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赵志冰有多难哪!丈夫闹家务正达到高潮,劳累一天回到家里,等着她的不是恶言冷语就是摔盘砸碗。赵志冰出身知识分子家庭,长得细细白白娟娟秀秀,一眼看去像个娇滴滴的小姐,内里却极其刚强坚韧。离婚,她原本执意不肯,为了给自己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维持一个哪怕并不幸福美满的家,她默默地忍受了十一二年的精神折磨。当丈夫变本加厉,再次把她逼上绝境时,她大哭一场,毅然决然地与丈夫分道扬镳。办离婚手续被选择在星期天。上午办完手续,下午安顿好孩子,第二天分秒不差又上了工地(那时规划也是在工地上进行的)。这苦了孩子也苦了赵志冰,尤其逢到需要出发的时候,领导和同志们有心照顾她,可她硬是能紧闭双唇,让领导和同志们把几次吐到嘴边上的照顾的话又几次咽回肚里。一次赵志冰出发在外,两个孩子做饭时忘了关煤气,把锅底连同锅里的东西全烧焦了,多亏邻居发现得早才没有危及孩子的生命。赵志冰回来听说后,脑袋嗡地炸了,搂着两个孩子一顿大哭。一连半年,出发时夜里经常被恶梦惊醒,两眼睁睁熬到天亮。即是如此,逢到下一次出发,赵志冰还是能够用紧闭嘴唇的无言的行动,迫使领导和同志们把种种同情和照顾的言语锁在口腔里。
赵志冰不需要同情和照顾,她需要的是工作和工作——除了工作,是任凭什么也难以平抚家庭破裂给她造成的创伤的。(多少年后,原先的丈夫以闹离婚时的劲头,一连给赵志冰来过几封信要求复婚,都被赵志冰用一字不回的无言的行动断然拒绝了。“我不愿意再去重复那些伤心的事。”赵志冰这样对我们说。)
工作为赵志冰赢得了安慰也赢得了荣誉信任:纬二路和七里山小区规划的成功使她崭露头角,一九八八年国家建设部决定在济南建设燕子山居民试验小区时,她理所当然地担起了规划的重任。
作为全国性的试验小区,燕子山的规划是一个全新和重大的课题。同文学创作、艺术创作一样,规划也是一种创作。一个优秀的规划创作,不仅需要艺术的眼光和独到的构思,还需要从历史和现实的准确把握中,捕捉和演化富有生命灵性和地方特色的内涵。济南——泉城,赵志冰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剪子巷、芙蓉街和王府池子。
从六十年代初跟随许衍梁第一次走进老城区的街巷,赵志冰每年有事没事总要去上几次。站在那片泉水叮咚、古香古色的土地上,赵志冰能够清晰地感觉出济南特有的脉动和氛围。那里的人情是那样淳厚,人际关系是那样融洽亲密,而这种淳厚和融洽亲密,无不与老城区特有的建筑布局和样式风格紧密相关。小平房、大杂院,几家共处,亲密无间,既安全又富有人情味。这与现在大部分小区那种行列式楼房林立,一家一个天,关起门来朝天过,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形和气氛有着天壤之别。
社会调查:现在的大部分居民小区管理很难,人与人之间互不来往,楼与楼之间互相串通,给盗窃犯和各种不法分子造成了可乘之机。
那么,新建的居民小区,能不能继承老城区的历史文脉,达到既具有现代生活色彩,又确保安全和富有人情味呢?徜徉在老城区的街巷里,漫步在燕子山待开发的土地上,赵志冰苦苦地思索着,苦苦地寻找着历史与现实、昨天与今天的接点和溶点。
灵感终于萌生了,艺术的构思终于变成了生活的现实:燕子山小区的六十几幢居民楼,被精心地建设成近三十个四合院式的小居住区;每个小居住区,外有景点式的小门,内有绿地、花卉、石凳、石几等组成的中心活动场地:人们朝夕相见,亲密无间,盗贼和各种不法之徒只好望而却步。
燕子山居民试验小区的规划,为我国方兴未艾的小区建设闯出了一条新路,受到了国家建设部和全国同行的交口赞誉。赵志冰并不以此为满足,在新近完成的全国第二批试验小区佛山苑的规划中,她又在历史和现实中汲取了新的营养,创作出一种居民楼群的套院结构,把新建居民小区与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有机和谐地结合为一体,再次引起了有关部门和专家们的注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有济南的历史和文化,哪儿会有我的事业和成就!”谁能说赵志冰的话,不是肺腑之言呢?
天下第二难
日本国前内阁首相田中角荣,以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而成为中日两国人民熟知的日本当代著名政治家。田中十九岁创办“共荣建筑事务所”,二十五岁成立“田中土木建筑股份公司”,自任总经理;这个“田中土木建筑股份公司”,后来成为日本五十家最大的建筑公司之一。以土木建筑工程业发家的田中,在担任佐藤内阁通产相时,集中精力研究了改造与开发日本的综合战略,提出:为了解决日趋严重的空气污染、交通壅塞、住宅紧张、城乡人口过密过疏等问题,重新焕发日本经济发展的活力,必须“坚决地扭转城市过份集中的趋势,把民族的有生力量和雄厚的经济余力,引向整个日本列岛”,这就是所谓“日本列岛改造”的设想。一九七二年田中就任日本首相后,他所撰写的《日本列岛改造论》一书曾风靡一时,并成为田中内阁“内政的头等重要课题”。只是由于实施时机和政治命运方面的原因,日本列岛改造的设想才没有能够变成现实。
按照《日本列岛改造论》的分析,自战后以来,日本列岛已经进行了三轮改造,第一轮是旧房变成新房,第二轮是新房变成楼房,第三轮是楼房及城市基础设施的现代化。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改造,不过是近十二三年的事。如果按照田中角荣先生的说法,至多是在第一轮和第二轮之间运转。改造的本来涵意就是除旧布新,“改”在前“造”在后、“除旧”在前“布新”在后。这里“改”和“除”的对象不是一件破大褂,不是一只旧箩筐,而是一座座、一片片住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棚户、平房、大杂院和旧楼房。只有拆除了旧屋、迁走了居民才有建设可言。大规模的建设伴随着大规模的拆除和迁走。“拆迁”这个词就这样被创造出来了。自然,被同时创造出来的还有一群伸手可摸睁眼可见、靠五谷杂粮充饥靠烟酒糖茶提神的人,及其散发着生命芬芳的故事。
是哭是笑亦难言
在拆迁办难得碰上了一位同行,他叫徐明,早先是兰州歌舞团的编剧,后来是济南曲艺团的编剧,后来又成了济南市拆迁管理办公室的笔杆子。“拆迁难,难于上青天。”第一次见面徐明就念起了他的“大作”。他解释说:“天下有三件事是做不得的,一是要人家的命,二是拆人家的屋,三是砸人家的锅。计划生育是要人家命的事儿,所以公认是天下第一难。拆迁要不了人家的命,可又拆人家的屋又砸人家的锅,你们说说这能不难吗?”
说法是不是斤两不差、汤水不漏,我们不便妄加评论,但话确是说到了要害和痛处。
难,拆迁难,那是难得市长们、区长们、大大小小的头头们脑瓜子痛的事情啊!泉城书店单是拆迁用了八年。大观园商场内一户居民拆迁,调动了从市到区到街道的几十名干部做了几年工作。邮电新村一座宿舍楼盖到二层,中间还有一户老少三代在做饭洗衣服。山东省体育馆中心线规划中与民生大街相对,因为拆迁遇到了硬骨头,不得不西移了十几来。更耐人寻味的还是和平电影院。和平电影院是济南市区西北部唯一的一家电影院,是在广大群众和人民代表一再呼吁督促下,经过市文化部门多方努力建起来的。但直到一位职工与电影院同年生的孩子上了五年级、长成了一条半大小伙子,电影院还没开始营业。原因是门前一个工厂车间和几户居民房封住了影院进出的路口,而影院和文化部门根本无力承担拆迁户们日益增高的条件和要求。直到新华社记者特意为此写了内参,内参发稿在即惊动了姜春云,姜春云采取断然性措施,问题才得到了解决。
拆迁难拆迁难,打不破拆迁这一难,城市改造和建设不过是一句空话。这对于济南这种古老的城市,更加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一九八五年,在姜春云和主持市委日常工作的副书记翟永浡的支持下,与征地、规划相配套,济南市成立了全国第一家正式列入政府序列、直接代表政府行使职权的拆迁管理机构——济南市拆迁管理办公室,并随之公布了全国第一部经地方人民代表大会批准通过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拆迁办法。
拆迁办成立后的第一个大战役是体育中心。山东省七千多万人民捐资七千多万人民币,要在济南建设一座具有现代化设施、足以接待国内外大型比赛的体育中心。但拆迁又成了拦路虎。扳掉拦路虎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马进忠、程焕朋等人头上。
马进忠是第一任拆迁办主任,他交代得既清楚又明了:“这一仗打胜了,咱们拆迁办算是站住脚了,这一仗要是败了,咱们集体卷铺盖得了。”这并不是故作危言,撇开体育中心是全省注目、省委领导亲自抓的重点项目不说,对于成立政府直接统辖的拆迁机构,上上下下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统一过意见。
任务落到副主任程焕朋、路振伦头上。他们带着几十员干将一头扎进拆迁户们家中摸底、做工作。满腔热情,迎来的全是一片白眼。白眼干脆装作没看见,可下班时一推自行车全傻了眼:五六辆自行车一律被放了气,钥匙孔里统统塞进了火柴棍和土坷垃。火柴棍、土坷垃好不容易抠出来,想找个气管子用用,话没出口就是一阵喝骂:“老子们在这儿住了不下八代,你们凭什么要把我们撵走!”“搞拆迁的小子们,你们不得好死!”“你们哪个再来,小心晚上挨黑石头!”
程焕朋是当兵出身,在部队多次立过功受过奖,哪里见过这种窝囊人的阵势!满肚子火气刺刺上冒,可又无处和不敢喷发。他知道,体育中心占用的是济南市最好的地段之一,这里的群众世代繁衍生息,本来对拆迁抵触情绪就很大,加之几年前的一次拆迁安置工作没做好,留下许多后遗症,群众怨气很大,眼下任何过激的言辞或不慎的举动,都可能使矛盾激化,给工作造成难以逾越的障碍。
忍气吞声、狼狈不堪,程焕朋一行人推着干瘪的自行车,走出了狭长的街巷。可第二天还是大清早,还是骑着自行车,那一行人又出现在拆迁户们面前。
“这些家伙还真不怕死!”有人愕然惊叹。
如果单是不怕死就能解决问题事情倒简单了,难的是群众压根儿把这伙人看成了成心与他们过不去的“恶棍”和“骗子”。
“以前搞拆迁的都是临时班子,只代表建设单位,怎么干都行。咱们是政府,维护的是建设单位和拆迁对象的双重利益,按照人大通过的法规办事。咱们要是说话不算话、给大家安置不好,大家到法院去告就是了。”程焕朋摆出了盖有济南市人民政府和济南市人大常委会大印的各种文件和法规。那些文件和法规上,对于拆迁的补偿和安置,规定得明确具体而又宽松优惠。
“要是真能按这么办,咱们也并不是非挡着国家建设不可……”
“不是真能假能,是必须这么办,不这么办违法!”
“说是拆迁补偿,那年讲好的价儿到了抹个精光!”
“那你不会先把补偿拿到手再搬迁?”
“说是搬了住房面积增加,那要是不增加……”
“增加不到标准你都不要搬!”
“说是旧房变新房,可那年有好多新房自来水管都不通!”
“这好办,房子分下你先检查,不合格不满意,你还是那句话别搬不得了?……”
一番实实在在、推心置腹的对话,接下便是一番测量、计算、验房、交房。房子验得好细好严,厕所通不通、水管畅不畅、门窗严不严、室内干净不干净、重新修理得合格不合格……然后几辆汽车拉上搬迁户代表,逐房、逐户、逐项地参观验收,直到满意点头为止。而随着那满意地一点头,与搬迁户有关的各个街道、单位、系统派出的几百辆汽车和大队人员蜂拥而至。
胜利是空前的。七百二十多户居民、四十几个单位,六天全部迁移完毕,而又过了六天,几万平方地面建筑物已荡然无存,成为一片平地。
体育中心拆迁靠的是政府的信誉、法规的权威和过细的工作。但有人偏偏并不买这个帐。那年环城公园拆迁,几千户居民单位相继搬出,五龙潭附近一颗“钉子”牢牢地竖在哪儿就是不肯挪窝。那是兄弟二人两个刑满释放犯,以练武教武为生,大小弟子不下十几个,院子里两排长凳上插满了刀枪剑戟,门口挂着几条铁链和皮带,好不森严威风的样子。街道干部和拆迁工作人员一提拆迁两字,人家就把门一开,说先要看看哪个有胆量到屋里院里走上一圈再说。
那天马进忠亲自登门了。听说是拆迁办主任,人家更显出了威风,刀枪剑戟之外又增加了几个石碾钢铃。马进忠也从容,进院进屋细细观赏一遍,拿起一把大刀片评品赞叹了几句,这才不紧不慢地通知说,拆迁日期已过,两天内这所房子必须搬走拆平。
“你不就是马进忠吗?你家不就是住在篦子巷二十号吗?”主人一开口就带着威吓。
“不错,我就是马进忠,我家就是住在篦子巷二十号。”马进忠倒是和眉善目。
“公安局老子都不怕,你一个小小拆迁办能把老子怎样?老子就是不搬,看你有什么办法!”
马进忠虎起脸来了:“你说到这儿我可要跟你讲清楚:环城公园是全市全省的大工程,靠你这几把大刀片、几根铁链子是挡不住的。两天后你如果还不搬我们就要强迁,这一点说到做到。至于我自己你随便好了,我马进忠十六岁参加革命,脑袋早就别在裤腰带上啦!”
说完出门,头也不回,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