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是英国人的骄傲,他一生写出了三十七部戏剧,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两部长诗。在地球上,凡是一间像样的剧场,都以上演过莎剧为荣。他剧本中的人物、故事、精彩对白,例如“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例如“闪光的不一定是金子”,例如“宁做聪明的傻瓜,不做愚蠢的聪明人”,例如“不是我不爱凯撒,而是我更爱罗马”,被全世界使用不同语言的人民所家喻户晓。所以,英国人宁可失去印度,也不愿失去莎士比亚。这说法有些夸张,但证明他们以拥有莎士比亚这样一位天才而自豪。
这位出生在斯特拉斯福镇上手套匠家里的儿子,不仅仅是伟大的文豪,而且还是很会盘算、很会经营的小业主。要是读他的传记,了解他始终一个人在伦敦租房子住,而从来不把家眷带去,就知道他是多么会过日子的人了。
他本是一个穷小子,在家乡无以为生,才只身到伦敦去闯荡。先在剧场做杂工,后来上台跑龙套,然后开始写剧本。这样,他把所赚到的每一块金镑,都用来投资,一方面在家乡买地,一方面在剧场投资。最终成为剧场的大股东,成为斯特拉斯福镇上一位体面的绅士。所以,他有两个灵魂,一个是商人的,另一个是诗人的,这两个灵魂都获得了成功。
就看他在晚年时立下的遗嘱,吩咐把一张次好的大床的所有权,划归他的太太,便可看出他即使到了垂危的年龄,如何处理他的遗产,还是锱铢必较,账目清楚,半点也不糊涂的。我甚至怀疑,他在《威尼斯商人》里塑造的那个高利贷主夏洛克,是不是融有一点他个人对于英镑的特殊爱好?
但是,莎士比亚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手执鹅毛笔时,诗人的灵魂,战胜了商人的灵魂,正是这样,他写出了不朽。而后来的许多同业,包括我辈芸芸众生在内,很可能由于诗人的灵魂,总是臣服于商人的灵魂的缘故,往往为利害所左右,才不能指望真正作品的产生吧?
文人不耻谈钱,这一点,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和莎士比亚一样,堪为表率。
唐代的官员工资是很微薄的,什么粮补、菜补、独生子女费都没有的。就这点死工资,白乐天为校书郎时,还以感激的心情写进诗里。“幸逢太平代,天子好文儒,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途,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为左拾遗时,“月惭谏纸二千张,岁愧俸钱三十万。”为苏州刺史时,“十万户州尤觉贵,二千石禄敢言贫。”为宾客分司时,“俸钱八九万,给受无虚月。”一直到了晚年,大概是养老金吧?也在诗中写道:“寿及七十五,俸占五十千。”
我对于当代中国诗坛十分陌生,还没有见任何诗人,敢在诗里写他的月工资收入者。白居易如此在诗情画意中大谈收入进账,但一点也不影响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晋代王夷甫终生不言钱字,他老婆用钱将他的床围住,他下不了床,招呼奴仆移开堆积的钱,也决不说一钱字,而曰“阿堵物”,未必表明他清高到哪里去。那么谈版税稿费时,对那些盘剥作家的出版商侃侃价码,也不见得就是俗不可耐,只是不要钻进孔方兄的眼里出不来,又有何妨?
在《红楼梦》里,史湘云吃烤鹿肉,林黛玉嫌膻臊,直噤鼻子,史湘云说,这回我们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她就用“是真名士自风流”这句话顶她,还说“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这一句率直的话,可谓掷地有声。所以,就怕碰上像《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嘴上说是守丧食素,却挟了一个大鱼圆子塞进嘴里,那种吃将起来的假惺惺、矫情、拿捏,才叫人恶心。碰到这类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伪善者,才叫人讨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