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传亮说:“宅基地,又冒出个宅基地来了?”
卓守则说:“这不明摆着,我跟青草离了,总不能还住一起,不盖个地方你让我住野地里呀?”
年传亮似乎明白了又似乎糊涂着,又问:“要宅基地就说要宅基地,跟盖办公室扯不到一起吧?”
卓守则说:“我不是想盖个小楼,要个大点的地方嘛。”
“小楼?谁?你?你想盖小楼?”
“我寻思反正也是盖,盖个小楼也省了以后再操这份心了。”
一句话说得年传亮心惊肉跳。盖小楼,卓守则要盖小楼!小楼是过去的大官僚和现在的大干部住的,你卓守则不过是一只刚刚从湾里爬出来的癞蛤蟆吗?也太狂得太没有边儿啦!
卓守则看出年传亮的震惊,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他要的其实就是这个效果,不是为着这个效果,说不定还想不起盖小楼来了呢。可眼下这份心思他还得藏着。
“书记,我是想,上边老说改革开放成绩大,要是盖起座小楼,不也给咱村和你脸上擦点粉嘛!”
年传亮说:“那你的意思是你帮村里盖一个办公室,村里帮你找一个宅基地,我没领会错吧?”
卓守则说:“你书记是干什么的!真那样可就太好啦!”
“行,我明白了。”年传亮思忖了思忖说:“这个事儿我看行。不过,你不该是看中哪个地方了吧?”
卓守则说:“咱村哪儿都是好地方,只要你书记……就是小楼占地多,得有个大点的地方才行。”
年传亮说:“多大?你是想把办公室挪个地方吧?”
卓守则说:“这就看你书记了,你要是不嫌弃,再找个地方盖个像模像样的,保险比现在的好得多,你信不信吧!”
话到这儿年传亮总算明白了:卓守则看中的是村委会的那个屋院。那是海牛岛的中心,据说也是海牛岛的风水宝地,更重要的那里还是卓家的老宅院,是卓立群被镇压后才一半分给贫下中渔,一半做了村里办公的地方的。
“到底还是你卓守则有眼光啊!”年传亮一副嘲弄的口吻,“你该不是想把当年卓家的财产都收回去吧?”
这一下轮到卓守则目瞪口呆了。为了盖小楼和要回卓家的老宅院,他是费了好一番脑筋的。那有怀旧的意思在里面,主要的还是个风水,年传亮却把他推到了另一个极端。他有点慌了说:“不不,书记,你千万别那么想!我绝对没那个意思……你要是觉着不合适别处也照样。今天我把话说这儿:只要是你支持我把小楼盖起来,我保证一分钱不要交给你一个新办公室!还有,以后要是你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你就说个数儿,我要是皱一皱眉,那卓字就倒着写啦!”
后面新加的一条,已经带着别样的意思了。
年传亮噗地笑了,笑过一张白皙端正的面孔,变成了一个血脉贲张的狮子头。
“卓守则你小子听着!别以为你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翻天了!海牛岛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就小心大风闪了舌头根子!”
尽管碰了壁,尽管年传亮说了那么上纲上线的话,卓守则盖小楼的念头并没有打消;非但没有打消还越发执拗了。他不相信他一个千万富翁盖不起一座小楼来,不相信他盖起一座小楼来就定准成了“翻天”。“翻天”的念头不能说没有,但他还不至于糊涂到明目张胆的程度。他要的是感觉和人心:从感觉和人心上夺回卓家丧失多年的地位和影响。一个被推进污水坑里多年,被认定臭气熏天的人,是有必要清清白白站在太阳地里,让人们重新认识一番评判一番的。如果这就是“翻天”,他倒宁愿“翻”上一回!眼下的关键是必须压住年传亮,迫使他把宅基地划出来。他想到了展工夫:那年如果不是展工夫,卓守礼的那个兵是绝对当不上的。对,就是展工夫,这个既是冤家又是救星的展工夫了!
因为有当兵时的经验,卓守则直奔的是满记者。满记者是原先的称呼,现在的称呼是满副主任——海城日报新闻部副主任。
满副主任比几年前发福了不少,他听卓守则做了几句自我介绍,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一边让座一边就问起了卓守礼的情况。卓守则把一份三等功的奖状两份通报嘉奖的报喜信摆到面前,满副主任拍着手说:“不简单!这个卓守礼还真是争了气的!”卓守则见他高兴,这才拿出两瓶茅台三条云烟,向他办公桌下一塞说:“守礼早就让我来看看你,我总也没抽出时间来。”满副主任嘴上说:“别别,咱可不兴这个的!”脸上却开了花儿似的。
“这几年挺好吧?”从两瓶茅台三条云烟和发型脸色上,满副主任已经有了第一印象。
卓守则说:“还行吧,经济上总算是翻了身。”
满副主任说:“那就好。改革开放经济是第一位的,经济翻不了身说什么也是空的。村里呢,村里这几年变化也挺大吧?”
“你说海牛岛?”卓守则一下子抓住了话题,“这么说吧,那一年你去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新盖的瓦房都超不过二十间去。”
满副主任露出几分惊讶:“那怎么回事儿?不是个大渔村吗?”
“这么说吧,书记还是原先那一个,就他那德性再过二十年,当不了也还是那副破七缭乱的熊样儿!”
满副主任想起那一年采访年传亮遭到拒绝的情形,说:“那个人确实够戗!你们村就没人把他顶下来?让他老占着窝儿不把什么都耽搁了?”
卓守则说:“这不就是说嘛!他自己占着茅房不屙屎,还不允许别人冒头。谁冒头就打谁。拿我说吧,我好不容易挣了点钱,想在村里盖座小楼,那小子死活就是不给地基!”
满副主任说:“谁?你说谁想盖小楼?”
卓守则说:“我呀!连你也不相信?”
满副主任说:“哎哟,这可太好啦!改革开放,人家南方和西边好多农村都盖起小楼,就咱海城和东沧,有了钱恨不能埋到地底下生蛆去!你要是能带这个头儿,贡献可是大了!”
“你说贡献大人家可不这么说。”顺着话头,卓守则把自己怎么出的村怎么发的财,怎么想起要盖一座小楼又怎么遭到年传亮的呵斥和威胁的情况说了一通。那激起了满副主任的义愤,用手指敲着桌子说:“老说是农村有些干部是改革开放的挡头,这不是最典型的例子吗!我看就这一件事,那个书记就应该淘汰!”
话说进卓守则心里,他叫一声“太对了!”顺着话头要往下说,满副主任却转了话题,问:“那小楼你是真想盖还是说说拉倒?你要真想盖,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卓守则说:“钱我都打出来了还能假吗?说实话吧,今天我就是为着这事儿来的,你不帮着想办法我还不走了呢!”
满副主任说:“最近上边特别强调宣传改革开放的成绩和新生事物,盖小楼在咱们这儿绝对算得上。这样,你先坐,我把这个意思跟头儿说一声;要是能搞成一个大题目,就什么都好办了。”
满副主任起身出门,卓守则翻起面前的报纸。报纸刚翻了两份满副主任就回来了。“行了行了!”他朝卓守则递过一个笑脸,抓起电话拨起来;一个号码拨过没人接,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又拨出一个,对方这才传来了回音。
“展书记吗?我是海城日报小满哪……你好你好你好……”
听着满副主任与展工夫亲切随意的交谈,卓守则心里说当记者的真他妈厉害,********也得敬着几分;能交上满副主任这么一个朋友,也算是老天爷对得起自己和卓家了。
电话打了十分钟。十分钟后不仅东沧县委支持卓守则盖小楼的态度成了定论,对卓守则盖小楼这件事把握一个什么样的宣传尺度、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宣传目的,以及报社怎么组织、县里怎么配合等等也都成了定论,摆在卓守则面前的只有一个“谢”字——喜出望外地“谢”、感恩戴德地“谢”了。
卓守则盖小楼对于展工夫其实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儿。尽管有过当兵的事,卓守则在他仍然是一颗硌眼的沙子。可地区报社重点报道的事反对是不行的,仔细想想,对改变自己的“****干部”“****干部”的恶名,树立“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的干部形象也是好事——为着那个“恶名”他已经被压了七八年,至今都没有得到重用。事情说定,他很快就把电话打到了年传亮家里。
“传亮吗?最近怎么听不着你的声音了呢?”
自从为着卓守礼当兵的事儿吵过一通,两人已经几年没有见过面儿和通过电话了。
“哎呀展书记,你那么忙,我哪敢惊动你呀!有什么指示吗?”
“是这么回事儿,你们村那个卓守则不是说这几年发了点歪财吗,听说他想盖一座小楼,你知道这个事吗?”
“我也是刚听说,根本没理他那个茬儿!”
“那是为什么呢?盖小楼不是好事吗?”
“好事?是他的好事可不是我的好事!”
“不对吧?他是海牛岛人,他的小楼盖在海牛岛,外边的人说起来,成绩还得记到你身上嘛。”
“展书记,那小子是不是又找你了?这个王八蛋叫我说就是欠揍!早几年我非叫人把他捆起来,吊到梁头上喝浑水不行!”
“不能这么说吧传亮同志,上边要的是改革开放的成绩,谁能拿出成绩谁就是功臣嘛!”
“知道,不就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那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成绩比我们大多了,是不是都得当功臣呢?”
“不要扯那些没用的。我告诉你,卓守则盖小楼这个事儿地区领导非常重视,指示我们不但要支持他盖起来、盖好,还要宣传出去,让上上下下都知道。这是政治任务,马虎不得的!”
“我就怪了展书记,一个地主资本家盖小楼,怎么就成改革开放的成绩了呢?地区领导不清楚你展书记总该清楚,卓守则那纯粹是复辟翻天!”
“不要无限上纲嘛!人家盖座小楼与复辟翻天联不上吧?”
“联系不上?你知道他要在哪儿盖?卓立群原先的老宅院!这不是复辟翻天什么是复辟翻天?”
“你说的这个情况是真是假?”
“假了你把我毙了都行!”
“这是有点不妥当……可地区没这么说呀。地区说是卓守则要在你们村西那个小山头上盖,你就是不同意。”
“你听他放屁!那天不是老宅院,我还发不了那么大火呢!”
“哎呀……也可能原先他那么说过,现在人家不那么说就不要计较了吧。我看地区的指示要落实。不但要落实,还要做好下一步接待采访参观的准备。”
“什么,还采访参观?展书记,卓守则那种人你应该了解,那全是些撂下棍子翘尾巴、拿起棍子耷耳朵的东西,你可千万别……”
“什么棍子尾巴,你这个说法过时了嘛!你还是想一想怎么落实吧!”
“那我就明说了展书记,这个事儿我是坚决反对!百分之一百地反对!你们真那么办,我宁可书记不当了,也非得论个是非不可!”
“年传亮同志,你别忘了是在跟谁说话!我代表的可是县和地区两级党委。我劝你还是赶快把宅基地批给他。村里的地方,除了那个老宅院,他要哪儿都可以给!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要是听不明白呢?”
“那也好办,我马上让你们镇的书记到村里去,把你晾到太阳地里,什么时候按我说的办了,再说别的事儿!”
话说到这儿年传亮只得忍了,让人在村西那座小山头上给卓守则划出了一块地方;划完忍不住还是骂:“叫你上小山头!哪天不把你刮到海里喂鲨鱼,就算是对不起你小子啦!”
卓守则要盖小楼的消息纷纷扬扬,没几天就传进年打雷耳朵。年打雷其时已退休多年。水产局革委会主任他后来又当了一年七个月,省军区司令员回家抱了孙子,展工夫让他和几个死不买账的老家伙也回家抱了孙子。几个老家伙要跟展工夫拼,年打雷想想工作上全是极左的那一套,不干不行干了憋气,家里还有一个等着照看的筱月月,便说服几个人给省和地区写了一封揭发信,把展工夫的罪行列了一张清单,随之把筱月月接回县城,专心地当起了陪护。筱月月的病经过几年治疗明显好转,只是时好时坏;好时能认出丈夫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能说几句“我吃饭”“我喝水”和“我上厕所”一类的话;坏时还是突然抱起一个枕头一床被子或者一块砖头,就没命地哭、喊、挣、跑:“华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年打雷对筱月月嫁了自己之后的种种不幸深感有愧,对筱月月与自己生死相依的情分深感难得,对筱月月的照护也就特别地上心。由于把心都用到筱月月身上,水产局的事儿县里的事儿,也就离他越来越远和难得引起关注了。然而卓立群的小儿子要盖小洋楼的消息还是引起了他的震惊。
“谁!卓守则要盖小洋楼是你批准的?”进门,自行车一丢,摆出的就是一副声讨的架势。
中午时分,除了华云出海,一家人正把饭菜吃得又美又香。年传亮听出来意,只管低着头向嘴里扒饭。水娟说:“爸,你还没吃饭吧?”拉过一把杌子放到桌前,同时把一盘黄花鱼挪了地方。已经上了五年级的晨军一声不吭地等着要看热闹,倒是五岁的妹妹晨玉,乖乖地叫着:“爷爷!你来啦!”把一条毛巾送到了年打雷面前。
年打雷只管把手中的钓鱼竿朝着门上嘣嘣地敲起来,边敲还边把怒气向外喷:“贫下中渔要个宅基地你们这控制那不行,比登天都难,这大地主大资本家盖小楼怎么就一路绿灯了?还老宅院!还西山头!把海牛岛都给他得了!这到底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是国民党的天下?你还有点立场观点没有,啊?”
年传亮任着他敲任着他吼,直到敲过吼过几通才不咸不淡地说:“爸,你这话得跟你那老战友说去,这可是他的死命令。”
“老****!”年打雷破口大骂,“老混蛋!老王八羔子!龙王爷有眼,哪天不叫鲨鱼撕了才是邪啦!”
晨军嚷着:“爷,那才好呢!让他把鲨鱼喂肥了,还正好多卖钱呢!”
“美得他!那小子狗屁不如,连鲨鱼都嫌嘴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