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折断的小枝或者被冲落的翠叶却并不顺波逐流,而是任凭洪水怎么冲击、埋没,始终顽强地坚守着、漂浮着;不时还跃升着,仿佛要探出水面似的。天妹、珠珠说不出的惊疑惊奇,也只是这时,两人才发现在被淹没的老白果树的上方,在那几片绿叶的上方,依稀浮着一团锦云,呜呜的号角声一直都在响着、飘散着。那是什么呢?那会是什么呢?羊角号?传说中老白果树的那个来自于金羊的灵音?这怎么可能呢?可除了她还会是什么呢?羊角号!羊角号!……天妹、珠珠如同危难中见到了亲人,越发呼天喊地号啕不止。
好像是由于得到了发现和注意,原本依稀浮于水面的那团锦云缓缓升上半空,原本凄哀热切如呼似唤的羊角号,也随之催军破阵般的嘹亮起来。嘹亮的号角与天妹、珠珠等人的号啕一起化做一股劲风,直向水面吹去。
水面上的那片绿色被吹动了,跳跃着、旋转着、舞蹈着,越跳越高、越旋越快、越舞越强……天妹、珠珠看得眼花缭乱,没注意脚下猛丁儿打了一个哆嗦。没等两人明白哆嗦是从哪儿来的,又有几个哆嗦接踵而来。这一次觉出来了,哆嗦正是来自于脚下的土地,来自于驼来峰。那仿佛是地震的前兆,哆嗦打过一串之后变成了颤抖、波动;整座驼来峰都跟犯了疟疾和癫痫症似的,不停地颤抖和波动着。颤抖越来越强,波动越来越烈;骤然,如同平地拔葱,整座驼来峰猛地向上一跃,把天妹、珠珠等人连同散乱的山石、树枝一起,抛向了半空。
天妹、珠珠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当她们双脚重新落到地面时才发现,水面上那片顽强的、时隐时显的绿色已经变成了一丛葱茏:被洪水吞噬的老白果树,竟然重新在水面上露出了一颗足有四五尺高的头颅!
“老白果树!老白果树!”天妹、珠珠等人本能地发出了一阵呼天号地的欢呼。
那情景使专程前来“观礼”的麦利玛大惊失色。驼来峰的两次遭遇,带给他的是从未有过的震栗和恐惧。他是从死亡之地逃脱出来的,他要把那里变成彻头彻尾的死亡之地。这远不只是出于个人的恐惧和仇恨。根据他的考察、预测,老白果树那方风水和所在的那方土地,或早或晚注定是要发达的,是无论什么人都小视不得的。他原想把那片风水变成大英帝国和西洋教会的翅膀,现在,既然大英帝国和西洋教会无法得到了——面对那样野蛮、愚昧的百姓,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待下去的——也就理应永世永远沉入水底。这可是事关大局、事关永久的事情。正是为了这,他才不惜血本,毅然地筑起了大坝、掘开了黄河。站在高耸的、由包括那伙“刁民”“强盗”在内的当地百姓自己筑起的大坝上,眼看驼来峰成了一座孤岛,眼看老白果树成了汪洋中的一株弱草,成了水下的一丛鱼食,麦利玛满面都是欣悦和矜持。水面上的那片绿色他压根儿没有瞧进眼里,然而,骤然响起的羊角号却使他觉出了不妙,随之引发的“地震”更使他心惊胆颤,几乎没有落进水里。及至看到老白果树重新探出水面,他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发了疯似地连声吼着:“扒堤!发水!扒堤!发水!”
黄河被扒大了口子,洪水以更加迅猛的气势汇聚上涨。老白果树又被淹没得只剩下漂浮水面的一片绿色时,羊角号一响,天妹、珠珠等人一哭,号声哭声汇成的劲风朝向水面一吹,老白果树立刻又是颤抖着、波动着继而猛力一拔,跃现到水面上了。
淹!淹……
拔!跃……
再淹再拔、再淹再跃。一次比一次拔得更猛,一次比一次跃得更高;而且由于老白果树伸向地层深处和四面八方的巨大根系的作用,那每一拔一跃,都带动着整个驼来峰和周围的地面一起上升。一连几天、几次的拔长跃升,驼来峰和周围的盆地终于变成了一片高原,洪水终于无可奈何地退下山脚,退回远方去了。
面对难以置信的奇迹,天妹、珠珠原本绝望的面庞上漾起了春风;麦利玛仰面一呼,吐了一地鲜血,被急急抬上马车,送回山东巡抚府去了。
许多年之后,史青明和她的同伴们曾经对“水淹树王”的史实进行过一番考察。得出的结论是:纯属子虚乌有。理由是,从地理上说,驼来峰与黄河并不处在相应的位置上,老白果树和驼来峰的海拔高度,也远远超出了黄河和周围的地面。这自然有其道理,可殊不知黄河几经改道,老白果树和驼来峰一带的拔高也早已与过去大相径庭。由此可见,在乾坤演变、自然造化面前,人类的知识和想象力,是何等的可笑、可怜。
15
一场旷日持久、几乎使老白果树也归于消失的洪水毁灭了圣树屯。洪水退后,一连许多年,圣树屯成了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直到苏氏兄妹迁徙而来,情况才发生了变化。
苏氏的祖先是中原人,据说宋朝时曾经是一位学富五车、显显赫赫的大人物。金兵南下朝廷南迁,苏氏才在江南扎下了根儿。江南是个好地方,可两年前一群遮天蔽野的蝗虫不期而至,吃光了满地的庄稼、草木,也吃光了人们最后的一点希望。安葬过父母双亲,苏门老大便领着老二、老三和刚满7岁的小妹,踏上了远去他乡的路。那时,老大35岁,还没尝过搂着女人睡觉的滋味;老二刚过17岁生日,病病恹恹,看上去跟长不大的萝卜差不去多少;老三倒是没病没灾,14岁的半大小子,经常是一条裤子从春天穿到冬天,又从冬天穿到春天;小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脸上却难得见到一丝红润,只有每年春节,穿上一件日思夜想的粗花布做的新褂子时,才会露出几缕少女特有的笑容。
家当只有两床棉套一口铁锅几只碗筷,一条扁担挑在肩上还觉轻松悠闲得不行。此外便是几柄铁锹、几把斧头镰刀,算是挣饭吃的家什和防身用的武器。出了家门先去的扬州。原想投靠一个远门亲戚,到那儿才知道,亲戚先几年就奔了北方。这一来就跟断了线的风筝,整天日漫无目标地飘泊流落。从苏南到苏中,从苏中到皖北,从皖北又进了山东地界。一路上这儿找一点活干,挣几顿饭吃,那儿打几天工,借几天住处,不知不觉中竟然就把几千里路程踩到了脚丫子底下。那真是一段要多艰难有多艰难、要多屈辱有多屈辱的历程。经受了那样漫长的艰难和屈辱,寻找一块能够安身立命的土地,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够带来安宁饱暖的家园,成了苏氏兄妹唯一也是最大的心愿。然而,到处是人群,到处是饥饿,到处是灾荒,哪儿会有一片乐土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将近两年的飘泊流落,带给苏氏兄妹的除了凄惨失望还是凄惨失望。
因为小妹多病,冬天是在野外的一个用苞米秸垛起的“洞穴”里熬过的。好不容易送走了风雪冰冻,眼看着迎春花、梨花、杏花开了,原本空空荡荡的田野上出现了耕牛和犁耙的身影,弟妹三个又把滴溜溜的眼睛盯在了老大身上: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要是还找不到一块落脚的地方,撒不下几把收获的种子,这一年的日子定准又成了鱼鳔气泡。漂泊流落的日子他们实在过够了,什么时候才算是一个结束啊!
那目光把苏门老大盯得心焦火躁。弟妹们何尝知道,就是没有那目光的催促,没有唉声叹气的谴责,作为大哥和当家人,苏门老大又哪儿有过一刻心安理得的时候?一个三十几岁的光杆男人,带着三个没成年的弟妹四处流浪,需要父亲的时候他就是父亲,需要母亲的时候他就是母亲,肚子饿了他要找来饭吃,嘴里渴了他要找来水喝,天黑了他要找到留宿安身的地方,头上身上不舒服了,他要拔火罐、挖药草,而数不清的冷眼白眼、诅咒谩骂甚至于拳打脚踢,也无不把他当成靶子和对象:那日子压根儿就不是人过的!如果不是为着三个弟妹,如果可以按照自己的性情意愿行事,他是宁可饿死冻死,宁可去做杀人放火的强盗,也决不肯忍受这样的磨难和屈辱的啊!
两年的挣扎已经使他心力交瘁,眼看日子越来越难、前途越来越渺茫,眼看两个弟弟尤其是小妹,成了风一吹便要折断的青草秆儿,苏门老大明白,再想不出办法、找不到可以安身活命的去处,事情就大了。
必须要找到地方!一定要找到地方!无论如何要找到地方!……他四处奔跑、乞求,可地方在哪儿呢?在风里还是水里?云里还是梦里?
那些天他确是每天被梦缠绕着。梦多是噩梦。走着走着掉进泥坑里,两条腿变成了四条腿、八条腿,变成了推不动搬不动的磨盘碾砣;五颜六色的一天云彩一眨眼变成了一群要多凶恶有多凶恶的猛兽,又一眨眼变成了数不清的张牙舞爪的妖怪,而那猛兽、妖怪只轻轻地一吹或者一旋,就把天地间的一切,包括苏氏兄妹和许许多多人们,变成了四处飘浮游荡的粉尘泥浆……噩梦像一只野兽日日追逐着苏门老大,带来了说不尽的惊惧沮丧。为了减少和逃避噩梦的折磨,一连多日,苏门老大把睡觉的时间也缩到了不能再短的程度。
这样也还是断不了做梦。那天二更时闭的眼,一闭,眼前就飘来了一团云彩,一团白得像雪、柔软得像棉的云彩。那云彩不知怎么就把苏门老大给围起来、飘起来了,飘,飘,一直飘到一座小山和一棵老白果树面前。老白果树直入青云,他把脖子仰得直了弯了,也还是没有看见树梢是什么样儿;老白果树粗得吓人,他张着胳膊,围着老树跑了几天几夜到底也没有跑过一个圈儿来。树上霞云缭绕,隐隐还传来号角鼓乐。山下不远便是原野,原野上水网交错良田成片,只是杂草丛生,看不见一点人烟。云彩、老树、原野都在向苏门老大发着召唤,苏门老大被打动了,撒腿向原野奔去,却不知怎么从高高的云团上滑落下来,叶片儿似地,掉进一方又宽又深的水潭——苏门老大一声叫,从睡梦中醒来了。
多日做的全是噩梦,今天的梦却算不得“恶”;细细想起来,似乎还带着某种甜蜜诱人的味道。他把梦中的情景向弟弟妹妹说了,说得三个人兴高采烈也说得三个人心凉气短:天知道,一个梦再好再美,顶得了饭吃还是顶得了衣穿?苏门老大却上了邪,认定那个梦并不是平白无故来的;嘴上不说,暗里四处打听哪儿有那么一座小山、那么一棵老白果树。打听着打听着,不想还真的打听着了:有人告诉他,距离这儿百十里之外有一座驼来峰,那儿确乎有那么一棵老得不能再老也大得不能再大的老白果树,确乎有那么一片因为洪水淹没而荒芜了多年的土地。这一来苏门老大便算是认准了地方,当即挑起扁担、扛起铁锹,带领三弟妹直奔驼来峰、老白果树而去。
正是晚霞如烛暮霭如水时候,老白果树以固有的胸襟和气度接纳了来自远方的儿女。然而没有村庄,没有人烟,没有园果林木、稻米稼禾,没有鸡鸭鹅兔、牛马猪羊;有的只是依稀可辨的残垣断壁,有的只是荒草荆棘、泥丘水塘,以及纵横于其间的狼獾豹兔、鱼虾蟹鳖。偏僻却宽阔,荒芜却肥沃,冷落却充足;站在老白果树下,透过原野上的荆棘草丛,苏氏兄妹看到了一种生活的结束和另一种生活的开始,看到了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人丁兴旺的未来。
“苍天有眼,找的就是这块地方啦!父母双亲、列祖列宗在上,苏家的根就扎在这块地方啦!”
带着说不尽的感激喜悦,带着说不尽的敬仰忠诚,苏氏兄妹面向驼来峰和老白果树,郑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郑郑重重地把一根象征着苏家命脉和基业的扁担,深深地埋进土里。
当晚是在临时搭起的窝棚中度过的。第二天,在离开被洪水毁灭的村落不远的山坡上,一座小小的茅屋诞生了。也就在茅屋诞生的时候,老二从一块被野草埋没的石碑上发现了“圣树屯”三个字。他喊来了老大。老大拣一根柳枝在手里,边抠着、拨着、清理着碑上的泥土浮尘,边滋滋咂咂地琢磨起那上面的意思。直到滋咂、琢磨得差不多要把石碑也吃进肚里去时,才告诉说,碑是一个名叫珠珠的女人临死时留下的,上面记载了那场大水和天钟、天妹等人的故事,记载了驼来峰、老白果树和圣树屯的故事,好抓人,动人得厉害。
“好!这棵老白果树不得了!好!这个圣树屯不得了!”苏门老大连连拍着大腿,吩咐老二老三,把石碑端端正正地立到了茅屋外的一块向阳的坡地上。
接下该是垦荒播种了。
荒地触目皆是,只是荆棘密匝野草盘缠。这对于苏氏兄妹自然算不得什么,洒过几身臭汗,累酸几根筋骨,一片尽可播种和收获的粮田便出现在面前了;再洒几身臭汗、再累酸几根筋骨,又一片尽可播种和收获的粮田出现在面前了。而挥洒几身臭汗、累酸几根筋骨,那同吃饭睡觉一样,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呢。
恼人的倒是狼群。一片断绝人烟的荒野,有几只狼出没其间并不值得惊讶。值得惊讶的是这儿的狼多得出奇、胆大得出奇。每当夜色降临,成群的狼,或是三只五只,或是十只八只,就从说不清的什么地方冒出来,你一声嚎它一声叫,你一声哭它一声笑,把整个驼来峰、圣树屯笼罩到恐怖里。开始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后来发现了人和茅屋,便慢慢靠拢汇聚,整夜整夜围在茅屋外呼号不止。那使苏门老大胆寒三分,更把小妹吓得一股劲儿向墙旮旯里钻。即使白天,兄妹几人挥汗如雨的时候,也时常有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在暗中窥视。一时,苏氏兄妹的四条性命,无形中被悬到了半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