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离开那个薄雾的清晨几年之后了,淑贞成了县棉麻公司的一名会计。正当她陶醉在爱情的憧憬中时,在部队当了几年“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眼看就要提升当连长的岳鹏程,由于来自大桑园的一封揭发他与“****机会主义分子”的父亲“关系极不正常”的信,突然退伍回到了村里。徐夏子婶——淑贞的母亲,是眼看着父亲和两个姐姐被贫困夺去生命,托亲拜友,好不容易才从那个被称作“大丧院”(大桑园)的村子跳出来的。她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再跳进那个盛满命运苦汁的深渊里去呢!
“我的闺女就是丢到茅厕坑里沤粪,也决不嫁给‘大丧院’的金豆子!”第一天,她毫不客气地把岳鹏程赶出了家门。但女儿并不肯屈从她的心意。那天晚上,徐夏子婶拿出了最后的一招。她把一瓶敌敌畏和一张托人好不容易搞回的结婚证摆到女儿面前,要她作出抉择:要么,与结婚证上的那个人(人家是大军官,家里也清清亮亮)结婚;要么,那一瓶敌敌畏就是她们娘俩的最后的一点情分。淑贞知道母亲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泼女人。她木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望着那颗鲜血淋漓的印章,一下、两下把结婚证撕碎;然后在徐夏子婶的惊叫中,抓起那瓶敌敌畏,大口大口喝起来。
第三天,淑贞被医生从地狱之门夺回后,立刻拼着性命,逃回到那个因理想和爱情破灭而几近绝望的人的身边。
那是黄昏的海滨。夜色降下帷幔,天穹上方点燃起万千盏灯笼。暖风吹来拔节青草的甘甜和被埋进新土中的枯枝败叶的芳香;海洋奏起壮丽得蛊惑人心的乐曲,神秘莫测的远方一闪一闪,白的、红的或者绿的,渔船的眼睛、夜的眼睛……因幸福而颤抖的岳鹏程紧紧拥抱着淑贞,一遍遍地在她唇上、面颊上、神秘的姑娘的高地上留下热吻;同时轻轻地、庄严地倾吐着心中的誓愿:“一定,一定要让你幸福!一定,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正是从那个晚上起,淑贞成了那个被称作“大丧院”的村子里的一个倒运农民的妻子。为了那个倒运农民,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如今她得到的是什么呢?
“呜呜……”淑贞心中的苦汁,化作连天波涛澎湃起来了。
大勇很快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公司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和两个大夫。徐夏子婶扭着半大的小脚,急急地跟在后面。
“姐!银屏!谁病啦?”大勇进院,未见人影先自嚷着。
徐夏子婶隔着窗子盯住银屏:
“屏子,你妈真个是病啦?”
银屏被流行歌曲塞满耳洞,并没有听清窗外问的什么,只是就着歌曲的节拍,胡乱地点着脑壳。
“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哇!”
徐夏子婶连忙扭进里屋。大勇招呼两个大夫,提着急救器械也随了进去。
徐夏子婶和大勇,是三年前从县城回到村里来的。每月能挣四十五块二毛工钱的丈夫死去,依靠糊火柴盒的极其微薄的收入,实在难以敷衍县城里一日三涨的生活花销。刚刚退学的大勇当了临时工,徐夏子婶也不得不抹下脸,每天到垃圾场去寻找生路。那时大桑园已经发生了巨变,岳鹏程已经成了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知名的“农民企业家”、“农民改革家”。县城里许多人,包括一些国营职工和领导干部的亲属,都发海潮似的朝大桑园涌去。但徐夏子婶想也没敢想。淑贞结婚后,带着岳鹏程回家向母亲谢罪。徐夏子婶二话不说,把一盆脏水泼到两人身上。淑贞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脑门撞到石块上流了一脸血,徐夏子婶连一把止血的锅脸子灰也不肯给,生生把两人赶出家门。因为这,淑贞回去几乎没丢了命。事隔两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羸官,过周岁生日时,淑贞托人去找徐夏子婶,想回去或者搬老人家到自己家来看看外孙。徐夏子婶一口咬定,她的闺女死了,她没有“大丧院”见不得人的亲戚,更没有什么外孙子。她头顶未生慧目,自然无从想见“大丧院”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大富院”“大福院”。她实在是把事情做绝了。她知道,就是自己投了河上了吊,淑贞两口子也绝不会再登自己的门槛了。
那年腊月她病倒了。一病二十几天,看病抓药找不出一分钱,大年三十,两眼睁睁躺在炕上等死。约摸到了下半晌,院外好像驶过一辆汽车,窗上的玻璃嗡嗡响了几下。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从院里传进正屋,脏得发黑的门帘蓦地被撩开了,一声“妈呀”的呼叫,淑贞带着满脸泪水,扑到了她的身上。
徐夏子婶只当做梦,梦里边禁不住搂住淑贞,把浑黄的老泪洒到女儿胸前。
她立刻被送进了医院。
出院的那天,岳鹏程也来了,坐着那辆好不威风的“红旗”轿车。他曾发誓一辈子不见这个可恶的老太婆的面儿,但他终究不愿伤了淑贞的心,不得不亲自出面,把徐夏子婶母子搬回大桑园落了户。……
“贞子,你真个是病啦?”
进到里屋,徐夏子婶便上炕摸淑贞的额头。两个大夫按照大勇的吩咐,也把血压表、听诊器一齐摆了出来。
淑贞挺身坐起,推开徐夏子婶的手,朝大勇啐道:“让你回来,谁让你把医院也搬来的?”
大勇露出一脸苦相:“电话上说你病了,我以为……”
“你以为么个?我不死,叫你就当听不见是不是?”
徐夏子婶松了一口气。两个大夫知趣地连忙退去。院外一声笛鸣,救护车开走了。
大勇有些局促地坐到沙发上,把一肚子疑惑,集中到墙上挂着的那张结婚照上。结婚照早已退色,照片上的淑贞和岳鹏程,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滑稽:小平头,小刷子辫儿,一脸呆相,一身泥土腥子气。
“昨夜里,你到哪儿去了?”
大勇听出是问自己,肚里的那颗心一下提到胸口。昨晚他和胡强在园艺场喝酒喝到电视播音员道过再见,出来又醉醺醺地闯进福利厂那个漂亮的小哑巴宿舍去纠缠了半天,逼得小哑巴几乎要跳楼。淑贞一问,他以为露了馅,心想这下完啦,脸上却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要盖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夜里不出去跑,还有么时候……”
他眼皮耷拉着,眼珠乌溜溜地在淑贞脸上搜索,心里在紧张地编着否认与小哑巴有过任何接触的谎言。
淑贞未生疑窦。大勇在商场找了个对象,预定新年结婚,正在操办盖房子,她是知道的。
“见到你大哥干么好事了没有?”
蓬城一带习俗,姐夫也称哥。大哥、二哥、三哥,分不出大二三的,称哥或大哥。
“我怎么见着俺大哥来?昨夜里我回来得晚,今天他不是开会去了?”
“不是问这两天。是问你这几个月、这几年,你看见没看见他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
大勇被搞迷瞪了,悬在半空的心却放归原处。
“不三不四的人……那些来参观和做买卖的,么路人没有?谁知道你问的是……”
倒是徐夏子婶以女人特有的嗅觉,嗅出了门道,伸手关上屋门,瞅准大勇说:
“你姐问的是女的,骚狐狸精!”
银屏拿本小说要出门找同学,经过母亲屋外,正巧听到里边的问话,连忙推开门,问:
“狐狸精在哪儿?小舅,你抓的?让我看看!”
大勇不回声。徐夏子婶忙把她推出门,嗔道:“大人说个话儿,小孩子听得个么劲儿?还不快走你的!”
“走就走!”银屏撇撇嘴,出门,又回头道:“妈,我和巧梅出去玩,拿了二十块钱,晌午不回来!”
没等淑贞回声,人已不见了影儿。
大勇这时已经弄清了淑贞火烧火燎找他回来的意思。对于岳鹏程与秋玲的关系,他早就隐隐约约听到风传。有一次,他还碰见秋玲脸腮红红,从岳鹏程办公室的里间屋里出来。那里间屋,平时岳鹏程是很少让人进去的。但他从来不敢多想,更不敢打听或透露一个字。这不只因为没有肯定的根据,更因为他眼下所得到的一切,日后将要得到和可能得到的一切,都一点儿也离不开那位大权在握的姐夫哥。任命他当财务科长时,岳鹏程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让你干,是因为咱是一家人。不凭这个,选二百个财务科长也轮不到你徐大勇。听话、干得好,亏不了你。想耍耍心眼儿,或者背地里捣捣鼓鼓,也行,不过我这个姐夫哥可不是供养神的。到时候,把一月三百块的工钱给我留下,当初在县城当临时工翻砂来着不是?还给我回县城翻砂去!”
查问姐夫哥的隐私,如果是别人,就算是公安局长坐对面,他也不会吐一丝丝儿给你。不信?咱徐大勇男子汉一条,谁能砍了脑瓜子去不成!
然而,现在查问的是姐姐,对自己和母亲恩重情深的姐姐……
“你姐问你哪!”
徐夏子婶催促着,语气里已经迸出吃惊和愤恨的火星。
“光是问我,我怎么知道!”大勇支吾着,还是拿不定主意怎样回答。
“你整天跟他屁股后边转,么事儿不知道?我都知道了,你还敢给他瞒着!就是跟彭彪子家的那个不要脸的骚狐狸精!你还不说!”淑贞又落下一串辛酸。
哎呀!姐姐什么都知道啦!大勇心中不禁跳了几跳。
徐夏子婶听淑贞点出名姓,剜着大勇的脑门,骂起来:
“你这个不争气的小东西!你倒是说呀!把你姐气死,看你还娶得上娶不上媳妇!”
大勇对徐夏子婶的指责向来抵触,没有好气地一偏脑壳,说:
“我不争气?你争气!那些都是外边那些人瞎嚷嚷,你让俺姐都听信了,去跟俺大哥打离婚,你就舒坦啦?”
徐夏子婶被顶了一个踉跄。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嘴空自张了几张,沉下心,瞅了淑贞几眼,又朝大勇呵斥道:
“你个不懂事的小东西!你这是成心要给你姐惹气生!外边下蛆的人多啦!编筐造篓挑拨离间的事多啦!你都回来胡说?看我不把你个嘴巴子撕烂!”
骂过,真的下炕来揪大勇。
淑贞从大勇的神态话语里,已经证实了想要证实的事。她好不悲哀。见母亲和弟弟并没有为自己撑腰出气的意思,越发像吞了黄连苦胆,“哇”的一声扑到炕上,号啕起来。
徐夏子婶连忙推大勇出去,随之关严门窗,脱鞋上炕,拍着淑贞的身子劝着:“贞子,你可别!……”眼里也酸溜溜地滚下两行老泪。
“你走!你走!我不要你管!……”淑贞悲怆的哭喊,使得屋顶簌簌,像是要塌落下来一般。
窗外,躺在阳光地里的恺撒,发出几声粗重、杂乱的吠叫。屋顶一群鸽子,扑棱棱飞上半空。
三
岳鹏程推开二楼会议室遮着一层轻纱的地簧门时,会议已经在进行中了。
长长的蒙着一层淡绿色平绒台布的大会议桌前,围坐着登海镇三十几个村子的党政首脑。会议是登海镇委召开的,但坐在迎门显著位置上的,是面色清润端庄、四十岁略微出头的********祖远。他是一年半前调到这里来的,据说是市里重点培养的几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干部之一。祖远旁边,同样显著的位置上就座的,是一位同他形成鲜明反差,面容清癯、银丝罩顶的瘦老头儿。他是祖远大学时代的老师,后来是省报副总编辑,两年前已退居二线,但在省里仍然算得上一位颇为活跃的人物。这次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跑一跑看一看,为下月将要召开的省委农村工作会议和全省农村改革先进经验交流大会,提供一两杯“清茶”,或者饭后茶余磨牙的“橡皮糖”。
正在发言的是龙山后村支部书记张仁。小伙子头一次在********和省里的大干部面前说话,眼睛紧盯着手里的小本子,鼻尖上方端端正正地擎着一颗汗珠。他讲的都是老掉牙的问题,而且是真正的“问题”:城市改革对乡镇企业的冲击怎么办?像他们那种远离城镇的贫穷山村怎样才能真正发展起来?等等,等等。坐在他对面的镇长蔡黑子,几次打着眼色制止他讲下去,他都没有看见。蔡黑子只好装作认真听的样子,不时打量一眼祖远和邢老——这是祖远对省报副总编辑的尊称——的脸色。
好在祖远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情。邢老那老头儿,还不时问几句,在本子上写几个字,显得颇有兴趣的样子。
尽管如此,蔡黑子肚里还是像吞进了一只苍蝇。这个张仁纯粹二百五一个!人家领导到这儿来,说一声主要是听听问题,你就真的给我下起蛆来啦?我登海镇是全县农村改革的先进典型,发展乡镇企业的先进典型,成功的经验还讲不完!他瞥一眼坐在张仁旁边的镇党委书记。那小子倒显出悠然的样子。唉,也难怪!新官上任,有几个愿意听颂扬自己前任政绩的?何况这个三十二岁的毛小子,正在不择手段地要把权朝自己怀里搂!嗐,如果不是因为几个娘儿们翻了船,怎么会有今天!
蔡黑子姓蔡名聪,“黑子”是人们赠送的“雅号”。那黑据说有两层意思。一是皮肤黑,不仅脸、手、腿、脚,连终年不见天日的那玩艺儿也黑得不掺半分假。二是心黑,搞女人论打往上数,整人论翻扑克牌往下摊,受贿送礼海参海米成箱成麻袋地进出,吹牛邀功日头月亮的光也敢往自己脸上贴。去年因为搞女人的事闹大了翻了船,但也并没有能够把他怎么样,他依然明里暗里,试图控制登海镇的局面。
今天他唱的是岳鹏程的戏。偏偏这个“梅兰芳”到现在还没登场。……不好!祖书记的眼珠转到窗户外边去了,那老头儿也用手掌拢起一丝不乱的鬓发。不能让张仁胡扯下去了!蔡黑子清了清嗓门,便要接过话头。
恰在这时,岳鹏程出现在门口。
张仁的发言停止了,整个会场的目光转移了方向。只有邢老露出了几分询问几分疑惑。
“我来介绍一下。”敏捷的镇党委书记没等蔡黑子起身,先向邢老开了言,“岳鹏程。大桑园村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
“咱们见过面。”邢老像老朋友似的打量着岳鹏程:“嗯,比过去胖了,发福啦。”
岳鹏程一愣,祖远等人也面露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