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都听见了,展书记这才是咱们自家的兄弟!”年传亮对老五哥和大路夸耀了一句,又道:“还有呢。土地是国家的对吧?国家的土地不允许私人倒卖对吧?可卓守则就在党委眼底下买了一百亩地要向烟台倒!我提了几句,有人还说我观念有问题!你展书记说这算是怎么个理儿吧!”
展重阳问:“你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年传亮说:“怎么还什么时候!说是协议早就拟好了,这一两天就签字了!”
“是吗?”展重阳意识这不是一件小事,后面肯定扯着一串有头有脸的人物,闹不好还有市里的领导。
“倒卖还是轻的,说是里边有一眼龙泉,是能保证卓家世代兴旺的。这共产党的风水宝地都给了大地主大资本家是想干什么呢?”
展重阳越发觉出非同寻常。倒卖土地和让卓家世代兴旺肯定不是他的心愿,可想想背后的那些关系,只得小心地说:“这个事儿我知道了,回去我马上派人调查,保证尽快给你一个答复就是了。”
年传亮筷子一搁,把一双眼睛盯到了天花板上。老五哥和大路脸也耷下了。展重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如果不能在这件事上给年传亮一个满意,在大思路大目标上年传亮也很难……他把酒杯向桌上一搁,说:“他一个卓守则还了得了呢!马上让他停!不管是谁批的不经镇党委重新审察,一律不算数儿!”说过见年传亮还是没有表示,当即叫来司机小薛,吩咐马上给镇上打电话,把他的意见一字不改地传达过去。“我就不信,我在这儿当这个书记,有谁就翻得过那个天去!”眼看小薛走了,展重阳又一字一顿补充了一句。
年传亮这才露了笑脸,说:“把杯子撤了,换大碗!”
大路起身,不一会儿四只海碗便一字摆开了。
年传亮说:“满了!”
大路说:“这可是五十二度的老窖。”
年传亮说:“满了!”
两斤白酒刚好倒了四碗,老五哥说:“好!这才像是个渔民的样子!”
年传亮二目炯炯说:“展书记,现在不兴歃血为盟那一套我知道,但就凭你今天这情谊,我年传亮两肋插刀也跟你干了!需要我做什么你就说吧!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年传亮可不是当孙子的料儿!”
这正合了展重阳的心愿,眼看年传亮把一碗酒喝下了,也蓦地站起来说:“好!今天就当是我展重阳认了你这个大哥了!年大哥,以后小弟可就全靠你支持担当了……”
从海牛岛回到镇上,展重阳接下开的是党委会。党委会后向市里一连跑了几趟,跑回一纸新班子的任命状,全面动员接着开始了。
全面动员的对象是镇办企业的厂长经理和各村的书记。那些厂长经理和书记们被召来时以为只是见见面儿、听听施政演说,没想介绍过新班子,传达过大思路大目标,接下要求的就是表态和上报四年内的目标打算。
“不见兔子不撒鹰也不一定是坏事。”动员结束,见没有人向台上去也没有人说一句话展重阳笑了。他向新任镇长谢清示过一个眼色,谢清拿出一份文件便念起来。谢清原是分管宣传的副书记,四把手,因为在第一次党委会上明确表示支持大思路大目标,经展重阳力荐当上镇长的。他念的文件是镇党委的奖励决定:凡是所在单位四年内产值净增超过一百万的,镇上负责为主要领导人办理全家农转非、户口进城手续;凡是四年内产值净增超过五百万的,主要负责人全家农转非、户口进城之外,镇上另外奖励三室一厅住房一套;凡是四年内产值净增一千万以上的,主要负责人全家农转非、户口进城之外,镇上另外奖励二百平米以上小楼一座。
文件念完,展重阳说:“大家听清了吧,党委这一次是下了最大决心的。凡是搞上去的,该住小楼住小楼、该全家进城全家进城,党委铁嘴钢牙决没有第二句话!怎么样,大家还有什么疑问没有?没有的话,谁愿意上来讲一讲?”
还是没人上台,厂长经理和书记们的心却被点燃了。如果说住房和小楼,对于这些厂长经理和书记们眼下还不特别急迫,全家农转非和户口进城则是一件刻不容缓的大事。农村土地承包他们都是有份的,那无论对于他们还是他们的父母妻子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如果能够跳出农门,绝对是不亚于重活一次的。
沉寂片刻,青鱼寨的书记站起来,大着胆子报了一个一年之内贷款二十万,把村里的冷藏厂扩大一倍、产值增加三十万的设想。
“好!不错,青鱼寨今天带了头儿!下边谁接上?”展重阳说。
“我也说说俺的打算。”牧云湾的书记慢条斯理走到台上,又报了一个准备贷款三十万新上一个罐头厂,把产值从眼下的二十五万增加到五十五万的计划。
展重阳知道只要开了头儿,即使有人想拦也拦不住,就一边鼓掌一边让众人把胆子放得再大一点儿、劲头鼓得再足一点儿。接下两个书记果然有了长进,一个说要增加两台轧油机,把产值从四十二三万增加到八十二三万;一个说要买几辆大黄河,把拉沙子石子改成拉罐头瓶子啤酒瓶子,估计产值达不到一百万也得在九十万上下跳。谢清和几位副书记把眼睛四下里盯,几位镇办企业的厂长经理也坐不住了。一个说准备与青岛一位老客户合作,投资六十万上一个服装车间,两年以内把产值翻到一百二十万。另一个说准备把香港一位亲戚拉来,投资八十万到一百万,上一套花生制果生产线,把东沧的花生果打到日本和德国去。两人的发言得到了赞赏,场上许多原本不动声色的人也开始沉不住气了。
“我来说几句行吧!”泰明灯具厂厂长乔海运不失时机地站起来。他三十六岁,一张黑里透红的方形脸,一个有点过时的小平头,一身不合时宜的中山装。因为泰明灯具厂是镇办企业的老大,为了开好这个会谢清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他的态度并不积极,没想这会儿也坐不住了。
“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听乔厂长发言啦!”谢清说。
乔海运并没有特别激动的表情,咳嗽了两声才开口道:“我想说几句实话。刚才听了动员和奖励政策我是很激动,不客气地说,那小楼和农转非我也是想了好多年了。可我又琢磨,小楼再好农转非再好,让我昧着良心,张口几十万几百万地吹牛皮我还是不能干。干了不等于浮夸吗?不等于欺骗上级和祸国殃民吗?所以当着各位领导和大家的面儿,我还是讲点实实在在的。”
他接下报的是四年以内,力争每年保持百分之二十的投资额度和增长速度,到第四年结束,泰明灯具厂的产值和固定资产都力争增加百分之八十。
“我这个数字领导可能觉着保守,但我认为绝对是最高和最快的。如果有人四年以内能让灯具厂翻出两至三个番来,我这个厂长就让给他当了!”乔海运又加了一段说明词。
乔海运的发言让展重阳、谢清大煞风景,台下多数厂长经理和书记们却露出赞赏的目光。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三五成群低声议论。有人……台下响起一片嗡嗡营营的声音。谢清想阻止,喊了几声“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啦!”也没有谁肯理睬。展重阳看出如果任随下去,会议很可能急转直下,推到截然相反的方向。可制止显然是太迟了,批评或压制只能适得其反,唯一的办法……他把目光投到坐在会场前排的年传亮身上了。
年传亮已经有几年没有参加这类会议了。作为实力雄厚的水产公司老总,与这些小村书记小厂厂长坐在一起他自觉贬了身份。今天是预有说法无可推托,但从进入会场他便正襟危坐,只偶尔与两个关系不错的大村书记说上几句闲话,对会场上热热闹闹的情形没有太多注意,乔海运的发言也似乎没有当成一回事儿;直到展重阳来到面前说了一句什么,又宣布说:“大家注意啦!下面请海牛岛年书记发言!”年传亮这才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
议论声、窃窃私语声消失了,会场上的目光一齐集中到年传亮身上;此时,年传亮的态度无疑具有了决定性的意义。
年传亮一副坦然老诚的神情。他说听了镇党委的大思路大目标,开始他也觉得太高、太不切实际,可想一想又觉得高不高、切不切实际,有时候关键不在感觉而在干劲和精神。日本鬼子又是飞机又是大炮,谁相信中国人靠着大片刀能有胜利的一天?国民党八百万军队,谁相信共产党凭着破枪土炮就能打下江山来?现在是发展经济,就说海牛岛,退回十年八年,不,就是五年,谁想到能有今天这个规模和面貌?所以我说思路大一点目标大一点不一定就是坏事,只要大家齐了心,说不定海牛镇还真能闹出点名堂来,真能在东沧当上一回明星!真那样,不光展书记和镇上光荣,咱们这些人也光荣!当然了,有人要是成心搞浮夸和祸国殃民那一套,我是决不含糊!但我觉得起码是眼前,这跟大思路大目标并不是一码事儿。
接下他报的是四年以内新增二百七十马力大渔船十五对,把现有一百二十马力以下的小渔船全部更新为大渔船;同时投资三千万,建成大型养鲍场一个;两项相加,投资预计六至七千万,每年新增产值在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之间。
大气魄!大手笔!不仅那些已经上了台和准备上台的厂长经理和书记们瞠目结舌,就连镇上的那些干部们也惊诧不已。
“大家可都听见了,年书记这是什么气魄干劲!要说为自己,海牛岛什么没有?年书记什么没有?就是坐在那儿喝大茶,十年以内有谁赶得上?可人家为什么还这么大雄心壮志,这么大气魄干劲?不就是为着加快发展和创出点家业来吗!看看年书记再想想自己,咱们屁股底下就不该烧起一把火来吗!”展重阳不失时机地搞起了鼓动。
年传亮的项目和数字一半出于自己,另一半就要归功于展重阳了。那天海鲜全席结束,两人为着这两个项目和数字经过了好一番讨论。新增渔船和渔船更新是酝酿多年的计划,也一直在做。原来的打算是一年增加二至三对大渔船,六至七年内完成更新任务。展重阳提出集中到党委提出的四年以内,年传亮想反正也是个干就同意了。养鲍场是一个考察项目,能不能行、干得起来干不起来都是未知数,展重阳一听却抓住了,说是长岛那边早几年就人工养过鲍鱼,个头大来钱快,一个三年龄的卖到三四十块钱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年传亮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怎么说也得等考察完了再说吧。展重阳便又是激又是劝,非得把项目立起来,给各村和镇办企业树个标杆不行。年传亮答应考虑,第二天谢清就被派进村里,跟养鲍场泡上了;一直泡到昨天晚上,分管副市长和水产局长也被搬来了,年传亮才好歹算是应下了。
卫星一放,会议进入高潮。不但后边的厂长经理和书记们争先恐后地把项目和数字向外抛,前边几个原本以为带了头的,也一边检讨一边做起了“提高”。只有乔海运被气得昏天黑地,没等会议结束就把会议室的门用力一摔,扬长而去。
“这个乔海运也太不像话啦!”谢清愤愤然地说。
“不用理他。”展重阳心里发着狠:“好你个乔海运还了不得啦!治不服你一个厂长,老子这党委书记也就不用当啦!”
全面动员之后接下的是立体开花,海牛镇上上下下掀起一股上项目、上产值的热潮。展重阳恨不能每天在热潮里滚,偏是一件无关的事儿缠住了他的手脚。
事情说起来简单,秋收秋种检查团明天就到,天黑下时青鱼寨的六七亩苞米还没放倒。秋收秋种历来讲的是“快”和“早”,可沿海和内陆差着二十几天的节气,内陆苞米刨了麦子种完了,沿海的苞米还汪着水儿。检查团只管按进度先后排名通报,沿海一带的干部就只得逼着公路两边的村子提前收割和播种。青鱼寨是检查团必经之地,那么多苞米立在公路两边是不行的。谢清眼看派了几拨人去做工作就是做不下,晚饭后就集合起二十几名机关干部,让一位副镇长带着,去把那六七亩苞米先刨了再说。本以为黑天瞎地人不知鬼不觉,哪想干部们下到地里不一会儿,一阵锣响和“鬼子进村啦——”的喊叫,竟然就被一伙群众给包围了。谢清赶到村里,几句话出口也被扣住了。展重阳得报后骂一声“这还反了边了呢!”喊着派出所所长和几位民警,直奔青鱼寨而去。
现场在村边的大场上,一盏汽灯明光瓦亮,上百口子村民把谢清和镇上的干部围在中间。展重阳等人赶来,村民们让开一条道儿,随之把他们也围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是谁在这儿闹事?于长久!于长久来了没有?”展重阳铁着脸吼。吼过几声,有人才说村书记已经病了几天,躺在家里下不来炕了。“下不来炕也得下!马上去叫,就说是只要没断那口气儿就得给我马上来!”跟闹事的农民说话,气势上首先得压倒对方,这是展重阳的经验之谈。
没人理睬,一名镇机关干部要向人群外去也被堵了回来。
“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么回事儿!”展重阳盯准一位村干部说:“你是支委吧?你这个支委要是还想当就马上让群众回家,一个也不准在这儿留!”
那位村干部说:“这是大伙心里有气,又不是我让他们来的。”
展重阳说:“不管谁让来的你都得负责!赶快把人给我领回去!要不……”他向派出所长那边呶了呶嘴,村干部连忙与几名村民代表说了几句什么,几名村民代表随即来到展重阳面前。
一位村民代表说:“你是镇上的展书记是吧?俺们正盼着你来呢!你去看看,那么多青苞米就那么糟蹋了,这不跟鬼子扫荡一样了吗?”
展重阳说:“你说什么,鬼子扫荡?你叫什么名字?”
村民代表说:“我叫什么名字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书记得主持公道!这么个闹法往后这庄稼还种不种了?老百姓的死活还管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