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一篇文章,谈到人类一种最原始的本性——嫉妒时说,西方将嫉妒分为两类,一类是黑色的,一类是白色的。黑色的是伤害性嫉妒,白色的是竞争性嫉妒。
文中还说,西方人的嫉妒是白色的,而东方人的嫉妒则是黑色的,这样的论点难免有些偏颇之处。我们都读过的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那倒是绝对因为嫉妒之火,燃烧起来而不可遏止,才造成一场灾难的。奥赛罗杀死了他以为不贞的苔丝狄蒙娜以后,发现自己错了,像“把一颗比他整个部落所有的财产更贵重的珍珠随手抛弃”的糊涂印度人一样,悔恨无穷,也就拔出剑来自刎了。
剧中那个小丑依阿高,曾对妒火焚烧的奥赛罗这样煽动过:“小心啊,阁下,妒嫉这个鬼精灵啊,它可是长着绿眼,一面吃着你的心,一面在嘲笑你的怪物噢!”看来,既然是长着绿色的眼睛,那么这种嫉妒,该不会是白色的了。
我们还读过的酱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这位愤世嫉俗又无所事事,貌似深沉可又吊儿浪当的阔少,和他朋友连斯基的决斗,不也因为他的轻薄,而引发连斯基的嫉妒和愤怒吗?结果,连斯基惨死在奥涅金的手里。虽然在歌剧里,有一段连斯基的咏叹调,是很有名的。但他这种嫉妒的颜色,却是毫无疑义的黑色。
也许是诗人的谶言,“未将注满酒杯的酒喝光,即能向人生的庆典告别的人,是幸福的。”也许是不幸的巧合,普希金本人,如同他写的这部书中的连斯基一样,最后也是于决斗中死于非命。而他非要向一位禁卫军军官挑战,进行一次生死较量,就是因为嫉妒。这位伟大的诗人与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惟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苔丝狄蒙娜是贞洁的、清白的,而诗人的妻子娜达利亚和那个军官确有肮脏的奸情,我想,这嫉妒就绝不是白色的了。绯闻不断,使得普希金妒火中烧,才三十七岁的诗人,就颓然地倒在了彼得堡郊外的决斗场上。
诗人的这种特别的嫉妒,也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不禁想起中国唐代的一位诗人李益,据明·冯梦龙《古今谭概·痴绝》载:“李益有妒痴,闭妻妾过虐,每夜撒灰扃户以验动静。”《唐才子传》也说:“(李益)少有僻疾,多猜忌,防闲妻妾,过为苛酷,有散灰扃户之类。”这位大历十才子之一的诗人,做得也太过分了。这种嫉妒到变态的心理,使得他竟对妻妾采取法西斯手段,予以防范,实在是骇人听闻,实在是黑得不能再黑了。
从以上例证来看,在中国汉字中,将“嫉妒”二字,列入“女”字部首,是很有误导成分的。固然,“蛾眉善妒”,似乎女性要比较地爱嫉妒:“河东狮吼”,似乎嫉妒的起因,无不与女性有关。但人类的嫉妒情结,产生比较严重后果的,倒常常不是因为女性。在大千世界之中,首先是由于金钱财富的争夺,权力名声的攀比,智能才干的竞赛,邀宠揽誉的得失,才会生出嫉妒之心,才有随之而来的报复行为。至于因女性和情感引发的嫉妒纠纷,充其量影响一两个家庭,与整个社会而言,倒是小而焉之的事情了。
如果,再以同是唐代的另两位诗人的纠葛为例来说,就能了解文人同行之间的嫉妒,有时也很可怕。那燃烧起来的妒火,并不亚于女人争风吃醋时的那种狠毒,他们像历代宫廷里的后妃,得宠后恨不能将对手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心情,是完全相通的。
《全唐诗》里,有一段记载:“(刘)希夷善琵琶,尝为《白头吟》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悔曰:‘我此诗似谶,与石崇《白首同所归》何异?’乃更作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既而叹曰:‘复似向谶矣!’诗成未周岁,为奸人所杀。或云:宋之问害希夷,而以白头翁之篇为己作。至今有载此篇在《之问集》中者。”
因为《全唐诗》是御制的,带有官方色彩,所以,宋之问由于嫉妒刘希夷的才华,为了将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佳句窃为己有,便对刘希夷下了毒手这件事,只是以存疑的口气,留下这段史实。
但是,按照宋之问此人的行状:《新唐书》载他“倾心媚附(武后宠幸)张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问、(刘)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旧唐书》载他:“及易之等败,左迁陇州参军,未几逃归,还匿于洛阳人张仲之家。仲子与驸马都尉王同皎等谋杀武三思,之问令兄子发其事以自赎,及同皎等获罪,起之问为鸿胪主薄,由此深为义士所讥。”从他无耻地捧着尿壶随侍权贵的丑态看,从他背叛那位敢于庇护他的朋友,如此出卖灵魂的卑劣看,这个堕落文人把刘希夷干掉,巩固自己在诗坛的地位,不是做不出来的事。
此前此后,我们在文坛上所见识到的黑色嫉妒,还少吗?
所以,要是说西方的嫉妒,白色较多,而东方的嫉妒,黑色较多,或许接近于事实。但文坛,由于“文人相轻”的缘故,这类嫉妒便是黑白交杂,竞争与伤害就兼而有之了。为了文学,但愿化黑为白,你写得好,我要写得比你更好,而不是你写得好,我就把你干掉。从此多一些竞争性的白色嫉妒,少一些伤害性的黑色嫉妒,那样,也许文学的盛唐景象便不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