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的?”。
“又下了!烦死了!——吊主!”荣根从捏着的四、五张牌中抽出一张,甩在被子上。被面是花的,牌打在上面,要细细地看。灯泡吊得不高,再低就要碰额头。不聚光。棚子太小,一只小灯泡只能照照起来撒尿的。
“还要下得大来。”阿发的脚在被子里动了一下,荣根的牌翻了过去,小耳朵赶紧扶正,阿发看看小耳朵,小耳朵哭丧着脸。阿发丢出一张废牌、不是分,没有王牌了。
“唦啦啦”、“唦啦啦”、“唦啦啦”。
“下大了!”小耳朵讨好地盯着对家阿发,下大的雨更印证了阿发的了不起。小耳朵放出一张副司令:“哈哈,我最大。”
“叭叭”、“叭叭”、“叭叭”。
“漏了。”小耳朵说。
“让它去。漏不死的。笨死鬼。谁叫你出这张的?这副牌又败在你手里了。”阿发盯着小耳朵耳朵上的木夹子看。小耳朵是他的徒弟。小耳朵笨,打牌没有人肯同他搭档,只好阿发来。阿发同小耳朵合家,也有好处的。该输家两个人轮流受的罚——木夹子夹耳朵,由小耳朵一个人承当。
“这么漏法,我的被头要打湿的。”野兔子爬起来,被面上所有的牌都翻掉了。野兔子跑到墙根,拿过一只白瓷饭盆,放到漏雨的地方。
“叮噹”、“叮噹”、“叮噹”。
“你倒好,拿我的盆子。”荣根也爬起来,跑到墙根,拿出一只龌里龌龊的饭盆子,把自己的饭盆子换出来。
“叮噹”、“叮噹”、“叮噹”。
阿发把剩下的三张牌往打过的牌里一和。
小耳朵把耳朵上的木夹子拿下来。
“烦死了。又下了。”荣根把牌一张一张收齐,灌好壳子,放在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包里。
二月里该有十八场夜雨。今年越加特别,惊蛰前,天就打雷,天老爷醒得早了。说是要落七七四十九天。工棚里日脚难过,地铺湿漉漉,被头筒里冰冰冷、梆梆硬,钻被头简直象钻一只水泥管。
“断命。天天夜里落,日天出太阳。出鬼了,日里落雨么还好歇歇。”小耳朵说。
“歇个屁,歇了啥人给你发铜钿。”荣根过年要办喜事,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地积,抠得不得了。
小耳朵去撒尿,走到门口,“哎呀哇,”叫了一声跌跌滚滚逃进来,等水的饭盆也被他踏翻了。
“要死了,小耳朵,你把盆子踏翻了,你看看水,我的被头全潮光了,你作死,阿是要吃生活?”野兔子要拷小耳朵。
“不好怪他的。”阿发走过去,在门口看看,讲:“小耳朵触着了电。”
拖在地上的电线,一直泡在水里,漏电了。阿发朝它看看,懒得去弄,只是叫大家当心点。
“唦啦”、“唦啦”、“唦啦”。烦死了,大家心里都在骂,其实是因为闲得难过,就觉得烦。
“咦,阿满呢,又不看见了。”阿发眼睛朝一排溜的地铺上一扫。
“这个小赤佬这两日夜里老是出去,碰着点啥了。”荣根打个呵欠,嘴巴张得老大:“不得了!这只小杀千刀,把我的脚踏车又偷出去了,落雨,烂泥,不得了!”
大家幸灾乐祸,面孔上总算舒展了一点。荣根的新脚踏车是碰也不许人碰的。阿满偷去踏烂泥,等歇转来,总有一场戏看看的。
笑得煞了念,笑得称了心,面孔又板起来了。野兔子说:“阿满个赤佬,啥事体,夜里出去,阿是轧女朋友?”
“轧女朋友?”荣根咬牙切齿:“那张贼秃面孔,有女人肯跟他?”
“你不要讲,阿满花功不比你荣根差,文皱皱,作兴弄个女人转来压压你……”野兔子存心同荣根寻开心。
小耳朵盯牢阿发看看,小声小气地讲:“不是寻女人的,我晓得的,阿满我晓得的……”
“啥事体?”
“读夜学。文学班。交,交八块、八块洋钿学费,读半、半年。”小耳朵有“独家新闻”,激动得有点发憨了。
大家不响。过了一歇,阿发叹一口气。
荣根“哼哼哼哼”:“喔哟,当是啥大事体了,有啥稀奇,又不好当饭吃的,又不好加点工资的。”
大家不响,阿发盯牢荣根看看,荣根也不响了。
“唦啦”,“唦啦”、“唦啦”。
“几点钟了,师傅。”小耳朵眼睛眨巴眨巴,问阿发。
“七点一刻。”
“今朝礼拜几?”野兔子问大家。
大家不响,不晓得,晓得也不高兴讲。烦死了。
小耳朵有一只天蓝的塑料皮夹子,皮夹子里有一张年历片,正面是一个漂亮得叫人心里难过的女演员,反面是年历。小耳朵看了半天,说:“礼拜四。”
“哟,礼拜四,有好电视,武打片,《射雕英雄传》!不得了,轻功夫,还有死人骷髅头上练功。”
大家不响。小耳朵有点激动。
“去看?”野兔子问大家。
大家不响。小耳朵点头。朝阿发看看。阿发朝荣根看看。
荣根摸摸头发:“落雨。”
“落不死的。”阿发立起来。大家全立起来。象一阵风,小耳朵心里怦怦跳。
只有荣根有一把自动洋伞。四五个头钻在里面,阿发想叫小耳朵也来钻一钻,小耳朵根本没觉得在下雨。
白球鞋,黄军鞋,田径鞋,旅游鞋,健身鞋,踏水,地上全是水塘。水溅起来,溅到裤脚管,溅到屁股,溅到背心。
雨地里,一窝蜂的人,黑乎乎地一道往前面奔。
工棚附近已经有几幢新公房。当中一幢是市里一个局的办公楼,三楼东头的大会议室里有一只二十四吋的彩电,前个阶段,野兔子一个人来看过《上海滩》。鲜得不得了,吹得阿发心里也难过了。
大家跟牢野兔子,象有鬼在后面追。
一窝蜂的人,一群落汤鸡。跑过雨地。过道里回音大。一楼哄到三楼,象地震来了。
玻璃门里面,江南七怪,同道长交手,难分难解,一只大钟推过来推过去,把人的心推的荡悠荡悠。就是听不出声音。
急鼓鼓地敲门,一眨眼睛就要死人的,什么功夫弄死的,要看看清爽的。
再敲门,响呼呼地敲。有人来开门,一个男人,四十几岁,着中山装,门开了一条缝,眉头皱到鼻梁上。
“什么人?”
“泥水匠。”
“吵啥吵,这里的电视对外不开放。”
中山装要关门,门被野兔子夹住,关不牢。
“我前几日也来看的。”
“前几日来看,便宜了你,现在开始不许了。”
“谢谢你,让我们看看吧!”小耳朵要哭了。
“不许,有规定的,一共里面有多少人?有几张凳子?来一个两个么还好商量。”
大家不响。没有人进去。要死一道死。
“房子是我们造起来的!”野兔子说。
“咦,你们造房子同我搭什么界,我住房子交房钱,造房子全出钞票的。又不是白造白住的。”
大家响不落。
野兔子面孔血血红,阿发面孔煞煞白。
房子没有造好的时候,这种人就来看房子,一口一个师傅,舔屁股也肯的。
门关紧了。大家不响。
“你们也不要想看!”野兔子拿巴掌碰门。
“你们也不要想看!”荣根哇哇地叫。大家笑,笑得蛮开心,其实不看电视也呒啥,只要开心。
“我们唱歌?”小耳朵提醒大家:“叫他们看不成!”
大家便唱歌。你唱你的,我唱我的。阿发面孔不白了,叫大家唱一支歌,一条声唱起来响。野兔子打头,大家唱。
门不开。唱了几只歌,还是不开。
“算了”。阿发扫兴。看看门上的一副金属拉手,吩嘱小耳朵:“到下面去寻一根铁丝来,粗点的。”
小耳朵去寻来了。蛮粗的,阿发拗了一点点弯就拗不动了,大家轮过来拗,终于把门上的两个金属拉手套上了,锁起来。
他们又开心地笑了。
“看吧,看一夜天吧!”
一群人出来。雨小点了。公房里的灯光照到路上。有辆脚踏车过来了。女的,小车子。
他们一字排开。
“新公房里的?”小耳朵讲。
“骚货,全是骚货!”野兔子讲。
“不让!”荣根讲。
“不让!”大家讲。
铃响得急,象要哭。不让。车子歪倒了,踏在水塘里的,是一双皮靴子,看不清颜色。
他们又笑,还是不让。
“野兔子,妹妹哭了,去帮她抹抹眼睛啊。”荣根怪腔怪调。
“当心人家哥哥来拷你耳光。”阿发也熬不牢。寻开心,寻开心,寻寻就会开心的。
小姑娘不哭,蛮凶的。“让我走。”
“喔哟,妹妹发火了。”
“流氓!”小姑娘声音里有点哭腔了:“流氓!畜牲!”
“啥人畜牲,讲讲清爽!你们新公房里的才是畜牲!”阿发面孔又有点白了。
小耳朵眼睛眨巴眨巴,小声小气地讲:“算了吧,让她走吧。”
“哈哈,小耳朵倒肉麻人家了,不舍得人家了,人家把你眼都不入的,当你流氓,畜牲的。”
总算让出条路来。车子推过去,带过去一阵抽鼻涕的声音。
大家不响,心里说不出的不适意。一窝蜂的转去了。
阿满已经回来了。手脚蛮快,脚踏车已经擦清爽了,泥星星水星星都没有。荣根不讲什么,“咔嗒”一锁,钥匙放到袋袋里。
“哎!”阿满不看讪色,起劲得不得了,手里拿一张报纸:“哎!帮我们上课的一个大诗人写的,登在报纸上。”
阿发认真地看看阿满,其他呒啥,登在报纸上,批评还是表扬,一出一进,奖金要相差不少的。
“我来读,阿好?”阿满咳嗽一声,一本正经。
总是先有你,
而后有那大楼,
总是要拆了你,
而后有那大楼……
“讲的脚手架。”阿满下注解。
“啥事体?啥意思?”小耳朵有点急。
“诗么,就是讲,我们做泥水匠的,工作伟大,人家不会忘记的。”
“屁话!”阿发一口唾沫,吐在墙壁角上。
阿满不服气地哼哼,没有回嘴。阿发是他们这里的头头,啥人生活做得怎样全在他嘴里。
“睏觉睏觉睏觉!”阿发钻进冷冰冰的被头筒。
大家全钻进被头筒。
一歇歇工夫,一棚棚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象唱歌比赛。
雨总算停了。雨一停,天气就一天一天地暖和。做生活进度快得多了,有时夜工开到十二点钟。开夜工,荣根顶起劲。最好天天开,大家笑他是要女人不要命。
命是要的。女人也是要的。何况荣根要的女人,不晓得有多少灵光。
金妹到工地上来的那天,荣根正爬在四层脚手架上做生活,听说金妹来了,差一点把边上的野兔子推下去。
荣根把金妹领到东领到西,象是展览。金妹倒也蛮大方,一直笑,笑出来嘴巴拉到耳朵根子。天晓得,荣根是根据哪一点讲她漂亮的。大家暗好笑。
下半天,荣根生活不做了,陪金妹去白相,直到吃过夜饭转来。
野兔子同荣根寻开心:“荣根,今朝开夜工,开通宵。”
荣根面孔上苦涩涩的,不理睬野兔子。闷了一歇,煞有介事地把阿发喊到门外头。
金妹屋里要造房子,金妹两个兄弟年纪全不小了,造好房子,要去请媒人了。金妹屋里要叫荣根转去做私人生活。还要叫荣根带几个师傅一道去,那边有几个人,只好拎拎泥桶做做小工。
这种事体,阿发是要为难的。近阶段工地上讲承包,做起来做煞,赚起来野豁豁,不过,假使过期失约,罚起来一样野豁豁的。走脱荣根一个,问题还不大,现在荣根还想带几个人转去,事体就尴尬了。
荣根自己晓得这个要求提得不上路:“要么,就我一个人……”
阿发看看他,一道做生活也不少年了,你帮我我帮你,人总要讲点义气,让荣根一个人转去做,他阿发也是不上路的。阿发对工棚里喊了一声,大家全出来了。
“野兔子,你跟荣根回去做,还有阿满……”
野兔子蛮情愿。阿满问荣根:“在哪里住宿?远不远?”
“蛮远的,总归在金妹屋里住宿了。”阿发代替荣根讲。荣根一直不响。
“不来的,不来的,我夜里有事体,礼拜三,礼拜四,礼拜六……”
“你这种狗屁事体,比得上造房子大?”阿发说。
“我……我不来的,我要……”阿满头低下去。支支吾吾。面孔有点红。
“就我同野兔子两个吧,够了。”荣根说。
“明朝就走?”野兔子工地上的生活老早做厌了,换个地方做做蛮有劲。
“后天走,明朝,金妹还要买点东西。”荣根转过头问阿发:“明朝要不要同头头讲一讲,请个假?”
阿发不响,过了一大歇,点点头。
天气慢慢热起来,做生活出汗出得多起来。工棚前面就是一条河。河面不宽。河对过是一座村落。到吃夜饭辰光,总有不少女人在河滩头汰衣裳,汰头,看见对过泥水匠赤身露体,只着一条小裤头到河里洗浴,起先是吓得全逃掉。后来不逃了,叽叽咕咕骂人。越骂,泥水匠越加开心,有几个索性小裤头也不穿了。
野兔子顶起劲,一到河边上,就朝对过喊:“喂,走开点,我们要脱了。”
这面一开腔,那边马上答讪,七嘴八舌:“不要面皮,不要面皮!”
那边的女人起哄,朝这边丢泥巴巴。
这边的男人也起哄,朝那边甩小石子,到天黑下来还不肯散。
没有多少时候,名字也都叫得出了。只不过面孔看不清爽。
野兔子吓人家:“你们再笑,我过来了!”
“你过来!过来阉掉你!”结过婚的女人野得不得了,姑娘听了全笑。这边的男人就怂恿,挑唆野兔子。
野兔子不敢过去。他只会游狗趴式,汆不到对岸的。
不过,野兔子还是过去了,不光他一个人。阿发、荣根、阿满、小耳朵全过去了,一只船停在岸边上,船家上岸买东西去。阿满扳舵,野兔子撑篙,船荡过去了。吃着几只隔年山芋,甜到心里。
“喂,要不要我们帮你们做小工?”
野兔子要、阿满、小耳朵要,荣根也不反对,大家看阿发,阿发不好做主。人手倒是缺的,是想要几个人拎拎泥桶,搬搬砖头。不过现在讲承包,钞票全在生活里,要想适意,要想少做点,要想做生活辰光有点乐趣,钞票就要少拿,要同她们分红。
荣根第一个想到。阿满,小耳朵也想到了,野兔子自然也是明白的。
船家在对岸骂人、跺脚。泥水匠只好回过去。
后来,再没有小船停在河边了。
野兔子开始练游泳,叫阿满教,下工就抱块木板到河里去汆,汆到老晚才回来,一身的水气。
“少汆汆吧,水蛮冷的,要浸出毛病来的。”阿发劝他。
“不会。”野兔子劲头十足。
“啊嚏。”野兔子打了一个喷。
大家笑了。
“啊嚏。”又是一个。
野兔子真的受凉了,发寒热。可是毛病一好,又去汆河水,不多几日,给他学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吃过夜饭就不见野兔子的影子了。再过几日,野兔子的眼睛真的象兔子眼睛了。日里做生活辰光,要么想啥心思,要么昏头昏脑打瞌睡。
阿发心里有数。蹲在工棚里也实在厌气,让他出去尝尝鲜。
到热天快要过掉的时候,野兔子不过去了。大家也不去问他。
有一日已经熄了电灯,不少人已经开始打呼了,外头有人叫开门。
阿发开开灯,刚要骂人,看见野兔子呆呆地坐在地铺上,吓得不得了。阿发有点数目了。大家心里都有点数目了。
门开了,三四个大汉闯进来,手里有木棍。
“谁叫野兔子?”
“野兔子不住这里。”荣根讲。
木棍举起来。
“打是打不过我们的。”阿发慢吞吞地讲,工棚里有十几个,也是大汉。
“打不过?我要去告!”
“告什么?”阿发笑笑:“告女儿偷男人?”
“两相情愿,告不成功的。”阿满蛮懂法律。
“叫你女儿来讲讲清爽,阿是自己情愿的?还要告?告个屁,少出自己的丑。”荣根笑。
三四个大汉退出去了。
野兔子爬起来,对阿发磕一个头,再对大家磕一个头。
阿满回来吹,说街上有一本电影,演水泥匠的,喜剧片。
“去看?”小耳朵问阿发。
“去看!”阿发点点头。
野兔子换好新衣裳,一套中长花呢西装,四十五块,裤子倒合身,衣裳大出一壳。
大家臭他。野兔子不睬。横七竖八地结一条鲜鲜红的领带。镜子太小,照着领带就照不着面孔,照着面孔就照不着领带。
“走吧。”阿发不耐烦:“野兔子你快点,着这么漂亮做啥,上趟的事体还没有完结,你倒把人家忘记了?又要去花别人了?”
野兔子贼脱嘻嘻。小耳朵觉得他有点可恶可恨。
“票好买么?”荣根问,他不想白跑。
“笃定,”野兔子的嘴象兔子嘴,豁豁的,吹牛没有边。
一群哄哄地上了街,卖票窗口竟还亮着。野兔子去买了票,一群便进了电影院。
笑是笑得蛮厉害。从头笑到尾。结束的时候,泥水匠全分到新房子。结婚的结婚,搬家的搬家,皆大欢喜。
他们一群从公路上走回去。公路上黑古隆冬,一个人也没有,汽车也少。
“踢拉塌”、“踢拉塌”、“踢拉塌”。公路上乱糟糟的脚步。大家不讲话。
八层楼的新公房看得见了,窗洞里有灯光。
“全被那些赤佬住了!”野兔子指指高高的大楼。
“这种赤佬……”荣根眼睛尖,看见前头工地上有黑影子:“看喏,那里有人,啥事体?”
黑影子也看见了这边的人,开始逃跑,大家去追,几步就追上了。
偷水泥的。也着一件中山装。手里一只蛇皮袋,装满了一袋,足有三十斤,倒蛮黑心的。
“啥人?”阿发问他:“哪里来的?”
“就,就是这里的……前面新公房的。”
“好哇,住新公房的人还偷水泥,走吧,陪你到工程队去。”野兔子上去揪中山装。
那个人赖着不动。
“住新公房,还要偷东西,真真,越是有钞票越是贪心!”阿满啧啧嘴,摇摇头。
“我住新公房。我没有钞票的。”偷水泥的人声音有点抖,有点哭腔:“两个小人读书,两个老人没有工作……”
“少装腔,住上新公房还要哭穷,你们这种人,面皮真厚。”野兔子还要去揪他。
“真的不哭穷。我们六个人本来只住一间十五个平方,这趟分到一个中户,三十五个平方,开心煞了,想做点水泥地坪……。”
“就出来偷水泥?”阿发反问。甩掉一个香烟屁股。
“正人君子。”阿满说。
“喂,我问你,这幢办公大楼是不是你们办公室?”
“是的,我在里面办公的。”
“电视为啥不许我们看?”野兔子想到上次的事体,气还没有消。
“我,不晓得,我从来不去看电视,夜里帮两个小人补功课,两个小人笨。”
“算了!”阿发扭头走。
都有些不懂,又都跟了走。
一幢大楼又完工了。
头头陪了人家来检收。一张张扳错头面孔。
错头扳不着,毛病也寻不到。
头头拍拍阿发的肩胛:“阿发,你的功夫不错,做得不错,我们心里全有数目。”
阿发面孔铁板。
小耳朵看看阿发,对头头讲:“你讲师傅功夫好,为啥不肯让他当领导?”
“你走开!”阿发刮小耳朵一个头皮。
头头眼睛眯成一条缝:“是呀是呀,我老早想提拔阿发的,不过,不过,上头讲,现在提拔全要讲文凭。”
“文个屁。”野兔子凶凶地讲:“文凭又造不出房子来,还要靠我手里的泥刀。”
“话不能这么讲,现在不比老早,随便做啥,全讲知识。以后的房子越造花样越多,不好吃老本了……”
大家哄哄地反对,阿发不响,呆呆地盯牢头头看。
头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工地上自己要办食堂了,有炒菜。大家精神一振。到人家单位去蒸饭,讨人家嫌。
既办食堂,就说明一时半时还要在这里做下去。到底这里要造多少房子,头头也讲不清。
拆脚手架了,这是最开心的生活。
阿满顶有劲,酸酸地念诗:
总是先有你,
而后有那大楼……
“的?”、“的?”、“的?”。
“又下了,烦死了……”野兔子出牌。他和阿满搭挡。荣根回去筹办喜事了。阿满为期半年的夜学也上完了。白白地丢了八块钱,好像什么也没有学到。
他们造一百幢房,好像还是老样子,新公房里的电视室还是不开门,只好打牌。
“还要下得大来。”阿发说,他的对家还是小耳朵,不过小耳朵的牌艺进步多了。阿发不再骂他笨死鬼了。
“唦啦”、“唦啦”、“唦啦”。
“下大了!”小耳朵看看阿发。阿发叹了口气。
春天的雨多。秋天的雨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