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孟景初终是一把火将磬书楼彻底烧了干净,柒念站在她的身旁,笑的极是欢畅。
她和柒念隐在人群里,看着那幢小楼终于不堪重负,在漫天的火海中颓垣倾塌。
她想着,这二十年的纷繁富丽,终是因着她的缘故花开花落走到了尽头。
可她并不感到内疚,实在是因为相对于三千年而言,二十年不过是佝偻在时光里的沧海一粟。
因为她是冥界孟婆。
所以她笃信。
人有悲欢离合,万物有始有终,一切皆为命数。
她别过柒念,在他轻佻浪荡的笑声中回到孟府。
到门口时,已是酉时,除了天边残留的微光,周遭已暮色四合。
悄悄摸到自己所住的花姝院,便听得灯火通明的院内一阵鸡飞狗跳。
她见已瞒不过去,索性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她的母亲孟夫人等在院中,满脸焦灼,见她归来,欣喜非常,提步便迎了上来,“小初,你可回来了,你去了哪里,我和你爹很是担心。”
驻足眼前的妇人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可看上去依然肤若凝脂,美目顾盼,举止蹁跹,想必也是因着多年来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的缘故。
她一张线条温婉柔和、如白似玉的鹅蛋脸上,一双杏眼,眼稍微提,去了几丝柔婉,平添几分聪慧的凌厉,收尾处得见点点彰显年纪的纹路。
美而不艳,温而不讷。
只不过,因了对她的忧虑,此刻却是眼底青黑、发髻微散、神色仓皇,这才掩了几分她原有的气韵和颜色。
看得出来,这位清婉妇人,是真的疼爱她这个女儿,或者她以为的“小初”。
于是,孟景初也弯了笑眼,唇角保持软媚的弧度,上前勾住孟夫人的手,“娘亲,我没事的。”
孟夫人本就聪慧,见女儿安然无恙,即便女儿绕过她的问话不答,她也不再问,只殷殷嘱咐道,“如若下次出去,不管多久,都告知娘亲一声,可好。”
孟景初虽见惯人间冷暖,对这样纯粹的关怀到底还是有所触动,依旧笑着,轻声应了声好。
这次到底是她不对。
孟夫人紧紧牵着她,将她送回房,一边让人给她准备热水洗浴,一边吩咐厨房给她热好饭菜。
自她成为孟景初以来,这位名义上的娘亲便是一直如此,想她所想,亲力亲为,唯恐对她关怀不够。
她最不爱多想,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所以也心安理得的承受,于是欢欢喜喜取了衣裳,去了浴房,痛痛快快去泡了花瓣浴,在人间脂粉地打转两日,身上的味道令她着实有些受不了。
等她湿着发从浴房出来,孟夫人仍在她房内张罗,见她换了身藕荷色衣衫,不施粉黛,烛火照应下却依然明艳无双,便缓步上前,捏捏她的脸,温婉的脸上现出无限疼爱,“我女儿真美,也不知道将来便宜哪家公子。”
孟景初不太习惯这样的举动,不动声色的躲了开去,怕孟夫人多想,便再度挽上她的手臂,软软开口,“娘亲在说什么,我才回来不久,自然得多陪你们才是。”
孟夫人脸上笑意加深,遂又联想到她流落在外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很是心疼,却也不愿再提往事,只说“还是女儿会疼人。”
“这么久怎么不见爹爹?”孟景初见孟夫人神色掺了几丝哀戚,连忙岔开话题。
“你爹原本和我一起在院中等你的,宫里出了事,被急宣入宫,这才离了家,估摸着他一会回来,就会来看你,他若说道你,你就找娘亲。”看一切安置妥当,孟夫人眨眨眼,笑着说。
她言笑晏晏的应下,孟夫人这才踏着莲步离开。
等她出了她的小院,孟景初才轻舒了口气。
想她活了这多年月,大这两人不知多少年岁,只因占了这张幼齿脸的缘故,便惹了他人无边疼宠,思绪不免便有些复杂。又联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要似二八少女般行止,身体便疲累的无以复加。
她伸了个懒腰,这才出了房门,提了院内洒扫的小丫鬟上前,懒懒问“娘亲将绿萝关哪了?”
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脸庞稚嫩,胆子也极小,平日也没怎么真正接触过这位嫡小姐,于是耷拉着眼皮,颤着声答,“在,在后面柴房关着呢,夫人,夫人说绿萝姐姐没有,没有看好小姐,所以......”
孟景初也不待她说完,转身便去了后院的柴房。
绿萝是她的贴身丫头,是去岁她被带回孟府,孟夫人派来伺候她的四个丫鬟之一。当时她因自己不擅说谎和隐藏,于是借了不喜人多的由头一月内便打发了其中三人,独独只留了绿萝,也是因着她年纪大些,且行事稳重,又寡言少语,从不多嘴多舌。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第一次使用灵力与冥界通信时便已被绿萝不小心撞破,难得小丫头虽惊惶却也不惧怕,还不声不响的帮她遮掩了下来,让她能在她面前能随心所欲行事,因此也赢得了她的信任。
作为她唯一的贴身丫鬟,自是少不得替闯祸主子挨罚的辛酸,虽说她行事也算有分寸,但必竟所行之事不足为外人道,所以爬墙上树,偷溜出府自也少不了。
孟夫人性子虽温婉宽厚,可毕竟出身大家,从小教养,治家自也有几分手段。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主子有错,下人自然有责。疼她,不舍对她怨怪与责罚是一回事,可她身边之人却难免受她牵累而遭殃,但通常也因着对她的牵纵,对绿萝也谈不上有多重的责罚,顶多一顿不予饭食,或者关几个时辰禁闭。
于是当她懒懒打开柴房门,准备唤绿萝出来,却看到黑沉的屋内,霁月透过高处狭小的窗棂撒下的银辉处,满身斑驳、安静卧躺于阴冷地面上的人影时,惊诧到底还是抑制不住的浮现在了她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
“绿萝。”她蹲下身,唤的小心翼翼,地上的人动了动,却并没有醒。
“夫人说,今次不同以往,绿萝姐姐的失误令小姐差点名声扫地,须得重罚才是。”洒扫的小丫头兰苕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站在门边,瞧着她怯怯道。
“打了多少丈?”孟景初声音少了往日绵软,有些沉冷。
“二,二十。不过,夫人,夫人已请了大夫看过了,也令我给绿萝姐姐上了药,她,她没事了。”
孟景初伸手,掀开绿萝背上已经破碎的衣衫,见她青青紫紫,淤痕遍布的身上的确有一层红粉色药膏,知晓孟夫人到底还是留了情,便不再多说。却也因此对人间所讲究的礼法秩序有了更新一层的认识,习惯了冥界的清幽自在,对女子这般苛刻的人间令她到底有些难以忍受。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出于对礼法的烦扰亦或是对绿萝的歉疚。只是想着,绿萝因她在人世受了不少磨难,等她百年之后去了冥府自是要为她加上几笔功德,令她少受轮回苦楚。
她也没要门口的兰苕帮忙,便独自伏了身,将绿萝从地上扶起,背在了背上。在兰苕惊异的注视下,将绿萝送回了屋。
绿萝身量不高,体型纤瘦,所以即便她失了灵力,背绿萝依然绰绰有余。等她踏着月色将绿萝放置在其床上时。
小丫头嘤咛一声,总算醒了过来。黑暗中瞧见是她,吓了一跳,“小姐,您......”
“好好休息。”她一边软软的安慰,一边将被子抽出给绿萝盖上。
绿萝受宠若惊,却也极度克制,只哽着嗓子低低道,“我没事的,小姐,您回来就好了。”
孟景初神色未变,对她笑笑。“好好养着,养好还得伺候姥姥我。”
绿萝轻轻点了头,终是没忍住,“小姐,谢谢!”
孟景初用手抹掉小丫头鬓边滑落的晶莹,“是姥姥我该谢谢你。教你受苦了。我让兰苕给你准备了吃食,等会儿送来。”
她在绿萝屋中未待多久,等兰苕将吃食送来,她也离了她们的房间,准备回自己的闺房。
走至半路,瞧着夜色下暗影幢幢,幽香浮动的小院,想到此次人间之行原比自己预料的麻烦,便是一阵哀叹。
至于在人烟嘈杂的罄书楼里缩居了两日,好不容易恢复的一成灵力再度枯竭不说,最后还两手空空的归来,对此她也并不感到多伤心,反倒因为得了元灵阿念的允诺,心内甚是是愉悦。
她以素指轻抚额头,细心感受着环绕在那处、有些温凉的真灵之气,流淌在心底的愉悦便也有些抑制不住,甚至在连她自己也无法知晓的情况下攀上了她玉色的脸颊,如同盛放在雪地里的红梅,晶莹潋滟,艳色非常。
婆娑疏影之后,连月华也侵袭不到的角落里,轻微异响传来。到底惊动了静立在廊下的孟景初。她眼锋状似不经意扫过去,正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一闪而过。
未加理会,她再度伸了个懒腰,脚步清浅的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