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过去不过一月,市里又派人找到门上,通知说,市里一位主要领导同志要召见刘承府。“这又是哪阵风,刮得龙王爷也抬起头来了?”刘承府且惊且疑。他的社交圈子很广,但大都是围绕企业展开的,与上层领导人,尤其是党政主要领导人绝少来往。这一是他自知人家瞧不起他一个个体户,二是他实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求得人家瞧得起。一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的主要领导人亲自召见,这要算是一件殊荣呢。可刘承府总觉着似乎没有什么好事儿等着自己。
果然,当他踏进那座新建的办公大楼时,迎接他的并不是笑脸和问候。
没有茶没有烟,沙发上坐着几位秘书和领导干部,那位特意请他来的领导同志,从办公桌前欠起屁股,朝墙边一把椅子指了指,就算是打了招呼。
“你就是刘承府?”接下的是一句不冷不热的提问。
对方的淡漠激起了刘承府的自尊,他径自坐到一个空着的沙发上,以同样淡漠的口气问道:“怎么,找我有事吗?”
“你现在雇工有六百多人,不会错吧?”对方问。
“那是。”
“其中还有不少是从外地招来的?”
“不错。”
刘承府看清,那位领导同志桌上摆着的,一份是《人民日报》海外版,另一份就是他十几天前向有关部门呈送的一份报表。对于企业内部的情况,刘承府向来不遮不掩;职工人数、职工来源,报表上写得明明白白一字不差。
“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违法的?”那位领导同志严峻起来:“当地的群众你招了不少不说,还跑到外地去张扬搜罗,你这算不算私招乱雇?私招乱雇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知道吗?”
振兴建筑公司的工人大多是熟人介绍来的。熟人介绍熟人,熟人又介绍熟人,便把几百里之外的泰安、荷泽、济宁等地的一些能工巧匠拢到一起了。这些事大多是下面办的,刘承府很少过问,更想不到会有什么问题,以至会惊动市里的领导同志亲自过问。
“你这是违法行为,凭这一条就可以逮起你来!”那位领导同志说。
“逮起我来?”刘承府一阵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你以为是吓唬你?我一个电话……”相应的,是一个打电话的象征性动作。
刘承府回答的又是一阵笑声。
“说我违法我不知道,我可知道符合中共中央文件。”刘承府目视那位领导同志和在场的干部们说:“你们把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拿出来,看着,我背一段你们看错没错。”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位领导同志和干部们,果真找来了几份文件和登载着文件的报纸。
“你们看着第七部分第一段。”刘承府背诵起来:“随着农村分工分业的发展,逗号,将有越来越多的人脱离耕地经营,逗号,从事林牧渔等生产,逗号,并将有较大部分转入小工业和小集镇服务业,句号,这是一个必然的历史性的进步,逗号,可为农业生产向深度广度进军,逗号,为改变人口和工业的布局创造条件,句号。”
刘承府背完,问:“我背错了哪儿没有?”
并不等对方回答,又道:“你们再往下看,第七部分的第二段。当前农村兴起的饲料工业,顿号,食品工业,顿号,建筑建材业和小能源工业,逗号,是最为社会急需而又能较快发展的几个产业部门,逗号,应有计划地优先发展,逗号,有关部门和地方要给予积极的指导和支持,句号,鼓励城市技术人员下乡,逗号,倡导和组织不同地区,顿号,不同单位之间的人才和技术的流动,逗号,为发展农村工业增强技术力量,句号。”
一句不错,一字不错,一个标点不错!那位领导同志和在场的干部们,无不露出愕然和感动的神情。他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个体户,对中央文件竟然熟悉到这种程度!
刘承府是一员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将,但他决不是一位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莽汉。为了事业的成功和发展,他无时不关注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和中央的指示精神。凡属与自己和企业有关的重要文件、讲话、规定、社论等等,他总要收集起来,晚上睡觉前看几遍,早晨起床后再看几遍;而看过这几遍之后,便如同印进脑子里了,无论何时何地,张口都可分毫不差。这一手,使得许多心怀叵测者不战自退,也使得他的企业始终不离大格,始终保持健康发展的势头。
“这是中央正式文件,你们执行不执行?”刘承府一拍沙发扶手。
“执行!凡是中央文件,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边学习边执行!”那位领导同志忽然站起,分咐一声:“倒茶!”朗声笑着,拉住刘承府的手。说:
“早就听说西郊有个刘承府胆识不凡,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中央号召发展一部分个体经济,我这个当领导的理解不深,今天就算是我交了你这个个体户的朋友。中午到我家吃饭!”
一阵怔愣,刘承府喜不自胜。“好!”他应着,却又问道:“有好酒吗?”
十一
改革开放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过程。这决定了改革开放之路决非坦途。作为改革开放产物的个体经济及其经营业的命运,也必然险象环生诸多坎坷。刘承府通晓此理,但他还是没有料到,在他的振兴建筑公司方兴未艾红火蒸腾的时候,会天降一场灾难,几乎没有使他遭受夭折的厄运。
一九八四年夏秋之交,有关部门决定整顿公司。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文件中却不分青红皂白,规定关闭所有私营公司。
“承府,有什么想法啦?”某日某时,郊区建筑公司胡经理对应召前来的刘承府问。
刘承府说:“我觉得文件这一条不符合中央一号文件。中央一号文件讲得清清楚楚……”
“那我不管,这个文件反正我得执行。”胡经理缓缓呷着茶水道:“你那个事,你看怎么办才好哇?”
因为当时私营企业处在萌芽时期,更因为当时有关部门规定,不准私营建筑单位承接工程,振兴建筑公司从一成立就接受郊区建筑公司代管;承接工程、联系业务由区公司出具信件,同时每年交付区公司百分之十五的劳务费。
“我看有两个法儿,”胡经理并不等回答。“一是公司撤消,你再去干点别的;一是你把那一摊子交给区里,区里任命给你一个队长当当。”
刘承府听出话味,但还是以商量的口吻说:“经理,你看这个事能不能缓一段时间再说?”
“我知道,你是想一拖二抹三拉倒。”胡经理毫不掩饰地说:“对你那种公司我从来就不感兴趣。私人也可以成立公司,那国家和集体怎么办?别人咱不知道,区公司这两年就少接了不少工程!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刘承府摸准了这位经理的脉搏,立即驱车找到市里。市有关领导同志认为,对刘承府这种各方面都具备了条件的大型私营企业应当给予保护,给区里打电话要求重新考虑。但胡经理认定非取消振兴建筑公司不可,回答说:“我们贯彻的是北京的精神,希望市里不要过多干预。”
一个“北京的精神”堵住了千军万马,市里有关领导也爱莫能助了。
公函截止,几个大项目迟迟无法敲定;而原有工程已近尾声,职工面临无活可干的局面。刘承府只好再次找到胡经理面前,请求他高抬贵手,不要断了几百名工人的生计。
“你刘承府不是能告状、本事大得很吗?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那条小阴沟里到底翻得了翻不了船!”胡经理一脸的冰冷和轻蔑。
刘承府被激怒了:“那好,既然你这么说,我非翻了你这条船不可!”
“好哇!可不知怎么个翻法啦?”
“一阵天风就翻啦!”
“天风?”胡经理一笑,“我看你是洗脸盆里扎猛子,不知道深浅!”
刘承府朗声大笑:“洗脸盆里扎得开猛子?我明天就到北京告你去!”
“你敢!”胡经理桌子拍得炸响。
“你看我敢不敢!”刘承府起身甩门离去。
胡经理两腿发抖,指着他的背影吼着:“你去告!你要是告不倒我回来,一下火车我就逮起你来!”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两天后,刘承府带着中央一号文件,带着各种证书、奖状和登载着自己事迹的剪报,与大儿子刘毅一起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一对农民父子,大步嚓嚓来到中南海门前。
“你们找谁?”值班员不无警觉地问。
刘承府说出一句名字,一个全中国全世界都熟知的名字。
“首长很忙,你们有什么事儿是不是……”
“请你打个电话,就说我们想看望看望首长。”
值班员疑疑惑惑拨通一个电话,片刻里面传出话来说:请他们进来。
这真是天大的怪事!首长家在南方,这对农民父子祖居山东,而且非亲非故……
解释是不必要的。几分钟后,刘承府已经坐在那个铺满红地毯的、宽敞明亮的会客室里了。
振兴建筑公司的问题,经由山东省人民政府领导之手,转到省有关部门“考虑处理”。刘承府满怀期望地等待着,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承府,坏啦!给你判的是个死缓!”有人悄悄交底。
不说正确也不说不正确,不说撤消也不说不撤消,拖一段时间看看形势再说。处理可谓稳妥公允,可公司已失去了生存条件,几百工人面临“失业”,损失正以每天几千元几千元地累积!
刘承府被迫无奈,再次踏进了那个铺着红地毯的、宽敞明亮的会客室。
这一次主人发话了:“把材料留这儿。我就不信,哪个就敢不执行中央一号文件!”
问题又一次回到山东。有人惊呼:“刘承府这家伙一竿子通天!”省市紧急下文,郊区书记亲自召开会议,宣布:振兴建筑公司全线放行,谁再出难题就撤谁的职!
区委开过会的第二天,区建委主任把刘承府接到办公室听取了汇报;第三天,区工商局办妥了营业执照和重新登记审批的全套手续;及至第八天,《大众日报》、《济南日报》便发表了“郊区农民刘承府兴办振兴建筑公司”的专题报道。刘承府堂而皇之地走到舞台中心来了。
还有一点需要交待的是,一九八四年即将结束时,在中央和省统战部门的直接关怀下,刘承府破例地成为山东省政协委员。这是山东省第一个持有个体户身份的省级政协委员。刘承府受宠若惊,好长时间里,每当有上级或外地客人登门,他总要把政协委员的大红证书双手捧到客人面前,生怕人家不肯相信似的。
十二
李秀林的身体时好时坏,刘承府的心情、家庭中的气氛也时好时坏。八五年春节期间,李秀林病情明显好转,可以干些轻微活了,刘承府和三个儿子,过了一个欢欢乐乐的好节。
初三休初五歇,十五不过还算节。可刚刚过了初七,有人半夜敲开刘承府的门,告诉他一个消息:村里一名干部为了扳倒刘承府,带着几个人到镇里告状,但告了一天非但没有如愿,还挨了镇里一顿批评:“刘承府每年向村里交那么多钱,还捐资捐工建了小学,你们非要告倒人家是什么意思呢?”由于肚饥夜黑,心情郁怏,回来的路上,那位村干部撞到一棵树上,头也破了眼睛也肿了。得知这个消息,刘承府又是高兴又是气愤,早晨起来问李秀林道:“夜里说的事儿你听见了吗?”
李秀林说:“怎么没听见,把我气得半宿都没眼儿!”
刘承府说:“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吗?”
李秀林说:“不就是祖上那些疙疙瘩瘩的事儿?可他也不该朝你……”
刘承府说:“行,你还有点认识水平。我想求你一件事儿,你一定得答应。”
李秀林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阴阳怪气的!”
“有夫人这句话什么都有了。”刘承府说,“你把昨天人家送来的那两瓶酒、四个罐头,送到告状的那户家里,就说我让他好好养伤的。”
刘承府的脾性,对朋友两肋插刀,有酒管醉,有钱管花,有气管骂;对仇人则恰好相反,仇越大越客气、越亲热、越端水送茶。人家奇怪:“骂你小子,怎么倒端上茶来了?”他说:“让你润润嗓子好骂个痛快啊!”人家气得两眼翻白,要走,他还笑咪咪地挽留:“别急着走哇,润润嗓子再骂一会儿啊!”至于报复,那就只是个时机问题了。但人家告了黑状并且遭到了报应,他非但不庆贺还要派人前去慰问,李秀林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疯啦!人家恨不得要你的命,你倒好!……”
刘承府说:“这你别管,你只要把东西送去就是立了一大功。”
李秀林说:“要去你去,我才不稀罕你那个大功!”
刘承府说:“那我求求你了!要不,我给你磕头。”说着,便真的要跪下来。李秀林把他推到一边,他涎着脸皮犹自不休:“秀林,你不是当过演员吗?就权当你再当一次还不行吗?”
李秀林被逼无奈,只得按照刘承府的编排进了那位告状的村干部家:
“承府听说你昨儿夜里受了惊,打发我给你送点东西来慰劳慰劳。他说等你哪天好了,再请你过去好好喝顿酒。”
那位村干部被惊得目瞪口呆。李秀林走后,越想越憋气、越窝囊,原本三天就好的病,躺在家里七八天没能出得了门儿。
李秀林为刘承府立了一大功,但没过多久,当振兴建筑公司从村里迁到位于济菏公路边上的大本营时,李秀林又病倒了。刘承府好一阵忙碌,才使她的病情得到缓和。那天她到公司大本营,正巧赶上刘承府宴请外地客商,便作了陪人。因为病刚好,酒过几巡,总也打不起精神。刘承府忽有所感,说:“我作首诗吧。”便念道:
爱妻病愈未复健
一句出口,李秀林说:“可不是,俺这病好是好了点,就是没好利索嘛。”
刘承府又念:
懈懈怠怠度余年
李秀林说:“俺可不就是没精打采地混日子!”话到伤心处,抽抽搭搭哭起来。在座的朋友见李香林落泪,七嘴八舌批评刘承府不该作这种歪诗。
刘承府说:“我还没作完哪。”又念:
只能关怀不能怨
李秀林问:“怎么呢?”
刘承府又念一句:
结发夫妻心相连
一语出口,李秀林破涕而笑,客商和朋友们发出一片喝彩和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