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有恢弘满月，流光飘云入海，投出一痕舟影，舟上，她与船夫分在两端，面面相觑。
她坐起来，环顾一周，俱是望不到边的夜与海，又看看自己，躯壳很年轻，皮肤指掌，与旧时别无二致，但没有疤，没有茧，没有岁月赋予的种种痕迹，异样如斯，几乎醒来便能察觉。
“这不是你原来的身体。”船夫揪着眼皮打量她，蓦然开口，女声有些冷清，“是生物基打印的，还能用五年。”
“这样啊。”她讶然，伸缩了下手指，“……听起来很高级的样子。”
“也很贵。”船夫将斗笠摘了，露出颗颇为特立独行的莫西干脑袋，“你现在倒欠我六万，打算怎么付？”
“……”
她托腮，若有所思地望望莫西干脑袋，”我连这是哪都不知道，这得问你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莫西干被她的假笑搞得毛骨悚然，臊眉耷眼地抓抓头，“……那你先过来。”
她伸个懒腰，站起来往船头走。
“看着。”蓑衣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掌前推，空中峥然如金铁相撞，掠过前方数里，而后，本来无一物的天海竟平白如画卷舒展，缓缓拉开其后高阔山崖，挑空飞檐。崖顶数道珠光飞瀑一般冲下绝壁，溅落半空飞金乱彩，转瞬无踪。
“这里是维京港。”船夫负手而立，“以赛亚治下的第二大时空港，主营天鹅星系的集成中转，星系新年在即，正好港内缺人手……”
“哎哎。”她听得半懂不懂，瞪大了眼睛，“你随便捡个人回来就敢培训上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莫西干动作一顿：“知道。”
“哦。”她一击掌，恍然大悟。“就是你绑的我？”
“……”
年轻姑娘转过身，目光澄澈直接，“不，我救了你。”
船夫名叫青央，是一名驻港的工程AI，负责处理时空运输中出现的事故。而其中一项工作职责，就是追踪太阳系风暴沉船中的古生物讯息。
那天她在港外侦测站待了一下午，用奇点镊子从一堆撕碎在风暴中的时空断层中，夹出个不成形的生物体意识时，还没有察觉到，一张五百万的彩票已悄然砸到了自己的头顶。
一个小时后，生物基的物种DNA比对显示，这个意识体属于人类。青央举着比对条，感觉自己被雷劈了。
人类不过是一种早已灭绝的低维生物，但人类文明，是宇宙史上唯一一个低维星际文明。
这会是那个毁灭在太阳系风暴中的文明留下的，唯一的活化石。
身为一名古生物追踪学者，青央没费什么力气就想明白了这张彩票的价值，而身为一位天鹅星系的普通系民，她当即镊子一扔，夹起生物基，实验也不高兴做，报告也不高兴写，像每一位身怀巨奖的幸运儿一样，跳上开来的越野舟，翘班去了。
不料比对时麻药没打够，小船开一半，活化石醒了，可以自由行走了，还学会抢答了。
煮熟的五百万要飞啊！
就在工程师心神电转，苦苦思索着怎么把这五百万给重新忽悠瘸时。对面的人类不知转了什么性，自己搭个台阶下来了。
“你说这里招人，做什么的？”
“是。”被套了一次话后，青央的反应也冷静许多，“有兴趣？不怕我把你卖了?”
“来都来了。”人类耸耸肩，灰色瞳仁看上去颇为平静，“我叫庞贝。你是？”
“青央。”
说话间，小船向山崖泊近，细看那山间灯火，竟是攀援在数根巨大的、远古生物般的骨骼上，从崖顶刺向海面。青央心下稍定，轻车熟路地将船停在某对巨骨之下的泊位，寻了辆小飞梭，顺手拎起庞贝。
“那走吧，先带你去宿舍。”
自白骨崖中攀升，她这才发现，飞光长骨原被一节节改成了宿舍，离地近千米，时有居室灯火亮起。她看得新奇，身边的青央介绍，这些都是这个星球原生海兽的骨架，十五年前，以赛亚决定迁港后，海兽们遭遇了数次屠杀，尸骨盈海，奇异不沉，而后港口建设，这些骨头便被工程师们废物利用，改成了集体宿舍。
飞梭停在了其中一间门洞前，铭牌号是763，骨节处被巧妙地加上了门。青央悬空一推，指纹感应滴声过后，门便开了，两人一前一后往内走去。
屋里智能恒温，比外头暖了不少。进去后是一字型走廊，玄关厕所待客室等数个房间分列在走廊两侧，尽头一个大落地窗外是凿空的旋梯天台，正是夜色，无限寂寞光影。
庞贝跑到走廊尽头，又跑回来，问：“两个房间，我和你同住吗？”
点点头。
“你可以把我的指纹加上去吗？”
“还没办入职，明天吧。”
“哦。”又跑掉了。
过几分钟又跑回来：“我看到天台有星际摩托，我可以开吗？”
青央一愣：“你会？”
“不会。”人类理直气壮，“没事，真撞到人再说。”
青央的表情冻结了。
那人说做就做，推开落地窗跑开了，狂风将城市上空的星光吹进来，青央慢慢走过去，靠在窗前，点了一支烟，摸出云通讯仪，开始查备忘录。
她翻了半天，终于在犄角旮旯找到一个外港的号码，拨通。
夜晚的维京港繁荣依旧，远处的信号灯穿透茫茫夏雾，将量子泊位的吞吐量印在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