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鼓了好一阵勇气,终于吐出一句话,“那你和郭姨的事儿,我不反对了。”
十六
一关闯开,另一关正壁垒森严。
郭凤香的父母最先是从女儿寄回的一封信中,得知女儿要嫁给经理刘承府的。
爸爸妈妈您们好:
……关于我的婚事问题,虽然爸爸您不当面问我,可我知道您为我担心,妈妈更是担心不下。我当然不是木头人,也想这事,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说真的,我不但想这事,而且还想找好的(当然在社会上必须有一定地位),如果却是(确实)找不到,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现在我看时机到了,我打算跟我们的经理。
爸爸妈妈,您们一定认为我是一时冲动,才作出这个选择。可是二老,我已不是小孩,我有我的想法,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作出这样的决定。我确实爱经理,决不是因为他有钱,是因为这个人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样“粗”;在我同他接触的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给我的印象是,聪明、果断、社交能力很强。我佩服的(得)五体投地。在很早以前,我就向往能找这样的对象就知足了。……
本来,从女儿两年里断断续续的言谈中,郭凤香父母心目中对刘承府的评价是很高的。但这一封信,使评价一落千丈。“他十准是玩弄小香,把小香给糊弄住了!”这个结论一出,十万火急,郭凤香的父亲和姐姐出征了。
“你这么大岁数,得知道羞耻!你以为你是经理,就可以随便玩弄我们小香?”在加油站办公室,父亲气冲斗牛。
刘承府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怎么敢玩弄你家凤香!我和凤香是真心相爱,恳请岳父大人成全!”
“谁是你岳父?”
“你是我岳父。”
“你再胡说我搧死你!”
“岳父大人要搧尽管搧!把我搧死了,也省得再想你家凤香了。”刘承府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父亲没了章程,姐姐又出阵了。
“刘经理,像你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找什么样的还不随着你挑!你干吗就非缠着我们家小香不可呢?”
“我是找什么样的也能找到,可我就是看中凤香了,非她不娶!”
“你这是说瞎话!”父亲又跳起来,“你把小香耍弄够了,抬抬腿不知又跑哪儿去啦!”
“我跟凤香结婚怎么是耍弄呢?真要耍弄,还能跟她结婚吗?……”
一番唇齿,使郭凤香的父亲确认,刘承府并非像先前想的那样心怀歹意;又见郭凤香心志已坚,便只好让步了:
“你们俩要是真心相好,我也不硬拆你们。可你得让小香回家去跟她妈说说。这事得听她妈的。”
郭凤香的母亲是个读过几年书的人,从四六年入党,一直从事农村基层妇女工作。但她对女儿这门亲事却说什么也不肯点头。理由千千万万,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不般配。
“妈,你说怎么叫般配?我比刘承府小二十三岁你说不般配,人家宋庆龄比孙中山小二十七岁,康克清比朱德小二十五岁,你说人家般配不般配?”
“我管不了那些,我就管你!也不想想,要是过二十年刘承府死了,他那三个儿子不得把你欺负死!”
“那才不一定。别说刘承府身体好好的,二十年三十年死不了,就算他死了,我的孩子也大了,谁还敢欺负我?再说我待他们兄弟三个好好的,人家怎么就非欺负我不行呢?”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去找你爷,看他怎么说法!”母亲抬出老爷子。她认准老爷子必定支持她而无疑。
老爷子确是老了,八十多岁,眉毛胡子稀疏雪白。但他听了事情的原委,说了声:“古来有之”。绘声绘色,讲起刘备染发去会江东妙龄公主孙尚香的故事来了。
母亲没了办法,只好拿出最后一招:就是一个不同意,你要嫁,我就死在你面前!
郭凤香也来了最后一招:非刘不嫁,不让嫁我就死在家里!并且随之采取了绝食行动。
这一下苦了刘承府,并且戳痛了刘承府的心窝子。
刘承府从沈阳回乡后,与姐姐保持了多年联系,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中断了。几年前,刘承府利用到东北办事的机会,专程去沈阳,要看望姐姐和当年的女朋友。可他得到的消息却是:姐姐退休回老家去了,女朋友在他返乡之后不几年,便因为婚姻失意而死去了。刘承府悲痛不已、失悔不已。中夜惊梦,写下了“忆当年恋人”诗一首:
夜沉沉 雨濛濛
难入眠 思旧情
花虽好 随水去
忆情谊 留心中
山高路远难相见
恩爱相会在梦中
过去的不能重现,死去的不能复活,但眼前的呢?今后的呢?当年女朋友的悲剧,还要在刘承府面前,还要在郭凤香身上重演吗?
刘承府已经绝对不是当年的那个刘承府了!
他立即驱车赶到郭凤香村里,利用间谍手段买通了郭家的邻居。在邻居的按排下,趁郭凤香的母亲出门时,溜进郭凤香绝食的屋里。
一阵劝导和表白,郭凤香拿出一封写给妇代会的求援信,交给刘承府说:“这回嫁不成我就得死。全看你的本事了。”
揣着郭凤香的求援信回家,刘承府立刻写了一份“我的态度和看法”,签上名字盖上章,附到求援信的后面;然后复印十几份,星夜找到县、镇妇联和有关部门领导面前。在县镇妇联和郭凤香的父亲、姐姐等人的一致努力下,郭凤香的母亲大哭一场之后,终于默许了女儿的婚事。
刘承府欣喜若狂,立即带上礼物登门拜谢。
“我可把小香交给你了承府,你要是待她不好,我可跟你没完!”老岳母依然神色严峻。
“你老放心,我要是待凤香不好,就让凤香回来奏本;你老登堂扮包公,把我铡了还不行吗?”
一句话说得全家哄然,老岳母也没有例外。
十七
我与刘承府第一次长谈时,郭凤香还是“准夫人”,正同母亲较着劲儿。刘承府与我谈了一头午,下午便匆匆坐车要走。“郭凤香还被软禁着呢!”那戚戚惶惶的神情儿,让人生悯,也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位被称之为“一方枭雄”的人物。第二次,我与刘承府再度约会时,电话上他便报起了喜讯:他与郭凤香已经领了结婚证。见面时他告诉我,郭凤香还在家里,准备跟她母亲融洽融洽关系就举行婚礼;婚礼后,他们准备到北京旅行一趟,好好庆贺一番。
他拿出一张字条,说是昨天郭凤香临回家时交给他的,让我解释解释是什么意思。
那是几行清秀流畅的字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天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千古绝唱!有谁想到,几千年前我们祖先创造的爱情名篇,在这里又焕然出光芒!
“我猜了个差不多,你这一解释就更清楚了。‘结婚,就是自己一生最重大的投资。’”他引用加拿大企业家金克雷·伍德写的《企业家爸爸给儿子的三十封信》中的警句说。“你不知道,郭凤香来对我的事业是太重要了!她这次回来,就是加油站副经理兼主管会计,这一摊我省心多了。刘伟和郭四成干劲很足,石蜡厂已经投产。现在石蜡缺得很哪!”
他喜形于色,流露出真诚的满足和自得。
的确,他是有理由满足和自得的。国家进行经济调整,多少企业陷入困境,多少建筑业的同行们一蹶不振滑入坡底,而刘承府新建的石蜡厂和承包的加油站,在如此严峻的局势下,依然创造着年产值几百万元、年利税几十万元的奇迹!
时过不久,我又一次来到刘承府的大本营时,刘承府作的第一件事,就是介绍我认识他的“压寨夫人”。中等身材,白净面孔,鼻梁上架着一副精巧的眼镜;乍看,“压寨夫人”到更像是一位还依稀透露着稚气的大学生。
“郭凤香上次送我的那首诗我给答了。”落座,刘承府说。他指的是那首来自两汉乐府的“上邪”。
非姝不娶,天塌地陷,
乾坤倒转,依依阴魂不散!
他读着我记。记完我问:“还有吗?”
“这还不够味啊?天塌地陷、乾坤倒转,魂还不肯分手呢!”
他笑,我也笑。这位民间诗人表达的感情,的的确确是够味的呢!
结婚,并没有大事铺张;旅游,只上了一趟泰山。刘承府说:“眼下太忙,以事业为重。”郭凤香说:“行,眼下太忙,以事业为重。”郭凤香说:“等忙过这一阵儿,可得好好补一补。”刘承府说:“行,等忙过这一阵儿,可得好好补一补。”
作为“压寨夫人”郭凤香发号施令了。老三刘奇欠了饭店十几块猪下水钱,她听说了,把老三找来问:“你欠了人家饭店的帐是吗?”
刘奇不愿承认,说:“没有。”
郭凤香说:“别丢那个人啦!赶快去还上。以后没有钱就到我这儿拿。”当即递过三张印着大团结的票子。
李秀林去世后,睦里庄只留下一个刘毅。那天郭凤香拉着刘承府进了门。
“刘毅,收拾收拾跟我们一起走!一个人在家,没病也得闷出病来!到那儿,让四成跟你作个伴儿!”
刘毅被接到大本营,吃饭与刘承府、郭凤香一桌;更重要的是公司这边人多,说说笑笑精神愉快。——他的病情,果然没过多久便明显见出好转来了。
最难征服的自然还是老二。郭凤香进门他一直客客气气,但“郭姨”两字只限于在刘承府面前叫,对外,对郭凤香依然是“郭会计”。
那天当着全家的面,郭凤香叫住他说:
“刘伟,这么多天你连个姨还没叫我一声哪!”
刘伟脸一红,说:“你不正儿八当的我怎么叫哇!”
郭凤香说:“那容易。”随之端端正正坐到椅上,胸挺直,腿摆平,两手放在膝盖上,神情也变得庄严而又肃穆。“这会儿叫吧!”
刘伟说:“我叫你得答应才行。”
郭凤香说:“那自然。”
“……郭姨……”
“哎!”
怯怯一叫,朗朗一应,激起浪涛般一片大笑。
家里又回荡起笑声,刘承府的得意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还有他更得意的:他再也不用发愁来了客人无法应酬了,郭凤香喝得下八两白酒,而且酒风绝对端正豪爽,每每使客人们拍案惊奇,大叫够味。
半世慷慨事,唱来鬼神惊。
刘承府的过去的确够味道了!刘承府的现在也的确够味道了!那么刘承府的明天和下半生呢?
刘承府不回答,只说:“我还是那句话,社会就像一个大舞台,谁扮演什么角儿是一定的,咱只能尽可能演好自己的角儿。”
这是一种预言抑或是一种雄心?
社会将要赋予刘承府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角色呢?
本章后记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农民的儿子,对于这一被人视为“卑微”的身世,过去我引以为豪,今天和将来我总也会引以为豪。有人说:那是因为你后来成了作家的缘故。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我认定那道理并没有讲到我心里去。
当作家,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也是许许多多过去和现在的少年们的梦想。然而,要实现那梦想是何其之不易,实现了那梦想的又是何其之少啊!
我这样说,决不是试图证明自己有多么幸运,有多么大的天份才华;我这样说,仅仅是想证明,我的看似卑微的身世,那身世中用欢乐和痛苦、眼泪和汗水凝成的生活经历,给予了我多么丰厚慷慨的馈赠!
那是群山襟怀中的一片小小的盆地,村南是一条大河,村东是一条小河,村西是一片丰沃的农田,村北是伟德山区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峰峦沟谷;沿着或宽或窄、或平直或岖崎的乡间土路走出十多里去,便是黄海浩瀚壮阔的波涛。……天是宝石蓝,水是翡翠绿,雾是银光白,云是七彩红;更有耕耘犁耙,春华秋实,冬天遍野觅食的野兔,夏日满山歌唱的雄蝉;更有“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却绝对忠厚正直勤劳的父亲母亲,或者淳朴或者泼辣、或者高尚或者卑下的许许多多的乡邻村友。……用不着丝毫怀疑,我的作家梦,造就我终而实现了作家梦的一切一切,无不发端于斯、萌生于斯!
后来我成了一名军人;后来我看到了更多的山村和人民,看到了平原和城市;后来我写下了电影剧本、电视剧本、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
生活是一所真正的学校,一所培养作家的真正的学校。
作为劳动人民的后代和共和国的同龄人,我是把反映时代和人民的风貌生活,当做自己毕生的目标和方向的。人民是我的衣食父母,人民的事业、生活及其喜怒哀乐,是我的艺术生命之源。我愿意一辈子都做人民的忠诚儿子,一辈子都不脱离人民及其艰难而又灿烂的生活。
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和目的,我在近几年的时间里,用我并不生花的笔记下了这样一组人物的真实足迹。他们都是来自于生活底层的佼佼者,他们身上无一不闪射着时代和生活的光芒。他们是我的师长、兄弟和朋友,或许还会在我未来的小说、剧本中充当某个角色。我惟愿文学界的师长和朋友们,以此给予这部远非成熟的作品以惠注和爱心。
我要特别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同志,没有他们的鼓励和支持,这部作品的诞生是很难想象的。
作者
1990年4月 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