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演讲范江南是知道的,此时读起来也还是激动不已。“一个人能在危难时刻发出这样的声音,确实是太不容易了!”他说。那一刻,展重阳和范江南都觉出了一股热流在胸中涌动。
因为“调研”是和生产一起进行的,那天范江南去远海养殖区时意外地遭遇了一场大风雨。年传亮带着一对大渔船出海救援时展重阳也要去,遭到拒绝后他在大风雨中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看着范江南安全归来和把一碗姜汤喝进肚里才舒了一口气。那使范江南大受感动,搂着他的肩膀一连拍了几下说:“行啊小伙子!行!”
对展工夫的审查进行了不下半年,那天展重阳才接到通知去与父亲见上一面。上午八点走下午五点回,回来后饭不吃一口话不说一句,躺在床上只管睡起了大觉。范江南追问再三,才知道展工夫的问题是基本弄清了,只是上边一直不说解除隔离的话。眼下展工夫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说是修大寨田时展家的老坟让人给挖了,挖到最后忽然出现了一湾水和一条小金鱼;那湾水有脸盆那么大,那条小金鱼有拇指那么粗。墓坑里哪儿会来的水和鱼?挖的人奇怪展工夫也奇怪,悄悄地找了几个高人才知道那是展家的官运:小金鱼呈浅红色是文官运,小金鱼呈深红色是武官运(挖坟的人中并没有谁注意到深红色还是浅红色);当时如果展工夫在场,只要把那条小金鱼抓起来向嘴里一填,就会如生双翅青云直上,不要说别人拦不住,自己想往下坠都坠不下来;而如果把那湾水和小金鱼重新埋起来,展家的官运也还会延续。可惜的是当时没有人懂也没有人向那上面想,展家的官运也就破了。展工夫后来之所以怎么也升不上去,之所以最终落了这么一个结果,根本原因都在那上面。由此,展工夫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儿子在官场上混了。他要展重阳辞去企业政治部副主任,另寻一条经商或教书的路去,否则他是死也闭不上眼睛的。
“这么说你已经答应了?”范江南问。有关祖坟和风水的事儿他听了不少,这样详尽具体的还是第一次。
展重阳点了点头。展工夫说的那些他虽然并不完全相信却认定不无道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命运,说与风水一点关系没有很难让人相信。果真如此,他即使有天大的本事和“熬”到满头白发,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你爸爸说的这些我看也不是没有道理,撇开风水不说,单是他眼下这种处境,不愿意看着你在官场上受苦就是道理。”范江南说,“不过我觉得他说得太绝对了。命运这个东西有没有我说不清楚。就算有,就一切都由风水定了?谁也改变不了、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真那样人活得可就太没劲了!所以把信不信放一边儿,起码我是坚决不服!说到天边我也不认那壶酒钱!”他把《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朝展重阳面前一搁说:“就说丘吉尔。纳粹德国横扫欧洲,法国贝当元帅投降,英国张伯伦政府倒台,整个欧洲一片绝望,丘吉尔不就在那时候站出来的吗?当时有谁相信他能扭转局面?可结果怎么样!所以我说,命运是一回事儿敢不敢抗争是另一回事儿;顺从是一种命运抗争是另一种命运。我希望你也拿出丘吉尔的劲头儿来!”
范江南的话使展重阳受到了震撼,睡过一晚上起来,再也没有提起答应父亲要做的事了。
因为住得久了,年传亮的那座小中国楼成了展重阳经常光顾的地方。那天晚饭后,为着新增海带的亩数,展重阳又一次跨进那座大门。“年书记在家吧?”他院里喊一声径自进了屋门。进门要向客厅去,就在跨进客厅的前一瞬间,客厅里忽然传出一片喧笑。喧笑中有晨军、晨玉的尖嗓门,有水娟、年传亮的男中音女中音,还有一个女高音;那女高音舒朗清纯裂石穿云,一下子把小中国楼给笑得颤了摇了,把欢乐撒遍了屋里院外的大片空间。
这是谁的笑声?谁会有这样的笑声?
展重阳只打了一个怔愣,一颗心就被揪到半天空里:华云!那是华云的笑声!只有华云才有的笑声!那笑声与二十年前相比多了淳厚少了稚嫩,却依然能打开人的心扉,在心灵里发出回响!
意外的发现使展重阳打了一个哆嗦,他身不由己,拔腿跑到院里;跑到院里还是担心被发现,又旋即跑到街上。站在街上,一颗心犹自大鼓似地擂个不停。进村时年传亮说的是华云除了假期很少回家,并没有说从来不回家;说的是华云回家很少出门和与村里的人接触,并没有说你闯进人家屋里也碰不上面儿、撞不到一起。展重阳,你真是昏了头!昏了头……
分手二十年,从心里说,展重阳很想看一看华云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明媚灿烂;很想听华云再叫一声“重阳”,把韵味无穷的身躯投进自己的怀里;很想看华云再跳一段《天鹅湖》,把悲天悯人的目光穿透无边的夜晚;很想逗华云再露一个笑脸再来一次朗笑……可他不能!决不能让华云看见自己认出自己——一个倒运已经倒到了尽头的自己!
决不能见华云的面儿!决不能让华云见自己的面儿!无论如何不能!第二天在去码头的路上,展重阳远远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时,就急忙找到范江南,说是女儿在学校被自行车撞坏了脚,柳楠让她赶紧回去一趟;得到同意后他转身走人,在城里呆了一个礼拜,直到确信华云已经回了学校,才重新返回了海牛岛。
因为范江南当过海牛镇党委书记,与年传亮有过一段情谊,这次下来,围绕范江南的处境出路,两个人经常一拉就是半宿。年传亮几次向县和地区跑,找了不少人要帮范江南说话。范江南反倒沉得住气,说:“时候不到找也是白找。咱们还是抓紧干点正事,把村里的经济发展起来吧!改革开放几年,老是这么副模样不要说对不住别人,连自己也对不住了!”
那话说进年传亮心里。撇开近几年不少村子的书记当上董事长总经理,坐上小汽车不说,单是卓守则由一个可怜虫变成风云人物,闹得自己不得安生,年传亮就放不平那颗心来。论文化,卓守则小学只上了三年自己是个初中生;论能力,卓守则当了半辈子“靶子”自己当了半辈子打靶子的“枪手”;论本钱,卓守则进城时背的那床线毯还漏着三个窟窿,自己背后是一个大渔村和几十万的集体财产;卓守则能办的事儿自己就办不到?卓守则能赚来的钱自己就赚不来?钱和财富如今就是地位和权势,长此以往,卓守则会不会把脚踩到自己头上也就难说了!
“发展当然要发展,可怎么发展?总不能跟卓守则一样去倒腾股票吧?”年传亮说。
范江南说:“海牛岛的主业是在海上,前途也在海上。可海上需要大钱,现在肯定不行。我和小展听说村里有几个大干部在外边,要是从这些人入手,让他们给村里办点事儿、来点钱,然后再说海上的事儿就好了。”
年传亮说:“你这个想法好。鞠也凡的二伯****前就是北京的部长,现在更不得了。就是咱跟人家断了联系,这会儿……”
展重阳说:“不是断了联系,是****时你们斗了人家的母亲,人家母亲死时,想要个拖拉机你们也没给派吧?”
年传亮说:“事是有,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那时候他妈是富农分子他是走资派,群众要斗我有啥法?再说那天码头上的拖拉机确实是坏了,又不是故意难为他。”
范江南说:“这一说就更得去了,事不说开,人家得恨你一辈子。”
年传亮说:“就这么个关系,说开了人家就帮咱了?”
展重阳说:“不是没有别的门路嘛。咱们自己想发展,不去求人家还想让人家来求咱?”
范江南说:“我看这个事儿不找是不行;找,单靠你也不行。哎,那个鞠也凡不是表现不错吗,让他领着去不行吗?”
展重阳说:“哎,这倒是个法儿。”
年传亮说:“去也行,不过你县长得亲自出马。”
范江南说:“我这县长在人家那儿还不如一个扫大街的,你大小是他的父母官,比我可强多了。”
年传亮说:“人家认咱这父母官?反正主意是你出的,你要是不去,我连退堂鼓都用不着敲。”
范江南说:“也行,小展在家坚守,咱俩去跑一趟试试。”
事情说定,第二天年传亮、范江南便带着鞠也凡上了路。鞠也凡三十二岁,身子挺挺的脸面圆圆的,高中毕业一直在养殖场当会计,是个既懂事也机灵的人,可听说让他领着去找大干部还是紧张得不行。去北京拿的是大干部六年前的地址,下火车后,三个人先在火车站旁一个地下旅馆落了脚儿,然后按照地下旅馆服务员画的路线,找到一条灰砖灰瓦的小街上。认准门牌按下门铃,出来的是一名警卫战士;问准要找的人和鞠也凡的名字身份,接着出来的是一个脸上有点浮肿的女人。鞠也凡也顾不得认识不认识,上前叫一声“二婶”,把范江南、年传亮推到面前。二婶理也没理范江南、年传亮,只把鞠也凡打量了几眼说:“你叔没在家,你以后再来吧。”就把铁门给关了。
年传亮、范江南愣住了,心想你大干部再了不起家乡来了人也不能这样啊!就算村里得罪过你,鞠也凡也是你亲侄子啊!天底下哪有这种……两人想再按门铃,手摸着到底也没敢按下去。不敢按就只有走。三个人走一路骂一路,把大干部骂了个豆子不出芽丝瓜不长蔓儿,临到地下旅馆时才忽然想起:几千里地赶到北京,烧的就是人家这炉香拜的就是人家这尊菩萨,三条汉子空着六只手算是哪一门的事儿呢!不要说原先得罪过人家,就是没得罪和换成了咱,怕也装不出好脸子来的!这样想你骂一句我、我骂一句他、他骂一句你,算是把事情看明白了。明白了就重来吧。第二天三人全狠了心,花三百多块钱买了两斤大海参、五斤大海米外加一瓶贵州茅台和一只大王八,正儿八经地再次按响了那个门铃。这一回二婶话没说一句先开了门,可进屋一杯水没等喝完,二婶说了句“老鞠没在家,你们就不要等他了吧”,就下了逐客令。鞠也凡连忙按着来时想好的“下策”,把一封以自己的名义写好的信留下了。信的中心意思是让大干部帮着村里买五十辆拖拉机。拖拉机是紧缺物资,倒倒手就能赚钱;五十辆少说也能赚十几万,有了十几万发展也就有了本钱。因为信里写了旅馆电话,写了在北京只能住三天,回到住处后三个人一边轮着出去逛故宫看北海,一边等回音。想着那三百多块钱的大礼,想着五十辆拖拉机不过是提起笔批几个字的事儿,三个人都沉浸在喜悦里。第三天中午服务员喊鞠也凡接电话时,鞠也凡的得意一下子冲上了头发梢儿。可没等电话接完人就蔫了,说是电话是大干部的秘书打来的,念的是大干部在那封信上的一行批示:“我是全国人民的服务员不是哪几个人哪个村的服务员,拖拉机是国家计划物资我不能批。以后有困难找当地政府,不要再到北京来了。”
天大的希望破灭了,年传亮、范江南和鞠也凡只得灰头土脸地回了海牛岛。那使展重阳也觉出了悲哀,当晚回家就把事情跟柳楠学了。柳楠说:“你们还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啊!”接下把地区妇联主任如何如何说起物资部正在海州开一个会,往年一到这时候好多单位如何如何请客送礼要东西,今年因为刚刚下了一个严禁请客送礼的通知,会议开得如何如何冷清,主持会议的一位副部长如何如何恼火的情形学了一遍。
“这可是个机会!”柳楠说:“你们要是敢把会议代表请到村里撮一顿,保险比去北京强多啦!”
展重阳知道这一次上边对刹住请客送礼的不正之风是下了狠心的,无论年传亮还是范江南都没有迎风而上的胆量,但他回村后还是把柳楠的话学了;学过果然没有吱声的,展重阳只得长叹一口气说:“真是赶的不是时候,要是没有请客送礼这一条就好啦!”
范江南说:“你想得美,没有请客送礼人家凭什么到你这儿来?凭什么把东西送给你呀?”他嘴里这么说脑子里忽然一动,对年传亮道:“你还别说,咱要是换个思路,变成参观考察,这事儿你看是不是……”
年传亮说:“海州什么没有,人家到咱一个村里来参观考察得个什么劲儿!”
范江南却理出头绪来了,说:“不对啊!咱们这儿要风光有海牛顶,要民俗有渔村、码头,想钓鱼能钓鱼想上船能上船,想吃个渔家饭也随着便儿地来,谁到哪儿能找这么个地方去!”
年传亮大腿一拍,说:“还真是这么个事儿呢!了不起不就是不让干了?真那样,说不定我早把卓守则那小子压到屁股下面了呢!”
接代表租的是两辆大客棚,头天晚上去的海州,六点一刻准时到达海牛顶。站在海牛顶上,代表们先自感叹了一番海阔天高。听着海牛和雾号的传说,看着太阳一涌一涌,从一条细线变成一只出窝的火凤,众人一片喝彩,领队的副部长也大声夸耀说:“壮观!这儿的日出我看比泰山黄山还要壮观!”
上午登码头、上渔船,参观海上养殖区和登鸟岛。下午则是赶海和捞海参。赶海是自由活动不需多说,捞海参则先看的是水鬼表演,接下是亲身体验。亲身体验在龙头石外的海参窝里,脱了长裤长褂端着一只脸盆下去,要不了半小时就能捞出大半盆子。那些代表们只知道海参好吃、营养高,哪儿见过这情形;体验着体验着,就大呼小叫,乐得跟孩子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