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当然健在,只要我这个人健在这团火就会健在,这是没有疑问的。但随着生活的前进和眼界的拓展,那火应该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持久。比方原先我关注的更多的是改革自身,现在我关注的就要深入得多、广阔得多、长久得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过龙兵》也可以说是《骚动之秋》的续篇。
问:你一定是读了不少书,从中外名著中吸取了不少营养,并在自己丰富的知识积累下才写出这部书来的。
答:前面说到,除了一般的名著,近十多年来我特别研读了外国现代派和拉美“文学爆炸”时期的代表性作品。至于知识积累,可以说《过龙兵》差不多把我几十年的库藏给掏空了。
问:我听说你在个人生活中过得很不轻松,很清苦,是一个苦行僧式的人物。
答:不不,千万不能这么说。轻松不轻松、清苦不清苦要看愉快不愉快。我的生活还是蛮愉快的。至于创作上的辛苦,也应该算是愉快的一种。一个愉快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与苦行僧划等号的。
问:较之诗歌、散文、随笔、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更像是一艘航空母舰,它需要一个宏大、精巧、复杂的结构,《过龙兵》是怎样一种结构?
答:结构的核心是人物关系及其主题思想的展开,三个家族、三代人的命运纠葛,就是《过龙兵》的结构,如此而已。
问:你如何看待山东作家群体?它的优点和缺点?
答:对自己之外的作家我从不妄加评论。我希望山东作家有更大的胸怀、更高的眼界,不要陶醉于所谓的山东作家群云云。
人间传奇的魅力与生命体验
——答《齐鲁晚报》记者倪自放问
问:这部小说的名字叫《过龙兵》,你能说说其中特别的意蕴吗?
答:过龙兵是胶东沿海的一大景观。许多年以前,每到春天,海上都会有大群鲸鱼经过,老百姓称之为过龙兵。那是鲸鱼洄游,是一种自然现象,但过龙兵的气势非常宏大,场面十分壮观,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就带上了神秘甚至于神圣的色彩。小说以此为题,除了展示海域特色之外,更多寓意的是生活的气象万千和浩渺磅礴。
问:《过龙兵》面世后,大家的普遍感觉是好看耐读。这样一部四十多万字的作品,很多人都是几天之内读完的。一位画家说,这是他多年来读完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有的人因为读得入迷忘记了下公共汽车,还有的人甚至于因此而导致痔疮复发。这种情形多年难得一见,个中奥秘在哪儿呢?
答:小说的经典性集中体现在好看耐读上。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不好读,或者读过之后品不出什么滋味来,就很难说得上成功。有人把小说的好读耐读说成是通俗和水平不高的一种标志,这实在是一种偏见或者悲哀。依我个人而言,好看耐读应该成为判断一部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好坏优劣的首要标准。
问:有人认定《过龙兵》是一部人间传奇,你怎么样看待这种评价?
答:人间传奇是一种很高的评价。不过应该强调的是,《过龙兵》不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或者一般性的人间传奇,而是当代现实生活中确确实实发生过并且正在发生的人间传奇。这样的人间传奇,更具有现实和历史的意义,也更具有文学的意义。
问:考察近一二十年的中国长篇小说,我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很多被称为史诗的作品,都是以中国近几十年、上百年社会发展的标志性事件为着眼点的,比如土改、新中国成立、反右、****等等,围绕这样一些大事件去写几个人或者几个家族的恩怨情仇。一些评论家认为这样的史诗作品未免简单化了。现在有的评论家把《过龙兵》称为“源于生命深处的乡土史诗”,人民文学出版社则干脆将作品说成“一部地覆天翻、惊人魂魄的雄奇诗史”。你认为《过龙兵》与那些简单化了的史诗作品有哪些区别?
答:你说的这种情形的确存在,一段时间内,在文坛上甚至于形成了一股“主潮”,没有人能够逾越。《白鹿原》在这方面应该说有重大突破。《过龙兵》最初构思时,我寻找的就是一种更新更合适的路子,当时就搞得非常苦闷。一次登上济南南郊的龟山,面对无边的旷野和茂密的市区我问自己:半个多世纪,中国社会最重大最深刻的变化在哪儿?答案是人、人性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五十年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地主、资产阶级分子,五十后大多成了受人尊敬的社会精英;而五十年前被视为神圣崇高的某些观念、行为、人物,五十年后却成了人所不齿的笑料。看一个社会表层的变化是很容易做到的,但能够真正反映社会本质的变化的还是要看人、人性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与同类作品不同的是,《过龙兵》从一开始就避开了重大历史事件,而选择了从人和人性切入,着力于通过人性的细节构筑小说的情节、人物,构筑属于自己的宏大叙事和艺术世界。《过龙兵》中虽然也写到解放战争、****、改革开放,但都是作为背景出现的,都是为小说中的人、人性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发展、演化创造条件和氛围的。你看,作者并没有刻意追求所谓的“史诗”,评论家和出版家们却从作品中读出了“史诗”和“诗史”。这不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吗?王蒙说:作家是吃人性这碗饭的。作家写的历史与历史学家写的历史不同,原因就在于作家是从人和人性切入,而历史学家则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切入。
问:从艺术上说,《过龙兵》与你过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比如《骚动之秋》《羊角号》《八仙东游记》等等。这是不是说明你的创作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答: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我先后涉猎过神话题材、古代历史题材、现实生活题材,尝试过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大写意等多种手法。《八仙东游记》是神话,纯浪漫主义;《骚动之秋》写农村变革,是纯现实主义;《羊角号》勾连古今,却因为现代派气味太重,以至于不少读者感到不解。在经过了这一切和有感于每部作品、每种手法留下的遗憾之余,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一部长篇小说应当和可能达到怎样一种境界?《过龙兵》可以说是这种思考的结晶。小说中既有严酷的现实生活描写也有崇高的理想主义闪光,既有浓烈的传奇色彩也有深厚的历史内涵,在艺术手法上也达到了融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大写意等于一体的境地。
问:如果把你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骚动之秋》,与现在这部《过龙兵》加以对照,你会怎么说呢?
答:《骚动之秋》是我五十岁前的代表性作品,《过龙兵》是我五十岁后的代表性作品;五十岁前是五十岁后的铺垫,五十岁后是五十岁前的继续和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仅《八仙东游记》《羊角号》《海猎》《岳飞》等是铺垫,《骚动之秋》也是铺垫。自然了,换一个说法会更恰当一些:《骚动之秋》是一棵大树,《过龙兵》则是一棵更大的树。
如果敞开来说,《过龙兵》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长篇。这当然不是说到此为止,不再有新的追求了,不,不是这样的。就总体而言,《过龙兵》所达到的水平和境界决不是轻易可以超越的。这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评论家说的,不是我说的。就我而言,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具备超越的雄心和能力。
问: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就是近一二十年在胶东这片土地上成长起一批很有影响的作家,除你之外,还有王润滋、张炜、矫健、衣向东等,这批作家用很多成功的作品反映了胶东的乡土生活。你怎样评价这一现象?
答:其实不仅仅是这一二十年,胶东很早就有一批成功的作家,如老一辈的曲波、冯德英、峻青等。这些作家用自己的笔描写自己熟悉热爱的土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那里隐藏着他们最本真最深刻的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是成就一部好作品的基本要素。说实话,创作最缺的不是好故事,而是最本真最深刻的生命体验。你看现在报纸上、网络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没有?那其中就不乏好故事。可单凭好故事是写不出好作品尤其是大作品来的。以新近上演的两部电影为例,《无极》故事玄而又玄、场面大而又大,但空洞乏味得要死;《千里走单骑》故事平平常常,作品中的情感和人性的展示却打动了不少人;这背后起作用的就是编导的生命体验。小说则更是如此。《老人与海》看起来没多少东西,读者为什么从中能够感受到心灵的震撼?海明威就是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拨动了亿万读者的生命琴弦的。同样的道理,《过龙兵》中如果没有融进我的最本真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无论如何是写不到现在这个样子的。
问:能否谈谈你下一步的打算?你还会把眼睛盯在农村题材上吗?
答:完成《过龙兵》后,我的农村生活积累差不多掏光了,下一步要盯到城市了。十九岁离开农村,三十多年的部队、机关、文艺圈中的生活可以说是积累丰富、体验深刻。但生活和体验并不等同于作品,关键还是要找到一个独特的切入点和构思。而这是急不得的,需要一个学习和思考的过程。
我不赞成简单地用农村题材、城市题材来划分作品。有的人一说农村题材似乎就是种地、打鱼,顶多再加上一个打工什么的。其实农村早就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农村,有的比城市还要城市化了;那里的人们,无论观念、眼界、工作、生活都早已超出了家门、村门甚至于国门。比如《过龙兵》写的是一个渔村,可从黄海之滨到天山草原、太平洋彼岸,从普通渔民到镇、县、市乃至中央级的大干部,从传统的渔耕生活到缤纷绚烂的都市景观纷至沓来,用一个农村题材如何概括得了?而这又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说农村题材、城市题材不是挺可笑吗?何况决定一部作品能不能受到读者欢迎,能不能在文学史上留下印迹的并不是题材,而是作品的成就和影响。
第三辑天下之趣
泉涌如诗
——写在泉水复涌六周年
黄山看云,华山看险,济南看泉。
大凡世间景物,一经众口相传,其知名度和认同度便无可置疑了。泉,泉水,泉城!的确,自从济南的先人们傍泉而居、缘泉而兴,把济南变成一座融古通今、勾连中原与海洋的都市,济南的泉和泉水,便成为足以与黄山的云、华山的险相媲美的一大奇观了。
黄山的云中有梦,华山的险中有情,济南的泉中有诗。
时光退回三十几年,当我还是一位身着戎装的热血青年,济南就是以那如诗喷涌的泉水打动我、征服我的。你看,豹突腾空,平地卷出三尺雪;黑虎震吼,一河清涛一河银;珍珠袅袅,串串层层万朵云;更有五龙潭里、剪子巷边,那石板上汩汩涌流,浸湿了孩子们红嫩的小脚丫的泉水,护城河里只有上帝心中才有的绿色——水藻,大明湖上绿叶田田、香风四溢的荷花:济南实在是诗中也无处寻觅的仙境啊!泉水呢?泉水是那样晶莹、清澈,那样甘冽、甜美,那样冬暖夏凉、四时如饴……古来都说诗如泉涌,济南实在是泉涌如诗,一泉一诗,遍地是诗啊!
有人告诉我,世界上的泉水无可计数,但像济南这样身居闹市、百泉群涌、经世不衰的景象非但中国绝无仅有,找遍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
身处这样的济南,面对这样的泉和泉水,让人不欣欣然飘飘然是不可能的。在随后的日子里,每逢家人、友人、客人来济,我总是义不容辞,一遍一遍地陪着去看,去介绍,去夸耀,不把家人、友人、客人灌得满眼清碧、满心甜香就不肯罢休。那如诗喷涌的泉水,那把济南变成江南和仙境的泉水,那“岁旱不愁东海枯”的泉水,在我和众多济南人的心目里,是如同威尼斯的水城和格陵兰岛的冰雪一样,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倾倒的。
欣欣然飘飘然带来的是昏昏然莽莽然。这在我和一般百姓说来,顶多也就是用起水来大手大脚、随心所欲,而在某些大权在握的人那儿,就要豪气得多气魄得多了。济南是个盆地,海拔低水位高,特别老城区,泉眼星罗水脉纵横,可防空洞照挖,遇到泉眼就堵,碰上水脉就截。城市建设,楼房越盖越高地基越挖越深,珍珠泉旁一个工地,四台水泵日夜不停地抽了两月,最后还是把两吨水泥一咕咚投进去,才把水眼压住了的;而一经压住,喷涌了几千年的鸭子池便成了滴水不沾的鸭子窝。城市无限制膨胀,工厂无限制兴建,地下水的开采量成十几倍几十倍地增加……但这些,在我和众多济南人耳朵里不过是轶闻趣谈,顶多印证的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够再平常的理念:济南的地下水确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呢!
这样过了几年,当1972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半天空里忽然传来了泉水停喷的消息:不仅趵突泉停止了喷涌,黑虎泉、珍珠泉、五龙潭和遍布老城区的数不清多少名泉、无名泉一齐停止了喷涌。消息是那样惊人,以至于一刹那间,我和众多济南人满脑满肚子里的欣欣然飘飘然,全变成了愕愕然和茫茫然:怎么可能呢?济南的泉水是远古就有的,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也不下几千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然而愕愕然茫茫然还是变成了愤愤然凄凄然:站在干涸的趵突泉边,站在无语的护城河畔,我欲哭无泪,众多济南人欲哭无泪。
好在那情景没有持续多久,当盛夏到来,一连几场大雨到来,济南的泉和泉水便如同迷路的孩子,回到我和众多泉城人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