓过一个鸭梨啃了一口。张仁和其他支部书记们闹嚷嚷地拥进屋,开始了他们如狼似虎的“大扫荡”。
八
暮霭蛇一样悄然滑下李龙顶,蹚过丛林梢头,跳过芦苇和田野里宽的、窄的、长的、圆的……各式各样的叶片,溜进炊烟袅袅的村庄院落,把夜的神奇和诡秘撒到无边的人世中了。
暮霭祥和,灯光已经燃起夜的眼睛,傍近马雅河边的那间被称作“官邸”的屋子里,小玉正静静等候着。
天色这等时分,这个羸官,还是不见影儿!
这座孤立村外的小屋,本是看场人落脚的地方。四年前的那个春天,成了龙泉饮料厂承包人的“官邸”。翻天覆地四年,“官邸”依然如故。当然,主要由于小玉的努力,屋内脱落的墙壁和触目可见的蜘蛛网、老鼠洞,已为雪白的墙皮和平整的地面所代替。单人床上的毛巾被刚刚撤下,拆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床薄被,按照军人的规格方方正正地叠放在靠窗的位置上。被子下边还增添了一个棉垫和一张小小的狗皮褥子。这里靠河,潮湿,是肖云嫂让小玉把这床又小又旧的狗皮褥子拿来的——新的大的年轻人容易铺出毛病来。床四周的墙上有几幅书法和山水。在书法和山水之间的最显眼的位置上,是小玉和羸官的两幅炭笔画像。画像出自一位业余画家之手,夸张的手法和黑白鲜明的线条,使小玉显得既俏皮又灵巧,羸官显得既呆板又滑稽。
“不好,不好!这个画画的太偏心眼!你哪儿那么俊?我哪儿就成只大狗熊啦?”拿到画像时,羸官大声嚷着。
“本来你就是只大狗熊嘛!北极熊,雪窝里钻出来的,又呆、又笨、又傻!动不动,‘嗷——’吓死个人!”小玉搬把椅子,便选了那个位置挂上了。
画像对面的写字台上摆着仅有的一件奢侈品:一只龙虾。龙虾足有一尺长,盔甲如火,红髯飘忽,好不威武。那是初胜利给老同学的馈赠品。小玉说那正是羸官的形象:野心勃勃,张牙舞爪。羸官视为褒扬,越发珍爱。在这只龙虾前,他们一起吃饭、读书、讨论问题,一起度过许多温存美好的时光。
现在,小玉正坐在龙虾前,读着一本《国民经济管理学》。书的旁边,桌子边角处,放着一个封紧的保温饭盒。大概是饭盒里渗出的气味使她受到诱惑,她目光不时跳跃着落到坤表上,继而又投向暮色愈发浓重的屋外。
她是包好饺子,伺候奶奶吃过,空着肚子送来的。吃饭时间已过,那个野小子还不见回来。回来晚了饺子会凉,新鲜鹰爪虾肉的馅儿会变得腥气呢!
小玉是小桑园的职工,但又不能全算小桑园的职工。她有个病卧床榻的奶奶,需要照料。她只能尽自己所能,为提高职工文化水平,为羸官学习新的管理方法、掌握政策动态和各方面信息,做些工作。她多想同别人一样,贡献出自己的全部才华和热情啊!但为了那个既是母亲又是父亲的慈爱的奶奶,她必须继续做出必要的牺牲。
占据她心灵的一向只有两个人:奶奶和羸官。奶奶已经安顿休息了,羸官呢?
四年前,当她发现羸官把感情投向秋玲时,柔嫩的心像是被老鼠啮咬着。是岳鹏程的骄横和小桑园的事业,帮助她把羸官从秋玲身边夺了过来。如今,两个人的感情已经融为一体了。
夜的笔墨把天空的颜色涂抹得难以辨认。村里谁家传来划拳行令的喧闹;街心大石条那边,听京戏和唱京戏的人们在捧场、起哄。而远处,在马雅河尽头的大海那边,海龙王嬉戏的喧腾,也变得侧耳可闻了。
羸官呢?也许在陪客人?也许去职工食堂了?……哎呀!事先并没有告诉他要送饺子来,他怎么会回来呢!
小玉推开书,把饭盒盖上一条毛巾。羸官却突然推门而入。手里端着半碗豆腐炖肉,还攥着一个啃了半边的馒头。
“呀!我的小老太爷,你可真够难请的啦!”小玉嗔怪地瞪起两只秀目,似乎先已送过几十张请帖,派出过几十顶大轿。
羸官只是嘿嘿笑着,毫不迟疑地把豆腐和馒头放到墙边的一个凳上,揭开毛巾,瞄准了那个保温饭盒。
“呀!你洗过手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就胡乱抢?”
羸官在盆里搓了把手,也不用毛巾,在小玉脸上擦了擦,又抓起她的两只小手,把她揽到怀里,在额头上亲了亲,说:“玉儿,这会儿总没说的了吧?”
“去你个小官子!”小玉似乎生气地把他推到桌边的椅上。
“玉儿”和“小官子”,是肖云嫂对两人的昵称。两人在一起,时不常地便学着肖云嫂的腔调。
饭盒打开,一股热气喷到脸上。羸官敏捷地抓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随之便是欢呼:
“鹰爪虾!新鲜的!哪儿来的?”
蓬城地处海滨,海产品本属常有。近几年因为外销太多,加上冷藏能力增强,群众要吃点海鲜已经难乎其难了。
“你管哪儿来的!奶奶说今天是好日子,得犒劳犒劳你这个大明星!”
“哎,怪啦!那些人来,奶奶也知道了?”
“你呀,自觉精得要命!你爸回去又蹶又骂,小鳖盖子一溜串向河这边跑,那些小书记就差没吵破天——哟!我当你是忙糊涂了,原来是成心对我和奶奶搞封锁呀!我看这饺子,你也别……”
一个饺子堵住小玉的嘴。小玉好不费力地咽了下去,眼泪差点也被挤出来。
羸官已经吃了半饱,见小玉吃得慢,便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起下午的情形。小玉静静地听。心却跳跃着,跟随羸官到了镇委会议室、轧汁厂工地和果园。邢老和祖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支部书记们的欢跃和吵闹,都清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是个富有想像力的姑娘,羸官的话经过她的大脑,立刻幻化成色彩斑斓的电影画面。她的惊讶、喜悦、激动、自豪……所有所有的情愫,都一滴不漏地融会进那些“电影画面”中了。
“胜利那小子更绝!要成立‘西北片咨询协调中心’,还非鼓动那帮小子们选我当主任不可!”
“那你还不得蹦到房顶上去!”
“想好事!我提的是‘二龙戏珠’,他们打的只是‘果品一条龙’的谱,我上那个当?”
“建水泥厂他们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