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四月时候,地处北国深山林区的伊春,还是显出几分清冷的春意。古松的黑苍苍的针叶尖顶,开始变出青绿;毛白杨高擎的手臂,在料峭的风中,露出一团团毛茸茸的芽片;向阳山坡和公路两边的柳树,用花一般招摇的枝条,歌唱着北国之春的序曲。车站简陋而繁忙,触目皆是红松木垒起的山丘。同预料中的情形一样,林场连一辆卡车也没有派来。
掏出一百元人民币,在简易饭馆里喝了几杯酒,随行的小谢被留下了。岳鹏程、羸官和齐修良,拦住一辆吉姆轿车(当然是有报酬的),直奔林场所在地。
好像是特意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林场颇为气派的会客室里,坐着十几个人——后来才知道,里边有几位特邀的法院和公安局的头面人物。脸面一色是严峻的。那北国风霜刻下的苍红的印记,那挺胸挽臂如临大敌的姿态,使那严峻之中,透露出冷酷瘆人的寒气。
“欢迎,欢迎!欢迎远道前来同我们法庭相见的贵宾!”
新任一把手,一位壮得像头野熊的中年人,马马虎虎地站起身,与岳鹏程握了一下手。他用劲很狠,似乎作为第一个较量,使岳鹏程感觉手背和手指的骨节都要碎裂了。
没有让座,没有茶烟,甚至也没有一句寒暄。两只箱子抬进来,摆放到岳鹏程面前的空地上。箱子打开,已经变得发黑了的鱼虾,发出一股刺鼻的臭气。
这根本就不是大桑园发的货!羸官和齐修良打开皮包,向外掏着足以戳穿这个骗局的样品、照片和其他证据。
岳鹏程悄然制止了他们的动作。他环顾全场,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马书记、吕场长,各位误会了我这次来的意思了吧?哈……”
“岳书记还是不要演戏的好!”
坐在一把手——那位马书记旁边的瘦得如同一把干柴的副场长冷冷笑着,拿出一封电报抖着,满是讥讽地、一句一顿地把电文朗读了一遍,送到岳鹏程面前:
“岳书记,这不会是邮电局哪个孙子,逗咱们乐一乐的吧?”
岳鹏程接过电报,故作认真地看了一遍,放下了,说:
“有这么回事。可这是那位前任木器厂厂长干的好事,我已经把他撤啦。”
没等对方作出反应,他指着羸官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新任命的木器厂厂长岳羸官。不客气地向各位领导说,是我的大公子、儿子。羸官,”他扯扯羸官的胳膊,“还不向马伯伯、吕伯伯和各位大叔见个礼儿!”
羸官被搞得迷瞪了,勉强机械地欠起身,似乎腼腆得怕羞似的点了点头。
会客室里高大敦实的火炉,添上了几块流着油脂的红松木。火苗哧哧地向上蹿着,发出一股风啸的声音。屋里似乎暖和了许多,人们心中的冰冻似乎也开始融化了。
“那么,岳书记这次专程来的意思是……”干柴副场长瞅瞅一把手,依然保持着警戒状态。
“我这次千里迢迢专程来的意思只有一个。”岳鹏程宽厚的脸上,露出坦诚严肃的神情,“那就是:向马书记、吕场长和林场的各位领导、师傅,赔礼道歉。我们工作没做好,鱼虾出了毛病,还不讲理,搞起恐吓来了。这怎么得了!我们是做生意的,讲的就是一个信用和情意!这两条都不讲了,都没有了,我这个书记还不该亲自登门,负荆请罪?用句官场上的老话:‘宰相肚里能撑船。’希望马书记、吕场长和各位领导、师傅,别跟我们那些乡痞子一般见识。海量!海量!……”
接下来的是,遗像前悼念式的三个九十度大鞠躬。
干柴副场长和在场的人都露出笑脸。惟有一把手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那么,那一车皮鱼虾,岳书记是打算运回去,还是打算就地处理呀?”
空气无形中又绷紧了。好话好说,动真格儿的才见虚实。运回去显然不可能;就地处理,价格不压到一定程度,你误会也罢,赔礼道歉也罢,九十度大鞠躬也罢,全当放屁!
羸官和齐修良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那是几十吨海产品、几十万块钱哪,嘴巴稍微松一松,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恰在这时,林场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推门进来,问有没有山东来的岳鹏程,********家来电话找。岳鹏程应一声,坦然起身而去。会客室的门,似乎并非有意地留出了一条缝隙。电话是非常亲热的,作为山东老乡的********,说是听司机告诉岳鹏程来了,要请他住到自己家中去。岳鹏程连声称谢,但只答应公事办完后再到家里去看望********和他的老伴儿。
电话内容,一字不漏传进会客室。岳鹏程重新回到会客室时,熊一样剽悍的一把手也不禁露出了几分不自在,逡巡的目光,在岳鹏程脸上飘荡了几个来回。
羸官和齐修良明白了岳鹏程此行的目的,明白了小谢被留在市里的特别使命,心中欢呼:好你个狗熊一把手,这回看你敢不敢压我一分钱的鱼价!
岳鹏程若无其事地坐回到沙发上,故意拿过一只暖瓶一只杯子,把杯子倒上水,涮过,这才又倒满,咂咂有声地吮了起来。屋里的空气越发肃静,一把手和干柴副场长越发觉出全身爬满了毛虫。
“刚才马书记讲到那一车皮鱼虾怎么处理的事儿,”岳鹏程坦然而谦和地朝一把手点点头,“我看还是用杨子荣那句话,以友情为重才好。马书记,你看呢?”
“对,友情为重,友情为重!”一把手尴尬的脸上堆起了一抹甜笑。
“那好!”岳鹏程爽利地把手一摆,朗声道:“有马书记这句话,我岳鹏程肝脑涂地也值啦!这样吧,那一车皮鱼虾算是我们对林场领导和职工的一点心意,一分钱不收,全部白送啦!”
犹如一颗原子弹升空,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把嘴巴张得老大,许久许久拢不到一起去。……
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当晚是山珍野味,美酒佳酿。当一把手挽着“真够哥们”的岳鹏程走出宴会厅时,干柴副场长报告说:那一车皮鱼虾除留存的一部分外,全部免费分给了职工。职工们说,这是新书记给大家做的一件大实事大好事,有几个人还呼起“新书记万岁”的口号。
“哈……够意思!真够意思!……”
一把手手舞足蹈,抱着岳鹏程在高低不平的院子里,跳起了“慢三步”和“迪斯科”。
翌日,一把手亲自陪同,两辆北京吉普载着几支猎枪、一只“卡西”,穿过原始红松组成的森林长廊,直上“丰林保护区”岭顶。登瞭望塔,逛动、植物标本室,观“倒山”、看“赶羊”①……
第四天,岳鹏程要启程了。在一把手和干柴副场长的一再催促和“威逼”下,岳鹏程才轻描淡写地说:
“我能有么个事儿?了不起是把厂子再扩大扩大,你们要是方便的话……”
“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一把手表现出少有的爽快和决断,“办!原先的合同不变,额外再给你发三车皮去!”
一月后,三车皮原木运到大桑园。齐修良算了一笔账:不讲做成家具木器的利润,单是把这些原木转手卖出去,补上那一车皮鱼虾之外,还可以净赚十二万块!
岳鹏程的朋友们折服了,齐修良和村里的干部们折服了。连羸官也为爸爸表现出来的大买卖家、外交家的谋略和气度所折服。岳鹏程回到家里,却像新婚时一样,一下子把淑贞平抱进怀里打起旋转。并且俯在她耳朵上说,他之所以采取了新的方略,是因为淑贞的“参谋”和读了她逼他读的一篇介绍海外一位大企业家成功经历的小文章。
注释
①“倒山”、“赶羊”即伐木和放木排。
六
在岳鹏程人生与事业的道路上,有一个值得镌刻碑碣的时刻——
一九八〇年冬,一个雪云厚重、朔风恣肆的日子。
傍晚。衣着齐整、准备外出喝喜酒的岳鹏程忽然接到通知,说县里有几位同志要到大桑园了解点情况,让他和几位干部在家里等候一下。“准又是来挑刺剥皮的!”放下电话,岳鹏程只好强忍住喝喜酒的兴头,吩咐让人准备酒菜待客。
伊春之行的成功,刺激了岳鹏程大展才略的鸿鹄之志。他志在必得,志在必成。跨渤海,上鞍山,下广州……事业和权势成十倍二十倍地膨胀兴隆。一时间,大桑园成了蓬城地面上出现的一尊令人胆颤心惊的怪物。在万目睽睽中,工商、税务和纪检、司法部门的一些干部,更把全副精力倾注到这个怪物身上。他们不时跑来检查工作,挑刺盘查。挑刺盘查毕,还要熏熏嗓子,品品厨师的手艺,捎带一点“偶然想起”需要的“小玩艺儿”。对于这些人岳鹏程极其抵触和头痛,但也仅仅是抵触和头痛而已。
饭菜做好,佳酿备齐,等来的是一辆碾得雪雾飞旋的警车。警车上走下戴着宽边眼镜的县委工作组尹组长和有着公检法不同身份的工作组成员。尹组长把莫名其妙的干部们召集起来,宣布了县委领导同志的指示和决定:对有严重经济犯罪行为的党支部书记岳鹏程,隔离审查;对羸官等几位与此案有关联的人,实行保护性措施;发动干部群众迅速查清问题,以严惩罪犯,维护社会主义制度和人民民主****。
不容任何质疑或询问,岳鹏程被押进大队部隔壁的厢房。羸官和几个被点了名的干部,也被分别送到几个不同的地方。其他大队和木器厂的干部被留下来,责令连夜揭发岳鹏程请客送礼、行贿受贿、偷税漏税、投机倒把,以及搞个人家天下和独立王国的罪行。“早揭发早回家,有罪的免罪,无罪的立功;晚揭发晚回家,有罪的不免,无罪的没功;不揭发的别想回家,有罪的严惩,无罪的加罪!这就是原则!这次县委是下了决心的,岳鹏程的性质也是已经确定不移的!谁也不要抱什么幻想!”尹组长不时旋转着高度近视的眼珠,不厌其烦地反复交待着政策。
打击来得太突然、太沉重了,以致使所有的人都堕入迷雾苦海,连棵救命的小草,一时也无法抓得到手。
当晚,没有一个干部获准离开大队办公室。消息是第二天早晨,通过工作组的舌头,传遍大桑园的“领土”的。
木器厂的电锯停止了转动,已经习惯了噪音的村子,好像一下子停止了呼吸。不知所措的工人们、村民们蹲在雪地里,蹲在大街两边的石阶上,相互打探和传递着动静。那些等了一夜的干部家属们,拥在已经成了工作组总部的大队办公室院内,哭着嚎着,要自己的丈夫,骂自己的丈夫。
因为岳鹏程和羸官经常为了厂子的事晚上不回家,加之昨晚银屏发烧,忙于找医生和照料,淑贞是村里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她赶到大队部时,大多数干部和家属已经回家去了。工作组的两个组员听说她就是主犯的老婆,立即把她“请”进屋里,要她交代和揭发问题。
“我要见岳鹏程!你们把他关到哪儿去啦?快让我去!”
“见岳鹏程不难,就在那边厢房里。”一个戴着宽边墨镜、穿着警服的工作组员,潇洒地晃着大鬓角,优优雅雅地说,“不过你得好好表现表现,让咱们哥儿们少熬点眼……”
淑贞不等他说完,推门便向隔壁厢房去。
“哎?”两名工作组员连忙追出,扭住淑贞的胳膊:“你要干什么?你敢不老老实实的?”
“我要见岳鹏程!我男人!你们管不着!”
淑贞甩开来,推开了通向隔壁的院门。但没等她跨过门槛,就被猛力地揪了回来。
“好一个泼妇!敢给咱爷们儿来这一套!”戴墨镜穿警服的组员,熟练地拧过淑贞的胳膊,向地上一搡,又踢过一脚去。
淑贞被摔到地上,又被揪起来。脸上、胳膊上、身上满是血迹、泥土。
“你们这些不讲理的东西!你们凭哪一条王法把岳鹏程关起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算不完的账!”
淑贞又向厢房去,但又一次被踢倒了。街上等候的群众闻声而来,把一座小院挤得水泄不通。有人哭泣,有人抹着眼睛。
“要讲理?要王法?要算账?”戴墨镜的警察,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大耍威风的机会,解下铜头宽边腰带,在人们面前晃悠着:“行啊!去讲啊!去要哇!去算啊!可你找得到咱爷们儿头上?有本事找县委黄书记去!是黄书记派我们来的,这就是理!就是法!你想算这个账,就怪不得咱爷们儿啦!”
呼啸的腰带落到淑贞身上,又在众人头顶飞舞。
淑贞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鼻尖、嘴角、额头挂着血迹也挂着愤怒。那愤怒在人群里传播开去,整个院落掀起一重骚动。
匆匆赶来的尹组长,不知是害怕惹起众怒,还是另有心思,急忙制止住警察,把群众“劝”出院去,并且让淑贞整理了一下,亲自把她领进隔壁的那个厢房里。
办公室院里发生的事,岳鹏程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他怀疑某些地方出了误会,相信事情很快会弄清楚,因而极力避免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会不顾一切后果,把那副墨镜砸成碎片,再一片不留地扎进那个畜牲的眼眶子里去!
他搂着扑进屋来的淑贞,察看着她的伤痕,干涩的眸子里,也禁不住泛起了一重热潮。
“我的小贞,让你跟我遭了多少难……我知道我有错,有些事不该那么做,不该不听你和云婶的劝……”
前一段时间,为着木器厂请客送礼和去鞍钢搞钢材的事,以及与工商税务部门发生的几次矛盾,岳鹏程与几位支部委员发生了分歧。羸官告诉了淑贞,淑贞劝过岳鹏程,岳鹏程没听进耳朵里去。肖云嫂得知消息后,让孙女小玉把岳鹏程找去,好不严肃地批评了一顿。岳鹏程嘴上认了错,回来后却依然故我,并且撤换了去找肖云嫂的两名支部委员。
“可我一没贪污公款,二没犯那么大罪。还有你知道,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把大桑园翻了几个个儿。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他们没有理由把我怎么样!”
淑贞用力点着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她心里就是这么认定的。
她回家做好饭,给羸官送去,把银屏托给邻居照看,便又回到那又黑又潮,散发着熏人的霉臭气味,墙旮旯里时而还有老鼠追逐的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