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可不是为着你,”华云说,“也不单是朝着你。”
展重阳笑了,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在当时的情况下,华云不可能知道自己在市委会议室里,也不可能仅仅为了找自己和救自己才闯进市委大楼。但那并不能改变正是华云救了自己、帮了自己的基本事实。如果没有华云和她的那次鼓震雷吼的警告,没有被迫下达的查处走私汽车的命令,无论如何他也无法逃脱怂恿和支持走私的责任。至于偶然因素,就只能归结到自己与华云的特殊缘分上了。
“不是为着我也得感谢你,非常地感谢你!”展重阳加重了语气,“没有你,我展重阳还说不定这会儿在哪儿呢!”
“哎呀,可别这么说!那次你要是没那个觉悟,我能拿着刀子朝你身上捅吗!查处走私是你自己干的,跟别人可没有一点关系!”华云说得平平淡淡,没有一点虚伪做作的成份。
展重阳心里咯噔了一下。华云的“好心”他是三十几年前就领教过的。那时候他不信也不屑。何曾想三十多年后,同样的“好心”又落到了自己身上!
“这么说吧,”展重阳只得换过一个话题,“你刚从新疆回来,一个人、孩子也小,有什么需要我这个老同学帮忙的吧?比方说惠英是个民办中学,工资也不高,换个别的学校或者部门会不会更好一点?我说的并不是非让你回东沧,海州那边我说个话也照样管用。还有凯华那个小学听说还不错,可同学和老师对他好不好?要不要去做点工作,或者另外调一个班级学校什么的?”
从心里说,展重阳确是希望能够帮助华云做点什么;而在他看来,华云目前的处境是远说不上“好”和“理想”的。
华云笑笑说:“多谢你有这份好心!我到惠英才半年,人家对我那么好,我可是哪儿也不想去。凯华和老师同学也处得不错,你就不用操那个心了。”
“生活上呢?生活上总有需要解决的问题吧?”
“我怎么看你不像个********倒像个老太婆呢!那么多大事你不去管,眼睛光盯着我算怎么回事儿呢!跟你说,我和凯华用不着你操心,你要是真把心用到干大事、给老百姓当个好官上,那才是真正给我们这些老同学争脸面的事儿!”
“好,好!”展重阳重重地擂了几下拳头,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说:“过去的事儿我也不想说了。你自己的事儿怎么想的,总不能老是一个人单蹦吧?”
那冲动后面的潜台词是,最近他与柳楠的关系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如果华云有意的话,他真可以用自己的后半辈子去报答她的恩德,偿还年轻时带给她的痛苦和灾难。他甚至于忽然悟出:华云恰巧在命运攸关的时刻降临到自己面前,或许正是某种命运的刻意安排!
华云不明白展重阳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往事如烟,痛苦也罢美好也罢已经引不起她的多少兴趣;经历了半生曲折,如今她希求的唯有心灵和命运的融合,那种稀里糊涂与一个男人绑到一辆战车上的事儿,她是想也不愿意想了。
“谢谢你的关心,”她说,“有凯华和那么多学生,我过得并不比你们哪一个不愉快吧?”
展重阳还想再说什么,华云先自站起来说:“今天真是高兴,见了卢老师和明媚,还听你说了这么多话。行了,这一次回去就是三天不睡觉,精神头儿也用不完了!”
因为学校有事华云没有留下吃饭。眼看华云远去的身影,展重阳说不出得震惊和感动:原先不少人都说华云纯洁善良、一身透明,他总认为那是一种假象,天底下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那样的人。如今看起来,非但是事实还多出了一个大度和恬淡:面对自己的感谢和请求,面对自己偿还爱情的冲动,华云竟然不肯承认自己有一点功劳,不肯提出哪怕起码的要求,不肯丝毫为之所动!想起三十几年前的那场改变了自己和华云命运的特别经历,展重阳眼前差一点落下泪水来。
三百四十辆汽车被没收、三千多万块钱打了水漂,对于卓守则和卓家海外的兄弟们不亚于一次噩耗。面对华云的怒斥和痛责卓守则自觉心亏,带领人马退去,对于年传亮的仇恨心和报复欲却一点都没有退,随着时间反而越发地忍无可忍和迫不及待了。
那第一个行动的主角是卓守礼。在汽车被没收的第四天下午,听说年传亮正在召集一伙心腹开会,他一脚踢开屋门闯进去,指着年传亮骂道:“你小子算个什么东西!从今天起,老子不伺候你啦!”
打从那年去过日本,卓守礼原以为年、卓两个家族之间的对立已经告一段落,慢慢地可能向好的方面发展了;一次“黑吃黑”使他彻底认清了年传亮的本质,重新燃起了一腔仇火。
年传亮似乎早就料定卓守礼要闹事,听这一说笑了笑道:“那可就随你了!不过要走人也行,得先把账目清一清吧!”
“清啊!”卓守礼怪笑着,“不过抓起一个也得扯出一个,你信不信吧!日本的那些事儿别人不清楚你总不会也不清楚吧!”前几年晨玉在日本上学和旅游、考察花的钱多是卓守礼派人送去的,那明说是年传亮的钱,实际上都是从海上销鲜中开支的。年传亮心知肚明,只是不肯说破罢了。这几年两人的关系比较亲近,很大成份也是从那儿来的。因为有了这个把柄,卓守礼早就转出一笔资金,在东沧城里开起了一家自己的公司。
年传亮听这样说果然不吱声了,卓守礼也就把门一摔,扬长而去。扬长而去的第二天,又开着那辆属于自己的宝马车回到村里,在总公司大院和大街上场场面面地转了几个来回。
卓守礼离村损伤不了年传亮一根汗毛,当然也解不了卓家兄弟切齿拊心的怨恨,寻机报复也就成了卓守则夙夜为谋的一件大事。他有心雇几名杀手,砍断年传亮的一条腿或一只胳膊。但年传亮不住村里,回到村里也是亲信保安前呼后拥,外人根本靠不上边儿。他有心在经济上让年传亮吃点苦头,可年传亮的经济主要在海上,连下手都找不到地方。这样持续了半年,卓守则和卓家的几位兄弟被别的事儿缠住手脚,报复的心才渐渐淡了。
恰在这时,一个意外的机会出现了。
那天是卓守则去海州机场送一位客人,从机场出来时忽然发现草坪上站着一个姿容出众的女子;他忍不住多瞅了几眼,觉得有点眼熟。上了车,走出十几里路,脑子里倏忽一亮:那不是年传亮的那位北京的小情人吗!那位小情人每隔一段总要到海牛岛来一趟,每次来不管演出不演出总是满载而归。卓守则既羡慕又嫉妒,可人家是北京的名角,羡慕也罢嫉妒也罢都只能是自寻烦恼。哪儿想到这一会儿,竟然就让他给碰上了。小情人来不用问是年传亮请的。请她来干什么,同样也不用问。可既然请来了为什么没人接机?如果……卓守则脑海里一阵波飞浪卷,当即吩咐司机倒车转向,朝机场飞驶而去。
机场外的草坪上史美丽已经等得心焦了。请的确是年传亮请的,接飞机也是电话上提前说好的,年传亮却一直没有露面;非但没有露面手机也不是占线就是关着,怎么也打不通。天气热史美丽心里更热,一件高领紫花的绒风衣就搭在手里,两眼不停地朝向路口那边了望着。
“是史小姐吧?”卓守则来到面前。
“你是……”史美丽回过身,不无疑惑地打量着。
“我姓卓,卓氏电子公司的。”卓守则递过一张名片,又半是吹捧半是夸耀地说:“我看过你的演出,那可真是叫棒!”
“是吗!”史美丽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夸奖话,她喜形于色,又看了看名片说:“哎哟是卓总啊,认识你真是太高兴了!”
卓守则说:“史小姐这是要去海牛岛吧?”
史美丽点点头说:“是啊。说好的,不知怎么回事儿……”
卓守则说:“年总是个大忙人,肯定是遇到什么特殊事了。我倒是顺路,要不,我送你一程?”
史美丽说:“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车吧!”卓守则不由分说,把史美丽的提包放进车里,又让史美丽坐进后排,自己在前排的位子上坐下了。
汽车驶上公路,卓守则回头打量了史美丽几眼说:“史小姐是来联系演出的吧?”
史美丽说:“啊,你不是说大家都喜欢看吗。”
卓守则笑笑说:“史小姐长得这么漂亮,演得这么好,干嘛单是看中海牛岛一个地方呢?”
史美丽说:“怎么,卓总也想演几场?”
卓守则说:“那倒不是。我是觉着东沧这么大,欢迎你去的地方那么多,你干吗不多去几个地方,扩大扩大影响啊?”
史美丽说:“好哇,卓总要是能帮着联系几个地方可是太好了!”
“我一个外资公司的董事长哪来的那本事。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倒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汽车驶上高速公路,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行驶。窗外的原野村庄流星般地闪动,车内一首《大自然之音》,带来的则是淡淡的幽雅和安详。
史美丽说:“认识什么人呢?”
卓守则欲言又止,说:“年传亮年总要是知道了,不会骂我吧?”
史美丽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认识人的权利我还是有的吧!”
卓守则说:“那好,东沧的展书记你听说过吧?就是原先海牛镇的展书记。他对你可是相当欣赏,我就听他说过好几次。要是他肯帮忙,你一年带二十个团来也保险不成问题。”
史美丽记起海牛镇的展书记来了。她第一次来海牛岛演出时,那个展书记跑前跑后忙得挺欢,记得跟自己还合过影。
“是吗,展书记成了东沧的书记了?这可太好了!”史美丽觉出心中有什么东西隐隐在动。
卓守则说:“这不就是了吗,你们也是老相识,说不定展书记想见你还见不着呢。”
“那……就麻烦你帮着联系联系行吧?”
“怎么,这就要见?那海牛岛那边……”
“海牛岛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展书记那儿得看他的时间,还是抓紧点好你说是吧卓总?”史美丽送过一个妩媚的笑脸。
那使卓守则一阵心跳加速。他并不知道年传亮与史美丽的关系出现了反复,但凭直觉认定史美丽这种大都市的女演员,之所以不惜屈身到年传亮面前,认的完全是钱,是能够为她搭桥铺路的能力。而在这方面,一个渔村书记比起********就差得远了。他没有想到的倒是史美丽见钩就上,比预想的还要急迫。
“也好,干脆先到市委接个头儿,看展书记有没有时间。”卓守则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生怕内心的得意泄露出来。
进了市委办公室,从一位副主任那儿得到的消息是展重阳正在宾馆开会。卓守则当即让副主任把史美丽专程从北京来求见的情况做了报告。展重阳果然想起史美丽来了,吩咐副主任把史美丽送到宾馆二号院先休息,同时安排一桌少一点精一点的晚餐,他会完了就过去。
看着史美丽灿光四射、让人一看禁不住就要心驰魂迷的笑脸,卓守则站起身来说:“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得回去了。”
史美丽有点意外,说:“呀,你这就要走啊?”办公室副主任说:“要不你也一起去得了。”卓守则说:“那可不行,我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我呢!”
出了市委大院,想着年传亮找不到小情人时的焦急和沮丧,卓守则禁不住哼起了《空城计》里诸葛亮的那个有名的唱段:“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哪……”
年传亮其时确乎焦急沮丧得如同一只没头的苍蝇。史美丽一连两次电话要来海牛岛,他确是表示同意了的;史美丽的飞机班次和到达时间他也是记到本子上的。可事到临头一把火烧了眉毛,就给忘到脑后去了。烧火的是晨军。晨军从海州农行信贷科长下到市区支行当了三年行长,一直想调回市里安个副职都没得机会。前段市行行长因为调用外汇支持走私栽了,原先的常务副行长当了行长,空出一个位子才算是看到了希望。父子俩一番奔走好歹有了眉目,不知谁却一封信告到省里,把晨军参与走私的事揭了出来。父子俩正急得想办法,中午听说省行调查的人来了,俩人立刻马不停蹄地找起了关系。等关系找好,刮风似地赶到海州机场,史美丽已经影儿也见不到一个了。
给北京打电话,说是中午就坐飞机走了。给海牛岛打电话,说是根本没见史美丽的影儿。年传亮只得拼命地打史美丽的手机,可一连打了三天史美丽的手机始终关着。是史美丽心怀不满故意不接电话还是被什么人劫持失去了人身自由?年传亮越想越疑、越怕,万不得已给公安局一位朋友打电话请求帮忙。即使如此还是没有结果。直到一个礼拜后史美丽回了北京,年传亮才从市委办公室那位副主任那儿听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是卓守则亲自把史美丽领到市委去的?”
“是啊,要不我怎么认识她的!”
“是史美丽自己说,她是专程从北京来找展书记的?”
“亲耳所闻。展书记还问她怎么不到海牛岛,她说是跟你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系了。”
“****他个卓守则的八辈祖宗啦!****她个史美丽那个臭****啦!”年传亮破口大骂,可没等他骂够,两腿忽然一软,竟然就坐到了地上。
海上走私和围绕海上走私闹出的风风雨雨,传到四叔耳朵里时已成为往事。八十六岁的四叔犹如一支风中的残烛,村里和家族里的事儿实在与他已经没有了关系。
然而四叔还是知道了走私的事儿,知道了年、卓两家为着走私车差一点儿动了刀子的事儿。他闭着两眼躺在床上过起了电影:汽车像退潮的蟹子似地从海上向岸上爬;爬上岸的蟹子全进了一张预设的大网;卓守则、卓守礼把大网一收,那么多的蟹子全进了卓家的提兜;年传亮带着一群二鬼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抢了提兜就跑;几个装模作样的警察把手铐戴到了卓守则和卓守礼手上;山呼海啸,西山上的小洋楼被掀翻了,卓家的老少爷儿们鬼哭狼嚎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