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珊珊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倒把史青明逗乐了:你那课题从根儿上与人家所里、院里搭不上边儿,你找人家去论的个什么明白、讨的个什么公道?这一乐倒打开了她的思路:既然考察成果没有什么好怀疑的,既然考察报告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既然所里没有什么好依靠的,何不自找一条生路?如果能找一家刊物或者杂志把报告发表出来,岂不是既可以达到原先的“发现”的目标,又可以补一补经济上的损失?而且,报告一旦发表和造成影响,老裘和所里的态度肯定要变。那时倒说不定……对,这才是上策,真正的上上策呢。
可送到哪儿发表呢?所里态度消极,所里主办的《中国植物》也就不必抱什么希望;外面还有《植物》、《植物求索》等几本专业刊物,想一想虽然没有十分托实的人,倒也有认识的编辑。于是决定,把报告手稿作为留底,三人分头再抄一份送给《植物求索》。
抄稿可不是件轻松事儿,史青明回家,一屁股坐到写字台前就没挪窝儿。丈夫下班,见饭也没做菜也没洗就阴起脸,听史青明一解释却又笑了:
“你真是天底下头号大书呆子一个!现在还有谁像你们这样抄稿子?你把稿子给我,我给你复印两份不得了?再说发表,还非得在你们那个植物的小圈子里转哪?我们那儿,《中国林业》的副主编跟我熟得很,打个招呼什么事儿不办了?用得上你去瞎忙活!”
“哎呀我的小心肝、小祖宗!想不到咱的老头子还这么牛气!好我的小心肝、小祖宗喔!”这次轮到史青明发酸发狂了,她搂住丈夫一顿好啃,随之宽衣解带,与丈夫有声有色地演了一出“巫山云雨”。
稿子复印两份,同时送给了《中国林业》和《植物求索》:史青明多了个心眼儿,要来上个双保险的。《中国林业》和《植物求索》态度都很热情,都表示要尽快看、尽快答复。这倒使史青明和小吴、珊珊不安起来:稿子是一稿两投,保险倒是保险了,可假如两家都要用怎么办呢?丈夫那边人情重推托不得,这边也是熟人哪,闹不好得罪了人家就实在是……那天三人坐在一起,为宁可让谁发不让谁发、宁可得罪谁不能得罪谁,做了好一番斟酌讨论。最后一致的意见是,两家刊物影响、地位各有千秋,谁家态表得早、版面给得好、稿费开得高,就给谁家优先。
但一个礼拜过去没有回音,两个礼拜过去还是没有回音。这种投稿的事儿,照例是急不得、催不得的。那天史青明实在有点纳闷儿,早晨起来叮嘱丈夫问一问、催一催,上班后又试着给《植物求索》那位编辑拨了一个电话。电话自然不能直接问稿子的事儿,说是丈夫单位新近从国外弄来一批法兰绒,质量很好,价钱也便宜,她想给人家裁条裙子,不知人家喜欢什么颜色。对方自然心中有数,连声表示着感谢,却一口咬定自己刚刚做了一条新裙子,也是法兰绒的,实在不必费心了。事情说到这种地步,人家才吞吞吐吐告诉说,稿子看过,觉得很有特色,可送上去争议挺大,她想尽力再争取争取,能争下来更好,如果实在争不下来,也只好请你原谅了。这不啻一记闷棍,把史青明打了一个踉跄。争议,这刊物发表个考察报告也有争议?不是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吗?有争议才有争鸣,有争议的事、有争议的人往往是最好的事、最好的人,有争议的稿子也往往才是最好的稿子。这些编辑部的头头们怎么连这也不懂?也或许争议争议还有希望?可听口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的样子。
史青明立刻又拨通了丈夫的电话。丈夫不在,同屋的一位副司长告诉说,丈夫已经去过《中国林业》编辑部了,稿子已经拿回来了,正放在写字台上。据说也是意见不一,有人觉得这既不像是学术论文,又不像是专业性文章,不适合在《中国林业》这种刊物上发表。
又是一闷棍。这一棍比前一棍还厉害,把史青明全部的幻想和希望打了个稀烂,把小吴、珊珊光彩灿耀的心,涂上了一层推抹不开的阴郁和苍凉。
三个人都尝到了绝望和走投无路的滋味。
“早知这样,是人还有去干那种蠢事的!”小吴先把气泄到了底儿。
“你这么说就没道理了!当初史大姐也是一片好心!……”珊珊担心史青明受不了,连忙挺身拦截。
“我根本就没这个意思!我是说自己蠢,蠢得跟头猪似的!呜呜……”话没说完,鼻子眼泪先流下一把。“你说说那是1500多块钱,是俺蕾蕾一年的托儿费,这一下鸡也飞蛋也打了,可怎么说……怎么说……呜呜……”
小吴两口子都在研究所,都是吃干工资的,两个中级职称养一个孩子原本就不宽余,加上双方都有老人,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那1500多块钱对于她说来,的确不是一件抹抹嘴巴、喘口粗气的事儿。当初如果不是为着出成果、相信能够出成果,她绝对是坚持不下来的!史青明知道她的难处,心里很觉得过意不去,因此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
“什么编辑、主编、权威!都是一帮混子、棍子、瞎子!早知这样,小奶奶才不求他们来!”珊珊发起威武,“天底下刊物、杂志多得是——哎,史大姐,咱为什么非得死抱着一个学术论文不放?《跨越世纪》的牌子响不响?我有个小姐妹在那儿,跟我铁得电焊都割不开,干脆把稿子给他们得啦!”
哦——一道阳光射进史青明心里。的确,既然人家已经把你划到学术圈外,既然学术圈内已经没了你的位置,你还非得赖在那儿混碗饭吃不行?对,就跟当初走出研究所、走出北京城一样,走出植物界、走出学术界去!事到如今,管的那些什么“争议”不“争议”“适合”不“适合”的了,只要有人愿发,只要能够发出来就行,就算是胜利!
“你那小姐妹在那儿干什么?”
“编辑呀。”
“同学还是亲戚?”
“四年,同班同座,好得……”
一个刚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这显然不是理想人选,可既然走到这一步上,也只有试试了。史青明和小吴都是书呆子一类人物,大学毕业分到北京就是埋头搞课题,除了家门就是研究所的门,活动半径极其有限,植物界、科学界还认识几个人,那种社会性、新闻性、文学性的刊物杂志,不过偶尔翻翻,编辑的面目,那是连勉强说得上面熟的也绝对找不出一个来的。
一份复印件取回,这一次轮到珊珊显示神通了。按照史青明、小吴的意见,由珊珊出面把稿子送到编辑部就行了,珊珊说那样太不长脸,硬是要拉上两人一起去。《跨越世纪》,果然有点跨越世纪的气魄,一个编辑部占了整整一层楼,这与大多数报刊杂志编辑部的那种拥挤得让人透不过气儿来的情形,形成了鲜明对照。
同学叫琼辉,珊珊叫她琼姐儿,史青明、小吴也就跟着叫琼姐儿。琼姐儿娇娇小小,鼻子上的那副眼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面,说话柔柔的,跟给风吹了似的,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是个毛嫩毛嫩的孩子。
一股失望的情绪笼罩了史青明和小吴的心。
琼姐儿倒是满热情、重视的样子,听珊珊吹了一通史青明是多么多么有名的植物学家、社会学家,她们的这次考察是多么多么的艰难、成功,这份报告是多么多么的精彩、重要,连忙说着等等等等,出去把部主任请来了。部主任30多岁,看样子挺精明,但说不上冷也说不上热,接过稿子,让她们两天后再来听个信儿,便连称还有客人在等,告辞了。
两天?那么厚的稿子,两天还不知看完看不完呢,那信儿能听出个什么来?走出编辑部,走过车水马龙的大街,走进黑色大理石柱的地铁站台,尽管珊珊一再强调人家的作风如何如何,史青明、小吴还是怎么也没能打起精神头儿来。
两天过去,第三天到来,小吴说是感冒了,发烧三十八度五,史青明明确说是不想再去让人家为难,要珊珊自己去一趟或者干脆打个电话,让人家把稿子寄回算了。
珊珊不肯,说:“哦,就你们脸皮值钱哪!就算人家不用,也可以让人家帮助出出主意、找找门路。你这也不去哪也不去,硬是闷在家里,能闷出个鸡蛋来还是能闷出个元宝来?”
史青明想想也是,既然到了这种处境,光是脸皮薄的确不是办法,这才狠狠心,与珊珊又进了那座大楼。琼姐儿直接把她们领到部主任屋里,部主任吩咐一声倒水,起身出屋,不一会儿领进了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人。
中年人递上名片,史青明知道,他叫楠方,是这家《跨越世纪》杂志的最高首领——主编。
主编亲自出马,倒使史青明掉进了十里云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我们的刊物你们经常看吗?”
《跨越世纪》这个名字史青明隐隐约约听说过,如果不是珊珊,她压根儿不知道这本刊物属于那一家那一类,更不要说“经常”了。但她连忙点着头,嘴里唔唔地应着:“经常看,经常看。”
不经常看或者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有这么本刊物,你投的算是哪门子稿呢?
“对我们刊物的情况了解吗?”
怎么,这是搞起读者调查来了?
“我指的是,我们刊物在国内外的影响,尤其是在国外的影响。”
主编并不等待回答,径自介绍说,《跨越世纪》是改革开放的产物,是国内第一家在国际上打出声望来的刊物,发行量多年一直保持在1500多万份左右的样子。全国三十个省市自治区,外加港澳、台湾,都有他们的刊物;全世界近200个国家和地区中,就有近200个国家和地区订了他们的刊物。刊物每期都是用英、法、德、日、俄、朝、阿拉伯等55种语言印刷的。更重要的是,刊物上发表的内容,经常和大量地被世界各国的大大小小、成千上万、各式各类的报刊转载、选登。据去年的一次粗略调查,读者大约在30亿上下。也就是说,除了文盲和少数没有阅读能力的人,全世界都知道中国的这本刊物,都在通过这本刊物了解和研究中国,包括了解和研究中国学术界的情况,以及科研成果、成就等等。因此,说《跨越世纪》具有世界性影响,并不是老王卖瓜和夸大其词。
为了证明介绍的可靠性、权威性,主编还让琼姐儿和部主任拿出不少国内国外的文字、图片资料。那些资料确是五花八门,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这使史青明越发觉出惭愧:自己真是太孤陋寡闻了!这样一本闻名世界的刊物,自己竟然……但她又不禁纳闷儿,不明白这位精明强干的主编,为什么要向自己介绍起这些情况来。
“你们的稿子还给别的什么人了没有?”介绍告一段落,主编忽然问。
“没有啊。”史青明嘴里答着,心里一阵扑腾:该不是《植物求索》、《中国林业》的那码子事儿,让谁传到人家耳朵里来了吧?那可就什么事儿也砸啦!
“也就是说,稿子现在只给了我们一家是吗?”部主任又叮问一句。
“是啊。怎么……”
“是这样,你们的稿子是复印件,我们主编担心你们同时送给几家编辑部。”琼姐儿做着解释。
“我那天就说了,是刚写完,头一次拿出来。再说凭着咱们姐妹儿的关系……”珊珊急了,又要拉起她那“铁得电焊都割不开”来了。
“那就好。”楠方见两人有点急了,这才舒了一口气,边示意让史青明她们喝茶,边说:“给你们交个底儿吧,这篇稿子我们是很看重的,是下决心要用的。不但要用,还要保证版权独有,也就是说想跟你们签个协议。协议的内容嘛,就我们方面说,要求只有一个:你们保证不把稿子送给别的报刊,正式发表以前也不要给任何别的人看。”
直到这时,史青明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才把一颗空悬、悲凉的心落到了实处。
“至于稿酬,按最高标准,这一点你们尽可放心。如果没有别的意见,你们有什么要求还可以提。”
这实在像是饿得半死时天上落下了一串馅饼,实在有点像是神话故事或者电影电视剧里的情节。一股因意想不到和大喜过望激起的热流,顷刻间浸透了史青明和珊珊的每一根神经,两人额上、鼻尖上、脊梁上立时冒出了一层细汗。
然而,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是……
“你们看过这本书吗?”楠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预言——1999巨大灾难降临人类》。
“是不是法国那个诺查……丹玛斯的那一本?”珊珊接过,翻了几页。“对,这本书我看过,我们同学也都看过,说是1999年整个人类都要面临毁灭。好吓人得慌!你问琼姐儿,好多同学都说,要是那样,咱还活的个什么劲儿啊!”
“这一本你也看过吗?”楠方又从写字台上拿过一本《世界面临着什么——可悲可怜的人类》。书是翻开的,显然还没有看完。
珊珊摇摇头:“这是写的……”
“也是大预言,世界各国的大预言家、大气功师和特异功能名人,对地球和人类的预测。你看这一段……现在的宇宙是九次爆炸后的组合体,人类生活的地球也已毁灭过多次。最近的一次毁灭,极有可能发生在21世纪中叶。至时,人类将如同恐龙一样,从地球上完全消失。……”
“我也听我们家那位说过,好像好多人都怕得要命!”珊珊插上一嘴。
“我的妈呀!那不全完了吗!”史青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预言,不禁发出惊呼。
“更可怕的还在这儿,”楠方又指着书上的另一段:“……现代人类,为了满足日益膨胀的私欲,每日每时都在为自己的毁灭创造着条件。据科学预测,如果任随目前的状况发展下去,到21世纪末,地球将失去人类生存的起码条件,到22世纪末,地球将变成一片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