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青明说不出的惶悚绝望。当晚,饭没有吃衣服没有脱,就稀里糊涂倒在床上。倒在床上又一连做了几个恶梦,直到天将破晓时,耳边才隐隐约约传来了呜呜的号角。号角长短相接、急缓相间,说不尽的如丝如竹、舒展悠扬。开始史青明没在意,号角一股劲儿向耳朵里灌,把耳朵灌得发痛发胀时,她才起身出了宾馆。宾馆外当头一挂玉盘,环山一层细雾,好不深邃神秘。号角是从老白果树生长的那片山地上传来的,声声入耳,恰似来自天国的呼唤。史青明被打动了,不顾一切地迎向号角跑去。
跑、跑,人跑号角也跑……山地、岩画、奔鹿松、柿子林、猛士坡……直到远离了金羊庙的那座山包,来到一片草木青葱的山地上时,号角才停止下来。
玉盘正在隐去,细雾却生了根似的越来越浓,在山崖峭壁和林间野地里恣意缠绕,扯起一道道轻幛薄幕,把天际正在变红的朝霞也遮得白了、淡了。置身于晨雾的草地,史青明忽然发现,面前几棵小白果树苗正急切地钻出地面,以难得想见的速度在拔长升高。
咦,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哪儿来的小白果树苗?
小白果树苗哪儿就会……
羊角号又一次响起来了。号声带着一股顽强而又神秘的力量,在天地间飘转回荡。宿鸟飞上天空,叽叽嘎嘎吵成一团。獾兔狐鼠奔出洞穴,在野地上奔突撒欢。风癫。云狂。花笑。草吟。朝霞弄袖。山林婆娑……面对天地间骤然掀起的嘈杂而又热烈的生命波涛,迎着一声比一声嘹亮、高远的羊角号响,史青明发现,在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的山坡上、野地里、沟壑中、岩石旁,几十棵、几百棵、数不清多少棵的小白果树苗,正如满野山花,春笋拔节般地昂起了头颅……
真是不可想象!真是不可想象!
然而更加不可想象的是,几乎与此同时,驼来峰周遭几十、几百乃至几千公里的范围内,也就是老白果树伸向四面八方的巨大根系经由和涉联的辽阔而又广袤的土地上,发现了成千上万株小白果树苗。那些小白果树苗无一例外,都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在时而阳光明媚、时而风雨交加的天宇下,擎起了一蓬蓬青葱和翠绿。
——老白果树的身躯消失了,那无限无尽的生命热力却注入大地,注入千千万万旭日般升腾的新生命中了。
老白果树!老白果树啊……
亲眼目睹过这一切之后,史青明急切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其时清风在地,明月在天。史青明唯一的愿望,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把《东方树王的秘密》修改和发表出来,让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人们,都能够早一天知道和了解老白果树——那棵足以使整个世界都引以为自豪的老白果树。
1994年1月—1995年11月四稿
于济南七里山书屋
本章后记
一部作品结笔,作者的任务大致就算完成了,更多的话难免就要变成饶舌和画蛇添足。《羊角号》似乎有些不同。
《骚动之秋》闻世后,荒煤同志和文学界的不少前辈、朋友都希望我继续写下去,用自己的笔真实地记录中国农村改革的历程。为了完成这个心愿,几年里我一边读书一边下生活,付出了大量心血和努力。构思始于1993年,经过一个闷热的夏天和一个清新的秋天,未来的作品渐渐显出了雏形。那追求的是一种惊人的生活真实与空灵神奇的意境的统一。一棵作为象征的、历经岁月风霜的、神奇的老白果树由此出现,并且占了相当重要的位置。为了丰富我对那棵老白果树的理解和感受,那年秋末,我坐了整整9个小时汽车,进入沂蒙山深处的山东莒县。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只罕见的、远古时代的牛角号(书中的羊角号就是从这儿化生的),看到了那棵闻名遐迩的、被称之为“树王”的老白果树。
那是山野中的一座古庙,绿水淙淙,青藤攀攀,但远离城镇,没有人家也没有招待所,多亏一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我才破例获准,顶替一位不值班的看护人员的铺位在庙中留宿一夜。与我作伴的是一位17岁的小伙子,他告诉我,他爷爷是从部队遣送回乡的“****分子”,他的当兵的愿望因此没能实现;告诉我,老白果树下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湖泊,天再旱、地再干也没有枯竭的时候;告诉我,老白果树的根子一直伸到山外,伸到几百里之外的海边那儿;告诉我……他讲的都是村里百姓们的传说,却一下子打开了我心灵的翅膀,使现实中的这棵老白果树与我想象中的那棵老白果树,无形中得到了重合、生发、升华。从沂蒙山区回来,我文思如涌浮想联翩,作品构思也便日近完成。也就在这时候,一个念头不知怎么冒了出来:既然这棵老白果树如此独特神奇和具有象征意义,能不能单独拉出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呢?这个想法起初只是灵机一动,随即却使我激动不已。几年前我曾有意读过一批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和外国现代派作品,认定中国文学要走向世界,必须有所借鉴有所开拓,接受国外一些新的、进步的艺术观念和表现手法。为此我几次有心尝试,几次都因没有找到适当的题材、构思作罢。如果能够把老白果树的故事写成一部长篇小说,无疑是一个突破。更主要的是这无论从内容还是艺术上说,都是没有先例的。创作创作,讲究的就是一个“创”——创新。对于一位以文学创作为职业的人说来,创新的诱惑是远在任何其他诱惑之上的。我激动了大半个下午、大半个晚上,天近黎明时却又惶惑了:世界上何曾有过这种不是以人物而是以一棵老树为主人翁的小说?何曾有过这种时间跨度长达千年甚至万年的小说?这种小说果真写得成吗?即便写得成,果真还能被称之为小说吗?惶惑带来的是犹疑和动摇。我把犹疑和动摇说给了一位大学中文系教授,那位大学中文系教授在电话上为我唱起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于是便大胆地往前走。走着走着,面前渐渐宽阔起来,渐渐地竟然就真地走出了一条路。这就是这部长篇小说的故事了。故事形成,兴奋中依然带着几重忧虑,我又找到一位老评论家面前。本来做的是接受泼冷水的准备,得到的依然是热气腾腾的鼓励:“应该闯一闯!值得闯一闯!”在这样的鼓励面前,原有的构思才被断然搁置,一条新生命才开始了艰难而又快乐的孕育、生产的历程:三次讨论、四次修改,在电脑面前我坐了一年有余。
有争议,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人这样理解有人那样理解,是一开始就料到了的。书稿讨论时如此,小说出版后也还会如此。但我觉得,那无论对于作者、作品还是我们的文学事业,都并不一定有什么不好。
如果说到心愿,我最大的心愿无非是把中国优秀的文学传统与国外最新的创作成果融会贯通,走出一条新路子,写出一部既渗透民族文化精神又具有某种世界性语言的作品。至于能不能达到或者达到了多少,只有细听读者的评判了。
不少人不理解,《骚动之秋》的作者怎么会写出这样一部作品。以上就算是一个简略的回答吧。我还要说的是,农村改革生活依然是我关注的“热点”,我希望不久的将来,便会有新的收获告慰于真正关心、帮助、爱护过我的前辈和朋友们。
作者
199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