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想象不出的是,从家中回到宾馆的第二天,妻子便打来电话说是咪咪病了,要我回去想想办法。我并没有在意,自从那年病过,咪咪的身体一直很健康,间或有点小毛病也从没闹出什么来。但我还是回家给她喂了药,同时灌了盐糖水和奶。指望她第二天病情好转,结果并不如意,只好请教大夫又增加了新药和药量。这样一直熬到第三天中午,发现咪咪口吐白沫、站也站不住时,我才恍然觉出不妙,连忙带了咪咪去找韩老师。韩老师是气功传人,治疗疑难病症和诊断病情很有一些绝招。我指望他能起死回生,但他看过却摇着脑袋说是没救了。我不信,问是什么病,他说是吃了死老鼠。我更不信:咪咪温顺柔弱得什么似的,哪儿吃得下死老鼠?就算是吃得下,她家门不出又哪儿来的死老鼠呢?可韩老师不屑争辩,我尽管心有不甘却知道坏了——对于韩老师的诊断能力我心中有数。果然没过多一会儿,咪咪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怎么可能呢?倘若早知道咪咪病得这样重,早知道咪咪有生命之虞,即使花几十几百块钱,即使住院做手术,我们也是不会含糊的;倘若咪咪再活二十年,只要她愿意继续与我们相伴,我们也是不会嫌弃她的;倘若……但我必须面对现实。我把咪咪装进一个纸箱,像出门时一样,带着她穿过漫长的市区回到家中。咪咪是属于我、妻子和我们的小女儿的,属于这个家的;我们和这个家也是属于咪咪的,我没有权力把她随便地或者潦草地埋葬掉。我找出她的小被小毛巾,找出她吃饭的碗和喝水的碟子,洗刷得干干净净,又从锅炉房里找来一把铁锹,便静静地等着妻子下班回来。
妻子也记挂着咪咪,但她显然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听咪咪死了,泪水立时便淹没了眼眶。我并不阻止,直到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行了,我们还是趁天没黑给咪咪送葬吧。”我和妻子抬着纸箱,保姆抱着小女儿,全体一起向山上去。作为家庭成员,作为三年中朝夕相伴不知给了我们多少温情和欢乐的小精灵,咪咪是理应受到这种礼遇的。
夏日傍晚的山笼着一层淡淡的阴凉,满坡浓云似的柏树默默而立;天上是扯不尽的云絮,树上是赶不走的蝉鸣。沿着山路山坡,来到翠柏环绕的一块平地——这里便是咪咪的安息之地了。挖坑,铺小被,安放遗体,盖毛巾,填土……我挥汗如雨时妻子一直在哭,从悄悄落泪进而抽抽搭搭。我开始一直忍着,咪咪入土时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挂了满腮满脸。三年的时光不可谓长,但那正是我为事业奋斗得最苦,生活上也最感孤寂落寞的时期,咪咪给予我的,是任何其他东西、其他时期所无法比拟的。
山地被重新填平时,我和妻子移来了几丛野草山荆。我们和我们的小女儿,都记下了那块绿荫环绕的山地。我们惟愿翠柏长绿,野草山荆长茂。一个滋润了人生的灵物,也必定给青山带去滋润。那被滋润着的青山,无疑是我灵魂栖寄的又一片锚地。
从山上回来,我摊开一张白纸,写下了五个如飞的字:第三名成员。
生如胡杨
认识你是在去往深圳的火车上。那时我们从少林寺刚刚出来,正在向热火朝天的南国行进。火车是那种老式蒸气机的火车,车厢是那种坐在床上也要低着脑袋的老式车厢。站在狭窄的车厢过道里有人向我介绍了你,介绍了你的那句“黄河、长江,我两行浑浊的眼泪”的诗句。此前其实并不陌生,在八一广场对面的那幢老办公楼里,我多次看到一个孤傲瘦挺的身影,有人告诉说那就是著名诗人塞风。当代的诗人我知道得不多,但“著名”二字的涵义我却是知道的,我心想把那两个字加到这样一个人身上,未免也太廉价了吧?可当我听过了你的诗句,我一下就震撼了、信服了。我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竟然会把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说成是自己的眼泪?那不仅仅需要过人的胆识和才华,更需要过人的经历和深沉哪!但我不想当面表达我的感受,反而激你说:“就凭这句诗,就可以再打你一次****。”你说:“你小子极左。”接下却骂起来,骂的全是你认定的极左分子和坏蛋,骂得贲脉怒张、口吐白沫。那是我第一次与你接触。在此后的半月里,我熟知了你的几乎全部经历,知道你曾经被剥夺自由长达二十多年,是几年前才从街头拉地排车的人群中走出来的。我为你的不幸扼腕叹息,因为正是那不幸夺走了你的如锦年华。我又为你的不幸而抚掌庆贺,因为正是那不幸铸就了你的人格、你的诗魂。记得当时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句话是:“老子的胃里至少吞下了两斗黄河的沙子。”一个笔尖醮着血泪的人,一个肠胃里滚动着黄河沙子的人,写出“黄河、长江,我两行浑浊的眼泪”的诗句,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可那眼泪仅仅是你的吗?经历了漫长的挫折和灾难,那眼泪又何尝不是我们民族和人民的啊!
后来我到了新疆,看到了无边的荒野和沙漠中的胡杨树。他们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他们枝干如铁、孤傲雄奇,视风沙雪暴如秋风过耳。站在落日映照的胡杨树下,我想到了屈原和他的《离骚》、《天问》,也想到了你;想到了你的苦难,你的诗作。想到了你铁骨铮铮的身影,甚至于想到你骂人时的粗野放肆、口吐白沫,讲起黄色笑话时的坏笑和得意。我不知道黄河上有没有胡杨树,但我想诗坛上肯定有,人心里肯定有,那就是你——我们的、济南的诗人塞风了。
济南自古就是诗国,从《卿云歌》、《南风歌》到《小雅·大东》,从李清照、辛弃疾到张养浩,从“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到“济南潇洒似江南”。但那毕竟是古代,是历史,而你让我们觉出了新时代的壮丽和荣耀。
对比浮华尘嚣你是孤清的,对比流行媚俗你是落伍的,对比香车宝马美女豪宅你是贫穷的——为了出版诗作,你和夫人李枫几乎拿出了全部所有。但正是这孤清、落伍、贫穷造就了你的疾恶如仇、大悲大喜、激情如火,使你远离了庸俗、卑微、低下。而又正是因为如此,那些浮华的、媚俗的、耀眼的不过是黄河里漂逝的泡沫,而你却成了高耸的大树——胡杨树。
二十年前我叫你老头,二十年后我还叫你老头。老头,愿你和你的诗像你笔下的黄河一样奔腾激荡,也像荒原和沙漠中的胡杨树一样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
附记:这是作者在塞风研讨会上的发言。
乡土与梦想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农民的儿子,对于这一被人视为“卑微”的身世,过去我引以为豪,今天和将来我总也会引以为豪。有人说那是因为你后来成了作家的缘故。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我认定那道理并没有说到我心里去。
当作家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也是许许多多过去和现在的少年们的梦想。然而,要实现那梦想何其之不易,实现了梦想的又何其之少啊!
我这样说决不是试图证明自己有多么幸运,有多么大的天份才华;我这样说,仅仅想证明,我的看似“卑微”的身世,那身世中用欢乐和痛苦、眼泪和汗水凝成的生活经历,给予了我多么丰厚慷慨的馈赠!
那是群山襟怀中的一片小小的盆地,村南是一条大河,村东是一条小河,村西是一片丰沃的农田和时而干涸时而细流涓涓的季节河,村北是伟德山区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峰峦沟谷;沿着或宽或窄,或平直或崎岖的乡间土路走出十多里路去,便是黄海浩翰壮阔的波涛……天是宝石蓝,水是翡翠绿,雾是银光白,云是七彩红;更有耕耘犁耙,春华秋实,冬天遍野觅食的野兔,夏日满山歌唱的雄蝉;更有“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绝对忠诚正直勤劳的父亲母亲,或者淳朴或者泼辣、或者高尚或者卑下的许许多多的乡邻村友……用不着丝毫怀疑,我的作家梦,造就我终而实现了作家梦的一切一切,无不发端于斯,成长于斯。
后来我成了一名军人。
后来我看到了更多的山村和百姓,看到了平原和城市。
后来我写下了电影剧本、电视剧本、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
生活是一所真正的学校,一所培养作家的真正的学校。
作为劳动人民的后代和共和国的一代新人,我是把反映时代和人民的风貌生活,当作毕生的目标和方向的。人民是我的衣食父母,人民的事业、生活及其喜怒哀乐,是我的艺术生命之源。我愿意一辈子都做人民的忠诚儿子,一辈子都不脱离人民及其艰难而又灿烂的生活。
正是报着这样的信念和目的,我在近几年的时间里,用我并不生花的笔记下了这样一组人物的真实足迹。他们都是来自于生活底层的佼佼者,他们身上无一不闪射着时代和生活的光芒。他们是我的师长、兄弟和朋友,或许还会在我未来的小说、剧本中充当某个角色。我惟愿文学界的师长和朋友们,以此给予这部远非成熟的作品以更多的惠注和爱心。
附记:这是作者为报告文学集《东方奇人传》所写的后记。
羡慕高考
看着电脑上的这个题目,女儿一声惊呼说:“呀,羡慕?好奇怪耶!”我说:“是吗?爸爸可是三十几年前就盼着高考,直到现在也没盼来的。”
三十几年前?的确,退回三十几年前,我所在的中学是一所高考录取率相当高的重点中学,为了激励学生们创造更好成绩,每年高考过后,学校总要在墙上张起一面火红的大榜,把考取各类院校尤其是重点大学的学生名单公布于众。走进中学不久我就感受了那个场面,而那确是让我和不少同学羡慕不已、赞叹不已,暗暗地生出不少憧憬和心劲儿来的。然而没等那憧憬和心劲儿长出绿叶,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葬送了。先是停课闹革命,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连;接下是“复课闹革命”,高兴了一天上一两节课,不高兴了一节课不上也没人管你问你;再接下就是“上山下乡”和“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更糟糕的是中学闹“革命”大学也闹“革命”,口号全是“彻底砸烂旧的教育制度”,连中学还办不办、大学还有没有存在的意义全成了疑问。迷茫彷徨中,忽然一天有线广播里传来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说是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其时因为学校无事可做,我回到村里,正在邻居家的过道里乘凉,听到第一句时心头不觉一震、一热,忽地站了起来,可听完第二句又不觉黯然了——那时我对文科就是有了明显偏好的。但即使如此,到中学毕业时,连那个“还是要办的”理工科大学,也只是一个虚无飘渺、与成千上万中学生们没有一点关联的幻影。
于是只得穿上军装,走上了自学和写作之路。
过了大约八九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好歹传进耳朵时,我却成了一名青年军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意气昂扬地走进考场,走进大学校园。那种心情如果不能用悲哀和怨愤来形容,起码也是酸溜溜地,说不出得多少无奈和惆怅。
唯一可以与高考比拟的是一次全国性的以大专水平名题的编辑职称资格考试。上边给了四十天复习时间,我用三十天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又用十天背下了几大本子复习题,可考过并且拿了证书之后却被告知,那个“相当于大专”的“学历”也是组织部门所不予认同的。
再接下便只有不停地写作、深入生活和不时的职称、职务的晋升,与高考和大学不沾一点瓜葛了。
身为茅盾文学奖获奖作者和省文联副主席、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我在不少人眼睛里也算上是一名成功者了,然而在内心深处,却始终留存着一块伤痛、一道疤痕;那说不上多么深、多么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熨平和忘却。
人生的有些经历是不可缺失的,缺失了就会变成遗憾和隐痛,让你一辈子都无法宽舒;
心灵的遗憾和隐痛,并不是靠成功两个字就可以代替和掩盖的,你能够做的唯有尽最大努力,避免和弥补……
“你们现在一说高考就跟要了命似的,你爸年轻时想考还找不着机会呢。”一次,我有意无意地把这段往事讲到了上中学的女儿面前,天真贪玩的女儿却没等我讲完,便笑着回过一句说:“老爸,你不会是想把我们也拉回到你那个年代去吧?”
拉回到三十几年前显然是不可能的,可羡慕总还是羡慕,而且怕是要羡慕上一辈子了。远方的朋友们,你们能够理解我的情怀么?
寻找健康
健康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祈愿,哪怕是在穴居和茹毛饮血的年代,健康也是人们梦寐以求的一件事儿。“衣食足,则思****”,孔老夫子的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衣食足,则思健康”,才是人们共同的、最为真实和迫切的愿望。可人生凡世尘寰,吃的是五谷杂粮,喝的是山水地泉,更加风霜雨雪、艰辛劳顿,不得病的金刚之躯实在不过是一种奢望。由此,千千万万现代人,把健康视做人生质量的标志和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无须说,我正是这千千万万中的一员。
由于自小爱好体育运动,青年时代的我,连伤风打喷嚏的事儿也难得有过一次。可由于工作的关系,三十岁以后情况就不同了。那时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脑写作一说,十几万、几十万字下来,靠的全是一支钢笔和低头伏案一个姿势。1984年写《八仙东游记》时,我一屁股坐了一个月,还没有觉出太大问题。1986年写《骚动之秋》时在桌前趴了整整四个月,情况就大为不妙了。先是脖子僵、硬,关节发紧,没多久便脉搏沉细、全身乏力,影响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那年我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的我,便不得不踏上了寻找健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