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逛开封相国寺,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和市场,不禁想起北宋盛时的光景。殿里有一尊用整棵黄杨木雕刻出来的千手千目观世音菩萨,显得庄严肃穆、智慧安详、苦海慈航、法力无边的样子。我站在那里,久久地惊异于佛教艺术的创造性,特别敬佩初始创意者那无比丰富的想象力。真亏他想得出来。我在琢磨,要一千支手干什么呢?要一千只眼看什么呢?我终于感觉到这尊佛像在拥抱整个世界的时候,也洞穿整个人类的一切。
于是,我悟到了,对于作家来讲,这千手千目观音,倒是位启导天使。写东西千万不能只有一手,看东西也不能一只眼睛。
要敢于什么都写,要敢于什么都看。这就是天真烂漫的儿童,不停地向人询问为什么的原因。作家要没有这份赤子之心,既不能直面人生,也不能放性挥毫,落墨多禁忌,下笔如有绳,大概也就不可能像相国寺里那位菩萨,拥抱大千世界,洞悉人间万象了。
所以,我赞赏汪洋恣肆的海明威:一会儿是意大利战场上的永别了的武器;一会儿是西班牙内战的丧钟;一会儿是乞力马札罗山顶的积雪;一会儿是老人独自驾舟在海上与鲨鱼的搏斗。变幻莫测,目不暇接,真不愧为千手千目的大师级作家。
缩手缩脚,畏首畏尾,是成不了大器的。这就是鲁迅曾经说过的话了,他赞扬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必定是位大无畏的勇士。现在,在文学领域里,那些格外循规蹈距的人,已经禁忌到如此可悲的状态,谁要第一个瞧见螃蟹,比亚当吃下苹果的罪恶还要大。
文学是应该百无禁忌,什么东西都敢去尝试一下的。那么读书,就更要广泛涉猎,多多益善,这就是千手千目观音给我们的启示了。
一个人,如果天天是泡粥油条蘸酱油地吃下去,久而久之,这个人也就要成为一根油条的。
所以,没有良好的胃口,没有丰富的营养,身子休想强壮。林黛玉只敢吃一夹子螃蟹肉,所以弱不禁风。贾母尽管很爱她,但从家族繁衍的角度,宁选薛宝钗,也不挑她当贾宝玉的妻子。惟有不忌生冷,不畏腥膻,无论天上飞的、地下爬的,都敢去尝试尝试的作家,才能写出活蹦乱跳的作品。禁食的结果,便像瘪皮臭虫,挤不出一点脓血。
想当年,苏东坡在开封都城,也不少到这市井繁华之地逗留一番吧!于是我想起他嗜食河豚,耽迷其中的故事。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议论》:“东坡在资善堂中,盛称河豚之美,李原明问其味何如?答曰:‘值那一死!’”
攀死吃河豚,固不足取,但有勇气一试,尝到值得一死的美味,东坡先生的这种吃的胆量,可谓极致焉。他在文学世界里,也是如此实现自我的,他的一生,不知多少回因文祸而险几遭殃,然而,他的至死不悔,也成就了文学史上千古不灭的他。
大凡一个作家,要没有一点豁得出去的冒险意识,想达到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大概也难。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等因奉此,照本宣科,做小职员是刮刮叫的,以这样方式做作家,十个有九个不灵。这种敢作敢为,敢于尝试的勇气,固然是作家所当有,在做人的道理里,不也应该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