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王越
弘治十二年(公元1499年)是己未年,又是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时。王阳明顺利通过了会试,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根据湛甘泉《阳明先生墓志铭》一文[43],王阳明会试的成绩本来是第一名,但由于有考官反对,只得屈居第二。
前面说过,会试之后是殿试。殿试高中者,才称为进士。
就是这个己未科殿试,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科场泄题案。主考官之一的程敏政遭罢官,随因忧愤而死于当年的六月。李东阳奉命会同其他考官复核了所有的试卷,包括案发前已阅的试卷。最终,王阳明取得二甲第七名的好成绩。
按照明代的观政进士制度,学子考中进士后并不立即授官,而是被派去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称“观政”,时间一般是三个月。[44]王阳明随即观政工部,也就是到工部实习。工部给他的任务是:
督造威宁伯王越的坟墓。
这是王阳明求之不得的机会,为了前辈王越。
威宁伯王越,生于河南浚县,死后亦归葬于河南浚县。王越是王阳明非常佩服的一个人,论文采,论才气,论胆略,那是没的说,可谓文武通才。特别是其用兵,公认的有古之名将的风度。
驻防大同的时候,王越曾带领一千士兵巡视边防,同行的还有高级别的保国公朱永。可是刚走出没多远,就一头撞上了胡人的大部队。朱永一时不知所措,叫王越赶紧撤。王越没空理他,挥兵抢占附近的制高点,居高临下,主动进入攻击位置。敌兵一时摸不清虚实,虽人数众多,还是不敢靠前。双方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日暮。王越看机会来了,于是命部队悄悄从山后撤退,朱永率七百人走在前头,王越亲率三百勇士殿后。
王越同时给出了如下命令:敢出声的,斩;敢回头看的,斩;敢越次出列的,斩。
“三斩”的命令保证了一千人的队伍宛如一条寂静的蛇,悄无声息地游动在暮夜中。如此急行五十里,终于安全抵达大同城下,一人不失,一件兵器没丢,创造了一个奇迹。
汉代名将李广,亦不过如此。
值得大书一笔的,还有“红盐池之战”。
成化九年(公元1473年),王越趁鞑靼人别处打劫之机,远道奔袭他们留在河套红盐池的老营,一举捣毁其“连营五十余里”的巢穴,能烧的都给烧了,能带走的一点都没给他们留下。王越不仅打了胜仗,且所带去的部下,一个都没少。
此役之后,鞑靼人不敢复居河套者二十年。
给这样的英雄人物修建坟墓,自是王阳明求之不得的,何况还是王阳明的偶像级前辈。在这个不短的时间里,王越的后人完全有机会向王阳明证实王越的卓越不凡,王阳明同样也有机会了解到他想了解的一些事。
王阳明后来擅长奇袭,可以说也有王越的影响。
果核尚且可以成为士兵,王阳明岂肯放过眼前活生生的人,于是以“什伍法”来管理民工队伍。这是可以追溯到商鞅的老办法,每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伍有伍长,什有什长,什伍之内的人员负有连带责任。
这是属于王阳明的第一次军事演习。
他还推演了诸葛亮的八阵图。这是冷兵器时代颇为实用的摆兵布阵的阵法,杜甫有诗说:“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见王越墓如期建成,其家人慷慨地拿出金银财宝来表示感谢,王阳明一一谢过他们的好意,只要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王越征战多年的随身佩剑。
在王阳明眼里,这把佩剑比金山银山都珍贵,因为正是这把佩剑,见证了王越的时代。
供职刑部
从浚县回来,王阳明一时还在缅怀先烈的故事。
就在这时,北部边境又打了起来,鞑靼人再度来犯。星象家同时惊恐地发现,有彗星不祥地从头顶上掠过。这一切,似乎预示着未来的日子不怎么太平。明孝宗内心不安,遂下诏求言,让内外臣工放开提意见,不必顾虑。
王阳明心潮澎湃,回到书房他想了很多,于是就有了《王阳明全集》中那篇颇具分量的《陈言边务疏》。
王阳明根据他的调查研究,提出了八条建议:蓄才以备急、舍短以用长、简师以省费、屯田以给食、行法以振威、敷恩以激怒、捐小以全大和严守以乘弊。
往后的事实将证明,这八条建议,实是王阳明波澜壮阔之军事生涯的行动总纲。然而在当时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所以然者,实在是官微言轻,没人肯理他。
王阳明上疏的第一条是“蓄才以备急”,在这方面朝廷确实是有眼无珠,竟然没把王阳明当“才”蓄起来。
第三条之“简师以省费”,王阳明大骂朝中权贵,只知道“固宠希禄”,居庙堂全无庙算,全然不懂边关实际,就会瞎指挥。第五条之“行法以振威”提出必须严肃军纪,该斩的斩,该杀的杀,这样才能重振军威。第七条之“捐小以全大”,王阳明提出应赋予边将“便宜从事”的权力,这样才能重新掌握战场的主动权。
上疏石沉大海的次年(弘治十三年)六月,王阳明等到了一个实缺——出任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主事是正六品官,他的上司包括:员外郎一人,从五品;清吏司设郎中一人,正五品。
明代的刑部,下设十三个清吏司,负责各省的诉讼案件。云南清吏司的意思是,这个司在北京的刑部,分管着来自云南的案件。云南清吏司是十三司中最大的一个,而王阳明的“主事”头衔又是司官中之最低一级,按照官场的阶级,这意味着,王阳明的事不得不是最多的。他忙啊,从早忙到晚,忙簿书忙案牍,忙汇报忙资料,忙提犯人,忙录口供,忙得连抓虱子的时间都没有。
仅只是身忙也就算了,还加上心累。各种招呼各种条子各种掣肘,各种打压各种拉拢各种威逼,王阳明不免感叹:“要想秉公办案而无惧大祸临头,看来只有圣贤才能做到。”
尽管这样,王阳明并没有怨天尤人,也不想同流合污,而是老老实实地把屁股粘在板凳上,兢兢业业地做好本职工作。他知道,“讼之大者,莫过于人命”[45],他这手要一抖,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他不敢大意。
清吏司的经历让王阳明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当官就得耐烦,耐不了烦就别当官。所以古人才那么重视洒扫应对的基础教育,练的就是这种耐烦的心性。耐烦的反义就是不耐烦,就是心浮气躁。其他尚好,当一个执法官而心浮气躁,结果可想而知。
王阳明想起了自己的一段经历。
后来有位长期听王阳明讲学的司法官员,提问说:“先生的学说固然好,只是我平日簿书讼狱事务繁杂,没办法专心做学问。”
王阳明有些惊奇,看着眼前这位官员弟子说:“我何尝教你离了文书诉讼去凭空做学问?你既然有官司事务,就从官司事务上学习,这才是真正的格物。比如审案时,不能因为对方的应答无礼就发怒;不能因为对方的言辞圆滑就喜悦;不能因为厌恶有人嘱托,就有意整治他;也不能因为他的请求,就无原则地听从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务繁忙,就随意乱断;也不能因为旁人诋毁和陷害,就屈从别人而处理他。这种种都是私欲的表现,只有你自己知道,因此必须精细地省察克治,唯恐心中有一丝一毫偏颇,影响了断案。什么是格物致知?这就是了。”王阳明总结说:“簿书讼狱的事务之间,都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如果离开具体事物谈学习,都落空了。”[46]
不想落空就得耐得住烦。
粗鄙的“耐烦”是我的用词,王阳明的提炼是:事上磨炼。
王阳明时时刻刻注意“事上磨炼”,并且成功地把弟子们带了出来,比如王畿、罗汝芳。
王畿接过王阳明的衣钵,转身对当地方官的朋友说:“当好你的官,做好你的事,就是格物的学问,又别寻何格物?”朋友皱着眉头回答说:“案牍劳形,心神俱疲,谈何格物?”王畿说:“物是你的心当下感应到的实事,既然你有公干在身,种种簿书、政令,正是感应之物,于此磨得心平气和,不急不缓,动止一依公正,稍有过失即能发觉,即能克化,这便是格了簿书期会之物。一切酬酢、逆顺、好丑,莫不如此,并不是一定要静坐或读书,才算做学问。”[47]
朋友欢喜离去。
弟子之一的罗汝芳,做过知县,做过知府。为官一任,总是想方设法让百姓受益。他诚恳地总结说:“涵养和气,在寻常士人犹可稍缓,至吾辈做官,则一时一刻都不可停止。盖居官之事,直面百姓,事务冗杂。冗杂必生厌烦,厌烦必生浮躁。这样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必定处事偏颇,使百姓蒙受损失。因此,有抱负的人,琴瑟不离左右,目的就是为了涵养和气,以为做事的根本。”[48]
这些都是过来人的经历,一如王阳明在刑部的日子。
七月,提牢厅重修。九月,提牢厅重修完毕。
根据王阳明在《提牢厅壁题名记》[49]一文中的叙述,提牢厅似乎是全国的总监狱,在押犯人多,且多是重刑犯。因此,每年经提牢厅处理的案件多达万起,这样平均到每一天,可想而知其中的工作量。刑部十三司每天都要从提牢厅提走犯人、遣回犯人,这不过是提牢厅的日常工作。最为焦头烂额的是每到十月,提牢厅需要处理的案件,常常是出人意料地井喷似的集中。这是因为古代的中国人喜欢在秋季处决犯人,据说是秋主萧杀的缘故。
王阳明用了三个词来概括提牢厅“非人”的工作:至繁、至猥、至重。“繁”是事多,这在上文提到过;“猥”是琐碎,乃至犯人的拉屎屙尿都得管;“重”则是指人命关天。
如此一来,岂敢含糊?
这是王阳明的认识。
提牢厅不设主官,由十三司的主事每月轮流当值。
巧的是,这年的十月轮到王阳明当值。工作既如此重要,繁猥亦是事实,偏偏王阳明又素来体质偏弱,这一个月下来,王阳明“疲顿憔悴”,各种累,自不必说。好在王阳明尚有信念在,再苦再难,“推己及物”的心还是有的,不至于草菅人命。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着,直到第二年的八月。三十岁的王阳明获得一项新差使,前往江北(长江以北地区)审录犯人。
“审录”是古司法专有名词,上面来人,通过查阅卷宗,发现问题,纠正问题,防止冤假错案的发生。也就是说,王阳明尽管品级不高,但手握可以有所作为的权力。
此一行,王阳明多有平反。
神仙之思
弘治十四年(公元1501年)年底,王阳明依然在江北,在安徽的青阳县。繁忙的一季终于过去,而著名的九华山恰在青阳县境,王阳明便一身轻闲,初上九华山。
九华山与五台山、普陀山、峨眉山并称“佛教四大名山”,是地藏王菩萨道场,高僧古刹断然是少不了的。看看这个时辰也来不及下山了,王阳明遂夜宿化城寺。远离了案牍,只有老僧与寂静,王阳明一时觉得,活在这样的群山环绕里,也是好的。于是写了一首《九华山赋》。
王阳明竟然幻想以闪电为鞭,以日月为坐骑,身披彩霞的盛装,一个扶摇就是九万里,想去哪就去哪,尽享没有翅膀的飞翔,跟仙人一样。
这是道教的传说,至少庄子有那样的主张。
说来也巧,化城寺就住着这么一位道人。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寺僧只知道他姓蔡,其余一概不知,便叫他“蔡蓬头”。王阳明总觉得眼前这个道人不简单,就如太平间自然阴森、珠宝店自然金碧辉煌一样。他决定前去讨教。
蔡蓬头留出足够的时间,审视着王阳明并不出众的五官,仿佛在审视中华大地,然后问:“想学神仙?”
“嗯。”
“火候未到。”
王阳明沉默了一会儿,支开左右随从,诚恳地将蔡蓬头延请至僻静的后亭,再次请教。
蔡蓬头面带微笑,还是那句话:“火候未到。”
见王阳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蔡蓬头补充说:“你有官相,也就是说,你终究放不下你的官员身份。”
在王阳明的错愕中,蔡蓬头飘然离去。
王阳明不死心,听说地藏洞另有异人,就去了。
异人据说已到了不吃不喝即可生存的层次,不免让王阳明感到吃惊。历经惊险到达地藏洞后,他看见异人正躺在一堆松叶上睡觉。松树代表长生不老,躺在松叶上睡觉看来别有深意吧。或者地藏洞条件艰苦,欠缺必要的生活物资也未可知。王阳明不敢去惊动,闲着也是闲着,就替老人按摩脚掌。有顷,异人悠悠醒来,说:“这一趟路程不好走,你能够来,足见诚意。”
他们聊了些问题。
异人伸出两个指头:“周敦颐、程颢是儒家两个好秀才。”
王阳明带着这个话下山,寻思了一夜,第二天起了大早又去,却发现异人早已不知云游何处了。
时隔十九年的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王阳明再上九华山,重游化城寺,地藏洞还在,王阳明思绪万千: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重游化城寺二首》
十九年的岁月,回头来看,王阳明发现异人才是懂他的人。居官位并不意味着贪恋荣华富贵,那是可以济苍生的地位。这一点,蔡蓬头不懂。
阶段性的工作已经完成,按日程,王阳明得回京复命。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春,王阳明踏上了返程。在途经丹阳时,结识了汤云谷。
汤云谷当时的身份是“行人”(掌管传旨、册封等事),但热心“神仙之学”。他热情地陪同王阳明前往位于句曲县的道教名山——茅山,一路便大谈“呼吸屈伸之术,凝神化气之道”。王阳明听得入神。及登上茅山之巅,人世远了,春天近了,鹅黄的叶子触手可及。汤云谷口中的仙人的世界似乎也触手可及了。就这样山一程、水一程的,来到了陶弘景的旧居前。
南北朝的陶弘景也是丹阳人,隐居在茅山。梁武帝礼聘不至,就时常咨以朝廷大事,时人称“山中宰相”。
汤云谷止不住地想学陶弘景,飘然“脱屣人间”。
王阳明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决定不予采信。
汤云谷说:“你凭什么说我做不到?”
王阳明说:“凭你的神态。你的眉间不时流露出忧世的惨然之色,这说明你还是放不下人世的。”
汤云谷说:“这只是表面现象,你不懂我的心。”
王阳明说:“也许吧。”迟疑了一会儿,补充说:“十年之后,我会信的。”
这件事情之后,汤云谷还是留在了官场,并且因为心中的那个该死的摸不着的信念,而与官场恶俗进行了不懈的斗争。
约定的十年之期到了,他们再次在丹阳相见。是时,汤云谷已赋闲家居三年,王阳明则还自遥远的龙场驿。
彼此都发现对方饱经岁月。话题就从十年前聊起。
汤云谷不无钦佩地说:“还记得‘眉间’之说吧?你单从外表就能了解我,我却连自己都不了解,怪哉!”
王阳明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是学问。”
汤云谷的话题离不开这分别的十年,人也老了,精力也大不如前了,做学问也没那劲头了。
王阳明却正色地答复他:“你已悟得道了。”
面对汤云谷的惊疑,王阳明说:“我是从你的居住环境、乡间生活,得出这个结论的。”
见王阳明不像在开玩笑,汤云谷说:“察言观色也就算了,从居住环境和乡间生活也可以了解一个人?”
王阳明说:“古代的有道之士,虽形容枯槁却内心活泼,所居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却胸襟广大,物质条件的艰苦与否已不足以扰动他的内心。蜕去所有的机巧之心,只以朴朴实实的面貌示人,不再计较贤愚贵贱,而是随世就俗,悠闲自在,却不随波逐流。这不就是你当前的生活状态吗?还用得着脱去鞋,光着脚,跑到深山老林里才算是神仙?”
汤云谷闻言大乐,说:“知我者,阳明子也”。
这么说,王阳明学道学仙,想学的其实是成道成仙的路径,然后移花接木,修成儒家的圣贤学问,而不是想真正成为道人仙人。所以他才称地藏洞的异人是“会心人”,他终究认同儒家的入世,要担一份责任,做一点切实的事情。《九华山赋》末尾说:
匪尘心之足搅兮,念鞠育之劬劳兮。[50]
王阳明就算有神仙的向往,但这种向往伴随的是不确定与狐疑:割断父母的养育之恩,特别是抛弃年迈的祖母,是否符合圣人之道?
《孟子》说:“没有一个小孩不爱他的父母,等到年纪稍大些,没有不敬他的兄长。爱父母,即是仁;敬兄长,即是义。这没有别缘因,全世界的人都具有这个仁义的善性呢。”[51]
王阳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泛滥辞章
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五月,王阳明一路各种思考着心中的善性,回到纷纷扰扰的京城。
内阁首辅李东阳堪称“台阁体”的最后遗响,文章是公认的好,典雅大方,当时朝廷的一些重要文告悉出其手,加上位高权重,必然连带着示范效应,故“天下翕然宗之”[52]。
“台阁体”自前辈杨士奇、杨荣、杨溥以来,即影响强劲。杨士奇官至华盖殿大学士,杨荣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杨溥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他们都是当时的台阁重臣,所创作的诗文雍容典雅,饱含富贵福泽之气,故称“台阁体”。
不过一种文体纵横久了,难免霸道,而且极易引起视觉疲劳。因此,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明“前七子”,就起而反对这种富贵典雅之气,毫不留情面地斥之为“萎弱”。他们打出复古的旗帜,声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于是埋头创作了大量文章,据说“杰然有成”[53]。
王阳明与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字昌国)诸人的交往,应该发生在这一时期,而且据《徐昌国墓志》一文称,交往还颇深,叫作“守仁故善数子”。这是因为王阳明亦有这方面的特质,早年的《蔽月山房诗》,后来的组建诗社,文不加点的“状元赋”,以及不乏想象力的《九华山赋》,皆可称得上才气外露。
我们知道,在求知的路上,王阳明曾一个人摸索得很苦,陷在荒郊野外的枯井里,得不到呼应似的。那种绝望,我想我是能够懂的。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高兴的不只是找到喝酒的对手,有些问题也可以互相探讨,哪怕互相对骂,这非常重要。“前七子”就互相鼓励,互相砥砺于把文章写得最好。然而,在此之前,王阳明一直摆不脱这样的感觉:
“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54]
不管是与铁柱宫的道士,大儒娄谅,还是蔡蓬头、地藏洞的异人,彼此都欠缺一场深刻的对话。
或者那些年,王阳明功力不到,点了他也通不了。
这回一踏进京城,不承想竟有这么多同道,张开手臂欢迎他,似乎是志同道合了。于是,在黄绾撰写的《阳明先生行状》中,我们可以看到王阳明就此所做出的努力:
日间,王阳明把时间交给公务,晚上回到家,则是他的天下了。灯下苦读“五经”及先秦、两汉书籍,笔下文章因此越发精进。其父王华担心以王阳明的体质,吃不消这样的劳累,特意交代仆人每到规定的时间,就把王阳明书房里的油灯拿走。王阳明也答应早点休息,然而候着王华睡下,他又悄悄点上灯,继续读书,直至夜深。
弟子王畿在《刻阳明先生年谱序》中,则用一句话概括了王阳明在这一时期的主要活动:
“泛滥于辞章,驰骋于才能。”[55]
看来,王阳明是积极响应过“前七子”的号召的。只是这样的刻苦,不幸应验了王华的担心,王阳明得了咯血之疾。
加这一次,王阳明为了学问,大病了三次。
最为可怕的是,就算这样努力了,这样的“泛滥于辞章”,依然没有办法让他的内心找到归宿感。他不得不承认,辞章虚文,除了虚耗精力,实“不足以通至道”。[56]
他再次想到了离开。
是年八月,他向朝廷请假获准,回到绍兴养病。
会稽山有阳明洞,宽敞可居。王阳明索性住到了洞里,重新拾起铁柱宫那个道士的学问,练习静坐,调养身心。
这里得解释一个词:静坐。
我找了些资料。
陆九渊指导弟子静坐,“常闭目亦佳”。有弟子依此安坐瞑目,夜以继日,这样坚持用了半个月的功。一日下楼,忽觉心中“澄澈透明”,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陆九渊把这个弟子叫来端详,说了句“此理已显也”。
看来此中真有奥妙。
果不其然,南宋杨简,世称“慈湖先生”,陆九渊的衣钵传人之一。他讲述了通过静坐,体悟到“万物浑然一体”的奇妙之旅:“忽觉空洞无内外,无际畔,三才、万物、万化、万事、幽明、有无,通为一体。”
这就比较神奇了。
直到胡直,才给了我们一个较为清晰的叙述。他说:
“刚开始静坐一两个月的时候,就有诸种异相出现,高人指点说,‘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魔境,不必理会,久当自息’。到四五个月的时候,诸种异相果然消失。到了第六个月的时候,身心俱归于沉寂。”
忽一日,胡直惊奇地发现:“心思忽开悟,自无杂念,洞见天地万物,皆吾心体。”[57]
胡直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曾师从欧阳德和罗洪先。罗洪先的另一弟子万廷言也说道:“(静坐久之)渐觉气静神恬,耳目各归其所,颇有天清地宁,冲然太和气象,化化生生,机皆在我。真如游子归故乡,草树风烟皆佳境矣。”[58]
王阳明在阳明洞静坐,当逃不离这种心理体验。
而且,王阳明还意外获得了“先知”的本领。朋友要上山来拜访,王阳明竟同步获得这个讯息,并将他们的行踪,一一指明了,然后让仆人去与朋友核对。来访的四位友人大惊,断定王阳明这回是得道了。
罗洪先也曾有过这个本事,看来这也是真的。但罗洪先不承认这是“道”,认为不过是一种“偶然”现象。事实上,王阳明也是持这个观点。一段时日之后,王阳明意识到,所谓“先知”,不过簸弄精神罢了,离他的“道”十万八千里。
王阳明理性地就此打住。
他在一首诗里写道:
翠壁看无厌,山池坐益清。
深林落轻叶,不道是秋声。
从这首诗中,似乎可以看出,山居静坐还是有益他的身心健康的,但王阳明没有提到“导引”之类的养生术。
西湖经历
弘治十六年(公元1503年),王阳明下山,养病杭州西湖。
至于西湖美景,且得泛舟湖上,边吃边说。王阳明于是有《西湖醉中漫书》二首。其一说:
十年尘海劳魂梦,此日重来眼倍清。
好景恨无苏老笔,乞归徒有贺公情。
白凫飞处青林晚,翠壁明边返照晴。
烂醉湖云宿湖寺,不知山月堕江城。
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大有功于西湖美景之“苏堤春晓”,并留下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名句。唐朝的贺知章是绍兴人,大半生在朝做官,晚年乞归,以羸老之躯乘舆而往。他说:“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就是“好景恨无苏老笔,乞归徒有贺公情”一联的来历。
如此美景,自是要醉一番,且管他山月落往何处。
在第二首诗中,王阳明写了烂醉如泥不知归的情景:
掩映红妆莫谩猜,隔林知是藕花开。
共君醉卧不须到,自有香风拂面来。
一夜宿醉,第二天清晨,他被荷花的清香弄醒了,伸头探出船篷,却见接天连叶的荷花,无穷碧绿,晨光曦微,映日荷花又别样红。这是怎样一种人世生机啊。
活泼泼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样。
王阳明完全酒醒了。老贺“春风不改旧时波”,那是经过人世的风雨之后,依然保有旧时的模样,没有掉色变调。他若能把人世也打理得如西湖一样清爽,又能保持本色,那该多好呀。
王阳明遂有用世之思。
前文说过,人世的基础是孝悌。
王阳明听说那一带的古刹里,有僧人坐关三年,不言不语。他突然想去见见这个厉害的人。
果然在坐着,枯树一样。王阳明突然大喝一声道:“这和尚终日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
既是坐禅,自是不言不语,岂有泥菩萨活蹦乱跳的理!然而王阳明这么说,定有他的道理。
尽管《王阳明年谱》不载,但基本可以肯定,王阳明接触过佛道方面的书。依他的脾气,学兵法就找兵书来看,学格物就找朱熹的书来看,学辞章就找先秦、两汉的书来看,那么,王阳明一度炽热地想成佛成仙,他在自个儿撰写的《徐昌国墓志》一文中就承认“亦尝没溺于仙释”,用到一个表程度的词“没溺”,能轻吗?既然喜欢得不轻,能不看这方面的书吗?在《朱子晚年定论序》中,王阳明亦坦承:
“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迩,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59]
他说他之所以一度沉迷于佛、老的书,是因为想修习圣贤之学,却苦于无从下手,又发现佛教在修行方面自成体系,想借了它的路径来修习圣贤之学。不承想,中间误用了一些功夫,仅此而已。世人多不理解这一点,尤其是他的弟子,在编撰《王阳明年谱》的时候,可能是出于为尊者讳的考虑,将这一层刻意抹了去,反倒显得心地不够光明。
王阳明在他的学问成体系之后,也曾用到禅宗的禅机来教化弟子,可见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是相当完备的。
萧惠带着满肚皮的疑惑求教:“己私难克,奈何?”
王阳明说:“将汝己私来,替汝克。”把你自己的私欲拿出来,我替你克。活脱脱的二祖与达摩。
神光禅师听说达摩大师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便去求法。达摩初见,将他训了一顿。神光但恐达摩疑他不诚,便砍下了自己的臂膀。达摩因而逼问道:“你来干什么?”神光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你拿心来,我为你安。神光愣了半天,说:“觅心了不可得。”我找不到我的心。达摩就说:“与汝安心竟。”我已经为你安好了心。神光由是开悟,成为中国禅宗的第二代祖师。
王阳明曾在《无题》一首中提到这个典故:
夜来拾得遇寒山,翠竹黄花好共看。
同来问我安心法,还解将心与汝安。
这首诗的第二个典故是用的唐代的寒山与拾得。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拾得说:“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萧惠一度痴迷于佛、老。王阳明告诫他说:
“我一度也深信佛、老的学问,自认为很有收获,认为儒家不值得一学。后来在边远之地居住了三年,才发现孔子的学问是如此简易广大,才后悔自己三十年来的气力都用错了地方。大体来讲,老、佛精妙之处与儒学只有毫厘的差别。你现在所学的,只是佛、老的糟粕,却这样喜欢,其实就如猫头鹰弄到死老鼠一样可笑。”
萧惠请教佛、老的奥妙之处。
王阳明说:“刚才对你讲了圣人之学的简易广大,你却不问我领悟的,只问我后悔的。”
萧惠惭愧地道歉,请教圣人之学。
王阳明说:“你现在只是不得已才问,等你真有了追求圣人之学的心时,我再给你讲。”
萧惠再三求教。王阳明说:“已经一句话向你道尽了,你还没明白。”[60]
王阳明熟知禅机这种手段。
他知道眼前这位僧人闭关的目的,无非学仙成佛。这个欲望大了去了。心中有欲,岂能安静地坐忘?其内心必定是扰攘与拥挤的。因为静的定义不是坐着不言不语,而是内心无任何不当的企图与欲望,所谓“无欲故静”。
那位僧人猛听得耳膜里一阵霹雷,随即跳将起来。
僧人开口问安。王阳明问其家。
僧人答:“有老母在。”
王阳明问:“心中起念否?”
僧人答说:“不能不起。”
王阳明因向僧人诵说《孟子》之“亲亲仁也,敬长义也”一章,喻之以爱亲是人的本性善根,岂可抛弃了本性善根,独自成佛,奈年老衣食无着的老母何?
僧人闻言大哭。
第二天便匆忙回家去了。
祈雨之后
正当王阳明准备厘清一些概念,告别一些想法的时候,坊间关于他有“先知”的本领的传说,越传越广,越传越神。乃至弘治十六年(公元1503年),绍兴大旱,佟知府竟派人登门拜访,礼请王阳明出山祈雨,造福百姓。
先后来了两批人,态度个顶个地诚恳,王阳明相当吃惊。
佟知府与王家有交情。成化十八年(公元1482年),祖父竹轩公带着王阳明来到北京定居,住在长安西街,当时的邻居就有佟某人,官居“文选郎”。年幼的王阳明对佟叔叔印象深刻,长相佳,学问好,为人随和但又是非分明,相当耿介。后来这位佟叔叔外放苏州等地做地方官,颇有建树。
实在不忍心拒绝忧心忡忡的佟知府,王阳明只得答应,就在这一二天,将赴南镇[61]祈雨。孔子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王阳明亦表示,不过是尽力的一种姿态而已。
王阳明同时客客气气地给佟知府回了一封信,就相关问题做了答复。在《答佟太守求雨》一文中,王阳明提到,都说祈祷可以禳灾,圣人孔子也祈祷,但他祈祷的方式与众不同,并不是事到临头再来跪拜神灵,乞求庇护,而是在平日里就十分注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做到无愧于心,合于神明,所以才敢说“丘之祷久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孔子以谨言慎行为祈祷。
王阳明提醒佟知府:自古就没有听说画符念咒可以呼风唤雨的,这不过是坊间术士混饭吃的伎俩罢了。若执意要求雨的话,不妨学学古人借机“省咎自责”“归诚请改”,反思一下自己为官一任有没有刮地三尺的地方,临政赋民有没有伤害到百姓的地方。这样,就算是天降灾祸,“薄罚以示戒”,目的也达到了。
这封信基本表明了王阳明对于画符念咒这样的方术的态度。而在此之前,他对所谓的“先知”,亦认为不过是簸弄精神罢了。
我们知道,方术养生,都属于道教的范畴。
王阳明在阳明洞静坐的那些时日,曾纠结于这样一个概念:到底要不要弃了祖母与老父不管,继续往更深的山中深遁?这着实是个恼人的话题,王阳明“因循未决”,久久下不了决心。有一天,他忽然想通了:
“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
爱亲念头生于孩提之时,连这种念头都要断灭,连亲人都敢不顾,那还是人吗?
《大学》说:“所谓使自己的意念真诚,是指不要自我欺骗,如同厌恶那污秽的东西,如同喜好美丽的事物,这就叫自我满足(自慊)。”[62]
每次想起亲人,王阳明倒有种“自慊”的感觉。这是一种心安吗?王阳明无法欺骗自己,于是决定结束在山中的日子,卷铺盖回家。看来在这一时期,他已经把方术养生一类的事想明白了。
王阳明后来在《答人问神仙》一书中,打趣说自己八岁就好上其说,如今三十年过去了,牙齿开始松动,头发开始变白,视力、听觉也出现了问题,而且还经常卧病不起,成了药罐子,这就是爱好神仙之术的效果,那些不明真相者还以为我得道了呢。他正色说道:
“神仙的有与无,其真实的状态并不是用语言的‘有’或‘无’可以讲清的。如果相信,且把它存放在心里,时间久了,涵养深厚了,自会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没有达到这个程度,却勉强去讨论,不会有什么真知灼见。其实我们儒家自有做神仙的方法,颜渊虽然三十二岁就死了,然而直到现在,他依然活着。您能相信这一点吗?后世如上阳子一类的道士,大概只是在玩方术技艺,不可以认为那就是‘道’。倒是达摩、慧能这类人,大致已接近‘道’了。只是这方面的学问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容易引起误会。您如果想知道其中的奥妙,须退隐山林,花费三十年工夫,一心一意只在这上面,尘虑尽去,毫无牵挂,才可以。”
王阳明在五十岁时又写了《与陆原静》,就弟子陆澄(字原静)因为体弱多病想学长生不老术一事,劝他不宜轻信异道,徒然弊精劳神。他说:“古人有句话说‘三折肱为良医’,我虽不是良医,然而着实断过几次臂,略懂得些医治断臂的方法。”
这是说,王阳明在摸爬滚打中逐渐醒悟。
虽然这个过程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