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过后,接连几场大雪封闭了草原,封闭了黑蜂房,老科学家正好一头钻进暖冰矿的开发设计。经过近四十年的奔走呼吁,暖冰矿总算引起了重视。那是北京一个决策部门的负责人,也是当年老科学家的一名学生。去年夏天,在老科学家的一再邀请下那位学生来到草原,登上了那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大乳峰;在亲身验证了暖冰矿的神奇之后,发誓要把这个项目推上去,把净化社会和灵魂的大事干成。回到北京后,他把暖冰矿开发写进了“9623”计划。从来信的情况看,明年雪融花开草青水绿时,有关部门的资金和人马就要进山了,老科学家几十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可因为暖冰矿地处大乳峰上部,山势险峻冰覆雪裹,能不能从哪儿才能开出一条通道,能不能从哪儿才能开出一个施工场地,也就成了一大难题。从得到肯定回答的那一天起,老科学家一直都在勘察、论证,大乳峰去了四趟,线路选了五条,设计图纸画了十几张;如今急于要做的是斟酌对比,拿出一套既节约又可行的方案。这样等到那位学生带人进山时,就可以直接进入正题了。华云知道暖冰矿对于老科学家的意义,知道一旦开发成功将会产生的影响,也就把照顾好老科学家的生活,保证老科学家顺利完成设计当成了第一要务。她从哈族牧民那儿买来两只杀好的公羊,每天配上萝卜、山药和从山上挖来的中草药,为老科学家熬起了羊肉汤。羊肉汤喝了一冬天,老科学家脸上就浮出亮色,身板也强壮得多灵活得多了。
库尔德林大草原上没有春天,如果一定说有,也只是冰消雪化、草地吐绿和牧民返回的那短短的十几天二十几天。及至草绿水清、游人进山,夏天就开始了。老科学家认定今年夏天,他接待的第一拨客人是他的学生和学生带来的人马,华云也一连去过几次县城,做好了接待的各项准备;然而第一批出现到黑蜂房的,却是一对金发碧眼的外国记者。
“请问,这儿就是库尔德林大草原的黑蜂房吧?”高个子的男记者一边递过记者证一边打量着华云和老科学家。他的汉语说得相当流利,只是带着一种西方人所无可避免的艮劲。
华云接过记者证,见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注明的是“路透社记者安切尔”,不觉露出了惊讶。库尔德林大草原时常有外国游客进出,记者却还是第一次见。
“欢迎!欢迎安切尔先生到我们这儿来做客!”华云她目视另一位金发碧眼、娟秀娇小的女士问:“这一位是……”
“露丝。我的搭档也是girl friend(女朋友)。”
“你好!这么说你就是那位名叫华云的传奇女士了?”露丝的目光在华云身上一连打了几个来回。
“传奇女士?什么时候我成了传奇女士?”华云觉得好笑。
安切尔握住老科学家的手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就是那位legend的老科学家了?”
legend在英语中是传奇的意思,老科学家和华云都不觉笑了:看来在这两位英国记者的语言中,legend不过是个习惯用语,与“普通”“一般”之类的词汇并没有什么不同。
“Correct(正确)!”露丝嚷着,“安切尔,我们找对了,这位肯定就是我们要找的legend的华云小姐和老科学家了!”
又是一个legend,华云和老科学家禁不住笑了。
问准了没有错,安切尔这才告诉说,他们是从去年前来观光的英国游客嘴里,知道了黑蜂房和老科学家、华云的,这一次他们是受通讯社委派专程前来采访的。
“哎呀,这可太好啦!”华云认定暖冰矿已经引起了国外新闻机构的注意。因为老科学家的发现迟迟没有引起重视,华云曾几次给国内的新闻单位写过信,两位英国记者肯定是从国内的同行那里得到了消息。
“Welcome(欢迎)!非常欢迎两位到黑蜂房来!”华云把安切尔和露丝领进老科学家屋里,沏上茶,又俯在老科学家耳边叮嘱了几句,这才准备午饭去了。
老科学家不一会儿却进了伙房,说:“错了,人家要采访的是你!”
“什么?怎么可能呢?我有什么好采访的?”
老科学家说:“错不了。他们是听说你为了凯华,不惜放弃一切和逃到边陲大草原的故事才来的。他们说从来没有听说一位东方女性,会为了抚养一个非洲黑人的后代做出这样勇敢的选择。他们认为这是一件很了不起、很legend的事儿。”
这真是天外奇闻。自从来到草原,华云一直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对凯华的出身和与凯利的爱情,更是从来都没有向任何人透过一句,消息怎么会传到外国记者耳朵里呢?
“怎么办,见不见?”老科学家也觉出了难办。
“不,你告诉他们弄错了,这儿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段故事,让他们赶快回去!”
老科学家说:“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根本不相信。说是好多年以前,他们就从英国留学生嘴里听到过这个故事,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你和孩子。去年夏天露丝的姐姐到这儿来,跟你和凯华一起照过相,他们才认准就是你和凯华的。他们把照片也带来了。”
华云接过照片,照片上果真是一个英国胖女人与她和凯华的合影。那是去年天气最热的时候,照片上那个胖女人在黑蜂房外的草地上与她和凯华聊了几句之后,说是要拿回去留作纪念照下的,天知道那“纪念”后面还隐藏着那样的心机!
“你告诉他们那完全是一个误会,完全是她姐姐凭空猜想出来的。让他们赶快到别处找去吧!”华云有些愤怒了,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扰乱她和凯华的生活。
“那好吧。”老科学家进到屋里,屋里随之传出一阵提高了音调的对话。对话结束,老科学家再次出现到华云面前时说:“这两个英国记者非常固执,说他们是把你当作传奇英雄才找到这儿来的,如果你不肯接受采访他们就不走了,在这儿住下了。”
华云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事儿,想想却也知道对方并没有恶意。掩盖显然无济于事,争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唯一的办法只有躲避。她让老科学家稳住安切尔和露丝,自己带上凯华和随身的几件衣物悄然出门,搭上一辆出山的汽车直奔伊犁。在卓美芹家里住了一个礼拜,直到确信两名记者走了华云和凯华才重新回到黑蜂房。传奇、英雄?华云才不想去当那个传奇和英雄呢!只要凯华能够平安长大,能够凭自己的才能赢得社会的尊重,华云其心足矣、其愿足矣!其他一切都是不在话下的!
焦点又回到老科学家身上。从天暖草绿游人进山,老科学家就一直盼着那个学生。书信通了几封,一直说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可直到夏天眼看过去了才又来了一封信,语气全变了,说是开发暖冰矿的项目上报后最终遭到了否定,非但否定还挨了批评,说国家的开发资金怎么可以用来扶持这样一个没有科学依据的项目?“师心已尽,我心已尽,然则世事如此,非你我之所能也!”信的末尾,当年的学生和如今颇有权势的决策部门的负责人,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看着信,老科学家先是两手打颤。接着嘴角和眼角打颤。接着嘴唇和面部打颤。再接着便两眼一直栽到了地上。等到华云和凯华发现,老科学家已经话都说不成一句了。
“楚老!楚老……”急急忙忙把老科学家抬进屋,急急忙忙把北京来信读过一遍,华云搂住老科学家放声大哭。凯华伏在老科学家身边,把爷爷爷爷的呼唤,不停地向老科学家耳鼓里灌。老科学家却跟睡着了一般,任你怎么喊怎么叫怎么落泪,没有一点回应的表示。
五天的昼夜看护精心照料,终天换来了老科学家的起死回生。那天太阳西斜时老科学家忽然睁开眼睛,拉着华云的手,说他要到草地上去看一眼黄昏的景色。
夏日黄昏的草原,太阳伸出数不清多少温情的小手,尽情地抚摸着云杉林和草地和伊犁马;晚霞连接暮霭,越发呈现出梦幻般的氤氲和瑰丽。老科学家躺在草地的一张躺椅上,苍白干瘦的面庞上露出了几分欣慰。他望着草原,望着山谷,望着云杉林、胡杨林和伊犁马,望着山谷、河流、花草、牛羊鹿鹅……最终把目光落到远处那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活脱一只巨大乳房的雪山上了。
“……大乳峰……暖冰……矿……”老科学家喃喃着,眼睛里喷出一层湿雾。华云生怕触动他的心事引起他的激动,说了声:“咱们还是回去吧。”急忙要把他向黑蜂房里抬。老科学家却把手和眼睛固执地探向远方:“大乳……峰……暖冰……矿……暖冰……矿……”
当晚,七十七岁的老科学家走完了人生的旅途。华云、凯华和与他朝夕相处的哈族牧民们,把他埋葬到黑蜂房外那片向阳的草地上,让他与养育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生命热土合为一体。
送走老科学家,是继续留在草原还是返回东沧,成了华云必须面对的抉择。老科学家弥留之际叮嘱她,为了凯华要尽快回到东沧去,华云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凯华已经八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黑的、连活下来也成问题的小肉团儿;社会与八年前相比也有了很大不同,一个黄种人和黑种人的混血儿的身份,已经不足以阻挡华云的脚步了。问题仅仅在于,华云对于这片边陲的、接纳和养育了她和凯华的热土,这片留下了老科学家太多梦想和悲情的热土,已经有了难舍难分的情感。的确,她怎么能够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离开黑蜂房?怎么可能离开长眠的老科学家离开大乳峰和暖冰矿?怎么可能离开伊犁马和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哈族牧民和他们的孩子?华云认定自己今生今世,是注定要与库尔德林大草原同一个命运了!
她把想法告诉了晨玉。晨玉大学毕业考中的是加州东亚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去洛杉矶已经一年多了。她相信晨玉是一定会理解她支持她的。然而等来的是晨玉毫不留情的批驳。理由是随着社会的进步,当年逃往边陲草原的理由已经不复存在;随着老科学家的去世,继续在边陲大草原上生活下去也成为海外奇谈;如果她一意孤行,不仅有违于老科学家的遗愿,也必定毁了自己和凯华。“亲爱的姑姑,你的命运也许生来都是为着面对苦难、经受苦难的,但那是旧时代的安排;如今,凯华难道还要重复你的命运,还要接受旧时代留下的苦果吗?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是文明时代的知识女性,承认自己肩负着培养凯华和创造新生活的重任,你就应该毫不迟疑地接受我们大家的劝告,重新做出选择。这不仅是我,也是我妈、我哥和我们这儿所有人的共同心愿!”晨玉信里,充满了忧愤也充满了期待。
那封信来过不久,水娟和晨军的信就来了,众口一词,全是催促回东沧的。水娟和晨军的信还没来得及放进抽屉,丹露的信也到了。丹露几年前就从青岛师院回到海州,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办起一所惠英中学。她告诉华云,她正缺少一位副校长,非常希望华云能够回去帮她一把。“亲爱的大宝贝,当年你不肯听我的话,让我一直想了八年。今天你如果再不听我的话,我可就要‘私奔’了——到你那大草原上去看一看,是哪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勾住了你的魂儿。小心,别让我嫉妒!快点回来,我会亲你的!”信的末尾,丹露又露出了当年的那股醋劲和辣劲。
华云觉出心帆的鼓动,可怎么回信没有想好晨玉的信又来了。这一次增加了智新。晨玉和智新是从那次洛杉矶相识之后成了朋友的,晨玉的研究生考到洛杉矶就有他的因素在里面。两人相互倾慕情投意合,可因为牵扯到两个互不相容的父亲和家族,建立爱情关系也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华云对两人的相知和相爱十分珍视,也就给两人写了不少信说了不少话。如今轮到两人说服起她来了:
……亲爱的姑姑,就算我们讲的道理你都不愿意接受,你总不会忘记自己是海牛岛的女儿吧!不会忘记海牛和雾号吧!海牛和雾号如果有灵,也一定会盼望你尽早归去的……还有,你老是说舍不得离开老科学家爷爷,可你想过没有,老科学家爷爷最大的心愿是在大乳峰上,即使为了老科学家爷爷的心愿有朝一日能够实现,你也应当早下决心,重返东沧……
晨玉、智新对自己和凯华的真诚华云一点都不怀疑,看着两人的信,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打动了。那是晚上,她一边读一边哭,读了不知多少遍哭了不知多少遍,迷迷茫茫中好像回到了海牛岛,眼前出现了四个遇难的渔民迎着通体明亮、如火如炬的海牛顶和声声相连的雾号,爬上礁岩,垒石建村的情景,出现了三剩子重返海边、二次建村的情景。带着梦中的情境和晨玉、智新的信,华云来到了老科学家坟前。天上新月如钩,地上嫩草如茵。胡杨林里不时传来几声老鹰扑翅的钝响。草丛深处,蛐蛐和叫不出名儿来的小生灵们,起劲地演奏着悠长缠绵的边陲恋曲。华云默默地坐在老科学家坟前,默默地把心中的话向老科学家倾诉着,不知不觉中老科学家竟然出现了。老科学家穿的还是那身长襟布扣的学者服,脸上还是挂着清纯温厚的微笑。他久久地凝视着华云,把涓涓的情流不停地灌注到华云心里;直到月亮要被云朵遮掩起来时,才指着远方,把大手用力地挥动了一下。
那挥动的大手,就镌进华云脑海中了。
华云回到东沧是在二十天之后。为了省钱,她和凯华在硬板车和长途公共汽车上颠簸了整整十二天。东沧给予华云的最初印象是陌生。汽车停稳,望着车站内外那么直那么宽的马路和那么高那么漂亮的楼房,她还以为是到了烟台或者青岛,直到晨军和水娟叫着她和凯华的名字迎到车上,她才恍然大悟,知道已经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