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结草庵住持尼慧文在五十年代初还俗,参加生产劳动,就在里弄缝纫组做做。那时候的里弄生产组是没有什么规模的,也没有一台缝纫机,只是三五七八个闲散的妇女聚在一起,从服装厂领一些外发活来做做,像钉钉钮扣什么,这样的工作其实也可以拿到自己家里去做,但是大家还是愿意凑在一起,说说话,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好,至于收入,虽然不高,但那时候整个的生活水平就是这样,一个人做做,也够自己过的。
里弄缝纫组的地方就是用的结草庵宇,从前是两位小师太天悲天慈住的,自慧文还俗,天悲天慈也都走了,是回了自己的家乡还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后来她们的命运如何,结果怎样,那都是另外的话题了。结草庵还有一位师太慧明师太,是慧文的师姐,她不愿意还俗,但是既然住持已经不再侍佛,在慧明师太看来,结草庵就有了一种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意味,慧明师太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凄凉的心情离开了结草庵,到郊外上圆山观音寺修禅侍佛去。从这一点看,对于佛的诚信,慧明师太似乎要比慧文更甚一些,而且慧明也比慧文早入佛门,又年长慧文几岁,以这些条件来看,在结草庵做住持的也许应该是慧明师太而不是慧文,可是当初慧文慧明的师傅圆信在圆寂之前怎么会指定由慧文接替她住持结草庵,对这一点,慧明是有一些想法的,但是慧明决没有嫉妒,她知道嫉妒这是要力戒的,慧明认为师傅一定是有道理的,她觉得自己要做的就是潜心侍佛,禅悟师傅的道理。
慧明师太和天悲天慈她们走了以后,结草庵的庵宇就空出来,有一段时间街道办事处曾经借用过结草庵做办公的地方,可是用了一阵就搬走了,说是结草庵阴气太大,潮湿,在里面办公关节痛,那时候的房子问题还是比较宽松的,可以有挑挑拣拣的余地,不比现在。
结草庵的几间庵宇最后是被结草服装厂用去作了仓库。
结草服装厂大家知道就是当年的里弄缝纫组,后来发展成厂,他们生产的结草牌服装,也有了一些小名气,这一切都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走过来的,一切都在正常的轨道之内。
慧文在她年纪尚轻的时候在厂里做做,后来上了年纪她就不再做了,她孤身一人,属于社会照顾对象,五保老人,生老病死总会有人管,慧文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和特别的开支,她只是需要一些日常的生活费用,这些费用,结草服装厂可以负担,街道也可以承当起来,慧文老来,一般的生活还是能够过过的,这一点不用怀疑。
对于像慧文这样一位从前做过尼姑的孤身老人,一般的人看起来,总是有一些神秘感,但是慧文好像没有给人这样的感觉,在结草庵这一带,大家都知道慧文的情况,关于慧文当年为了什么出家当尼姑,关于后来慧文又是为了什么要还俗,还有慧文还俗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既然还了俗,为什么一直不嫁人等等,这一带的人都是了解的,一旦了解了,也就觉得没有什么秘密了。
从慧文精通琴棋书画这一点,不难猜出慧文的出身,早几年在市场还不怎么丰富的时候,到了年关,结草庵就有一些人过来请慧文写一些春联什么的,慧文总是认真地帮他们写好,拿回去贴在大门上,过路的看了,也只是看看而已,一般不是内行的人,也看不出慧文的字有多好。后来市场很丰富了,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对联什么的,人家也不大用了,请慧文写字的人也就少了。
慧文在上了年纪以后,街道居委会就落实了专人负责照顾慧文的日常生活,主要是一些买米买煤的重活,慧文不用担心,到时间会有人送上门来。
一直给慧文送煤球的是一位苏北老人,他给慧文,也给结草庵一带的人家送了几十年的煤球,可是有一天在结草庵外面喊“煤球来了”的不再是他了。
慧文开了门,是一位小师傅拖着煤车在门口,慧文说:“老师傅呢?”
小师傅说:“去了。”
慧文愣了一下,说:“怎么会,上个月来送煤,还是好好的。”
小师傅说:“人老了,谁说得准。”
慧文点点头,她心里有点难过。
小师傅说:“你怎么不说阿弥陀佛,电视上的和尚尼姑看到死了人都要说阿弥陀佛的。”
慧文被小师傅的话逗笑起来。
小师傅把煤球往下搬,一边奇怪地盯着慧文看。
慧文说:“以后就是你来送煤球?”
小师傅说:“是我。”
慧文说:“那就要麻烦你了。”
小师傅说:“没问题,除了送煤球,你要是有别的事情也可以叫我。”
慧文看小师傅一脸煤黑,说:“洗洗脸吧。”
小师傅笑起来,说:“洗什么脸呀,我们这样的,有脸没脸都一样。”
慧文也笑了,说:“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小师傅说:“苏北人,你们叫江北人,江北猪猡。”
慧文问他:“你到这边来多长时间了?”
小师傅说:“好几年了,一开始是在郊区的厂里做的。”
慧文说:“厂里也很好的,怎么出来了?”
小师傅说:“不好的,不自由的,管得太死,我是不高兴做了,就跑出来,弄个炉子卖烘山芋,又批点老姜卖卖,赚不到什么钱,又到小店里去,唉,做来做去,实在也是没有什么意思。”
慧文说:“你现在送煤球有没有意思呢?”
小师傅说:“什么意思,做做算了,一张嘴要吃的。”
慧文看小师傅一边说一边已经把煤球搬好,还帮她堆得整整齐齐,慧文说:“你手脚很快的。”
小师傅得意地笑了。
慧文进去拿了水来给小师傅喝,小师傅喝了水,又盯着慧文看,那眼神很滑稽的。
慧文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小师傅说:“你怎么知道?”
慧文笑着说:“一般的人第一次见了我都要问问的。”
小师傅说:“真是的,哎,他们说你从前是尼姑,是不是?”
慧文说:“是的。”
小师傅听慧文回答得这么干脆,倒有点不好意思了,顿了一顿才说:“你为什么要做尼姑?”
慧文说:“那时候我的未婚夫被我的妹妹抢去了,我很伤心,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我就出来当尼姑了。”
小师傅“嘻”地一笑,说:“那你后来怎么又不当尼姑了呢?”
慧文说:“政府号召生产自救,你知道有句老话叫穷算命富烧香,富人后来都要自己劳动,没有很多钱来烧香,我们都要饿死了,就出来做工作。”
小师傅又是“嘻”一声,说:“你怎么不结婚?”
对于这样直率甚至很粗鲁的问题,慧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许这许多年来她已经接受过无数次类似的提问,有许多问题并不是从嘴里说出来,而是从人的心里射出来,那恐怕要比嘴里提出来的更厉害,慧文也没有觉得怎么样,一切都属正常。所以慧文仍然微笑着回答小师傅的问题,她说:“我不结婚是因为我不想结婚。”
小师傅张了张嘴,好像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过了一会他又说:“就这样?”
慧文说:“就这样。”
小师傅“咦”了一声,说:“这没有什么呀。”
慧文说:“是没有什么呀。”
小师傅在临出门时说:“反正我觉得你不像尼姑。”
慧文说:“我早已经不是尼姑了。”
小师傅说:“不管怎么说,你也不像从前的尼姑。”
慧文说:“你觉得尼姑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小师傅一笑,说:“我也不知道。”
慧文送小师傅出了门,不一会听到小师傅又来敲门,慧文去开了门,说:“什么事?”
小师傅指指结草庵对面的一户人家说:“那边那个瘫子,叫你过去。”
慧文就跟了小师傅一起到王桂花家。王桂花的儿子王恒从小就坏了双腿,瘫在家里好多年了,家中别无他人,只有母子俩,靠王桂花一人工作,养活王恒,平时因为和慧文住得近,两家倒是常常有个互相帮助什么的,早几年王恒还跟慧文学画,慧文认为王恒在绘画上是有才能的,只是没有机会展示。
慧文到王恒那边,王恒说:“慧师傅,我妈病了,又不肯去医院,你说说她。”
王桂花的为人脾气在这一带大家都是知道的,从“王老虎”这个绰号,也多少能了解这个人的一些特点,在结草庵一带,多半的人不大和王桂花罗嗦,有什么事情要找她,大都是要通过慧文的,只有慧文的话,王桂花还能听进去,这也是很奇怪的。
慧文到王桂花床前,看看她,王桂花脸上通红,慧文摸摸她的头,很烫,慧文说:“发烧了,要去医院的。”
王桂花说:“我走不动,你背我?”
慧文说:“我去找人来。”
王桂花“嗤”了一声,说:“这时候去找鬼。”
慧文也不跟她多说什么,出来看见送煤球的小师傅还没有走远,慧文说:“小师傅你帮帮忙。”
小师傅说:“我要去送煤球,没有空的。”
慧文就和小师傅一路走到居委会,居委会的几个干部听了,也很急,相帮到小店里去借黄鱼车,黄鱼车倒是空着,可是踏车子的人走开了,居委会两个主任一个书记都是七老八十的了,几个人只有对着黄鱼车发愣。
小店里的人说:“唉呀,你们居委会也是的,尽是弄些老的,怎么不弄个把年轻一点的,碰到这样的尴尬事情也不至于弄僵了。”
居委会几个人说,哪个年纪轻的肯来做居委会呢。
小店的人说,这倒是的,居委会,烦也烦死了,叫我做我也不高兴的。
慧文看看这边没有办法,就回过来,王桂花一看慧文一个人回来,说:“我说的吧,你这时候去找人,找居委会那几个人呀,他们肯来帮我?”
慧文说:“倒也不是他们不肯来,实在也是,一个个都是一把年纪的,李主任我看她身体也是很不好。”
王桂花说:“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是他们这种人。”
慧文看王桂花呼吸急促,连忙说:“你少说两句吧,我去叫部三轮车来,你不要急,一会就来。”
慧文走出去的时候听王桂花说:“倒霉的,都是橡皮狗不好,上了他个黄狼当,弄出毛病来了。”
王恒说:“你总是怪别人。”
王桂花说:“不怪他怪谁?”
慧文走出来,就看到送煤球的小师傅也过来了,小师傅说:“不要来回作了,我来送去吧。”
慧文说:“你的煤球怎么办?”
小师傅说:“再说吧,也不在乎这一趟了。”
慧文领着小师傅进去,告诉王桂花小师傅肯送她去医院。
王桂花看看小师傅一身的黑气,说:“脏死了。”
小师傅并不生气,只是说:“你还嫌我脏,我还嫌你臭呢。”
王桂花笑了起来:“你个小贼。”
王恒对慧文说:“你看她,病得这么重,还寻开心,真是的。”
小师傅拿了一张椅子放在煤车上,又搀着王桂花上了车,一路车子拉过结草庵,一些老人看了,都说作孽,王桂花听了,眼睛朝他们瞪瞪,说:“说我作孽,你们到时候不定还不如我呢。”
大家说,王桂花这人实在也是不知好歹。
后来车子走到居委会门前,主任副主任都出来,站在门口关照小心一点,旁边的一些人说,怎么弄个拉煤球的小猢狲,居委会那班人只会站在那里看,也不过来帮帮,放他们在那里吃干饭。
另外就有人说,居委会那班人,实在也是不能做什么了,跟我们这班也是差不多的了。
二
许梅芳在小店里做了八年,现在是越做越没味道。小店里七个女将,个个都是久经考验的。许梅芳常常向人介绍自己单位是三千五百只鸭子,因为大家常说两个女人在一起等于一千只鸭子,许梅芳按照这个比率折算,七个女人就是三千五百只鸭子,连她自己也在内,对这一点,许梅芳是有自知之明的。
好几年来许梅芳一直想做店里的主任,其实在这样一个小店里做一个店主任并不见得有很多的好处,烦恼和辛苦倒是多一些,许梅芳想做店主任,她既不是想得什么好处,也不是想给自己增添什么烦恼,许梅芳只是想她做了主任就能管一管那三千只鸭子,她真的很想管一管她们,许梅芳早已经想好,如果她能够做上店主任,她就要拿出一点颜色来给她们看看,她要封住三千只鸭嘴。
其实许梅芳也知道她做不到这一点,不说别人,就是她自己的嘴,她恐怕也是封不住的,更何况许梅芳做店主任的可能性实在是很小很小,几乎等于没有,尽管许梅芳在小店里已经工作八年,但是比起其他同事,她永远是资格最嫩、工龄最短、年纪最轻、本事最小的一个。不论从哪一方面哪一个角度看问题,许梅芳都没有具备做店主任的条件。
当然,做店主任也好,不做店主任也好,有味道也罢,没有味道也罢,许梅芳还是要在这个小店里继续工作下去的,她还是要沿着这一条早已经给她安排好的路走下去。
可是有一天,许梅芳却走到了一个交叉路口。
居委会干部的老龄化问题许多年来一直是街道工作的一个难题,随着时代的进步,对居委会工作的需要也越来越高,现在一个居委会主任真是一个百管部长,大大小小有十几条线几十项工作要管要做,要动笔动嘴的也多了起来,对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确实存在着力不从心的苦恼,在工作上也确实出现了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
街道在上级部门的支持下,下决心在居委会工作中来一次大的改革,一方面由街道划出一部分集体编制的名额,另一方面就在街道所属的一些部门中招聘专职居委会干部。应聘的条件并不很复杂,有三条,一是年龄,在四十岁以下;二是文化,在高中以上;三是要有对居委会工作的一定的认识和热情。
许梅芳应聘,年龄和学历这是不用考试的,第三个条件采取面试的方法。
面试的地点在街道会议室,许梅芳进去的时候看到里面一字排开坐了好几个主考官,许梅芳“扑哧”一笑,说:“像真的一样。”
街道领导说:“没有别的什么,主要了解一下你对居委会工作的想法。”
许梅芳说:“我没有什么想法。”
街道领导说:“怎么会没有想法,随便说说。”
许梅芳说:“叫我说,一班老头子老太婆管工作怎么管得好,还是要年轻一点的人来管。”
许梅芳这话虽然说得没有什么水平,但道理还是有一点的,街道领导说:“你主动要求到居委会工作,这种精神是很好的,但是你也要有思想准备,居委会工作是很繁忙很琐碎的,也是很烦人的,你要是没有吃苦耐劳的准备恐怕是不行的。”
许梅芳说:“我有准备的,其实我们在小店里做也是很烦的,我也做了好多年下来,也没有怕烦。”
街道领导说:“居委会的工作同小店里是不一样的,恐怕更麻烦。”
许梅芳说:“你们说的,吓人倒怪。”
街道领导说:“不是吓唬你,你知道居委会主任是一个百管部长,我报给你听听,三产经济、民政老龄、文教宣传、治安调解、卫生计生……”
许梅芳听着笑起来,说:“真是很多的,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家都叫我闲八脚。”
街道领导说:“不是闲事,居委会工作可不是闲事,都是很重要的。”
许梅芳说:“我知道不是闲事,我只是打个比方呀。”
面试的结果,街道领导认为许梅芳基本合格,虽然看起来觉悟不是很高,对居委会工作的重要意义还不是很明白,但是为人却是不错的,看得出比较爽快,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做一个居委会的干部是最忌小心眼的,至于觉悟什么,还有对居委会工作的认识什么,相信她在工作中会不断提高不断完善。
这样就确定了许梅芳的工作,到结草巷居委会做主任。
许梅芳到了结草巷,第一件事情就是挨家挨户拜访,原来的主任就觉得很好笑,在她们来说,对结草巷的每家每户,一草一木,都是烂熟于胸的,根本用不着这样做,可是许梅芳不能不这样做,她不是结草巷的人,结草巷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必须从头开始。
许梅芳拜访到结草庵慧文那里,她了解了慧文一个人生活的情况,最后说:“慧师傅,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慧文说:“我倒没有什么,对面王桂花那里你们最好常常看看。”
许梅芳说:“刚才去过了,敲不开门。”
慧文说:“在家,王桂花就是这样的,我领你去。”
慧文和许梅芳一起到王桂花那边,王桂花开了门,说:“什么事?”
慧文说:“居委会新来的许主任来望望你。”
王桂花并不让她们进屋,眼睛朝许梅芳白了一下,说:“别出心裁,弄个大小姐来做居委会。”
许梅芳说:“大小姐为什么不能做居委会?”
王桂花撇撇嘴。
慧文说:“看看王恒。”
许梅芳跟着慧文一起进去,看王恒瘫在床上,许梅芳说:“有什么困难你们提出来。”
王恒说:“不是一年两年了,困难不困难也不觉得了。”
许梅芳看王恒身边有一些画,她拿起来看看,说:“这是你画的?很好的。”
王桂花在一边插嘴说:“画得好有什么用,你说也是白说,你又没有钱买他的画。”
王恒说:“我的画是不卖的。”
王桂花说:“你当然可以不卖,你又不要寻钱养活谁,反正有老娘养你,你做做好人就是。”
王恒说:“你不愿意养我也行。”
慧文说:“许主任来看你们,你们这样算什么。”
王桂花说:“我见过的主任多了,有几个把我们这样的人家放在眼里的,最好自己管的地段少几家我们这样的负担,对不对,许主任?”
许梅芳笑笑说:“那也不见得。”
许梅芳把挨家拜访的工作做完后,就开了个居民会,许梅芳的记性很好,只是上了一次门,多半的人都能叫出名字来了,跟大家也已经很熟的样子,开开玩笑什么都有,大家说,到底是大小姐,甩得开的。
许梅芳在会上就说了自己做好结草巷居委会主任的一些打算,希望大家多给她帮助和指点,也算是就职演讲了。老人并不知道什么就职演讲,只是觉得许梅芳还是比较谦虚比较实在,一些对大小姐做居委会主任不以为然的人现在也不好说什么,大小姐做居委会干部到底怎样,这还要看许梅芳工作的成绩,还要以实践来检验。
许梅芳说居委会的工作虽然有主任有书记,但是因为千头万绪,光靠几个主任书记是做不好的,主要还是靠居民大家一起努力。许梅芳这样说,大家听了也比较舒服,觉得许梅芳没有架子,所以当许梅芳说到希望结草巷的居民们大家平时要互相帮助,多多关心左邻右舍,大家都点头称是。说许主任你放心,我们这么多年相邻做下来,都知道远亲不如近邻这个道理。
许梅芳最后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家发言,对居委会的工作提意见提建议,我是最欢迎的。”
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后来就有人提出来,希望许梅芳自我介绍一下,多大年纪,从前是做什么的,等等。
许梅芳说:“二十八岁,没有结婚,也没有对象,从前在小店里工作。”
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大小姐,脾气真是很爽的。
既然许梅芳说话很随便,别人也没有必要很拘谨。就有人跟她开玩笑,说:“许主任,你二十八,怎么还不找对象呀?”
其他人就跟着起哄,说:“许主任肯定是眼界太高了。”
许梅芳拍着巴掌,笑着说:“说的是呢,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高不成低不就的,自己把自己弄僵了。”
大家越发地笑,觉得许主任人是很直爽,再想想,就觉得直爽得有些十三点了。
男怕娘娘腔,女怕十三点,这是一句老话。
开过会大家就散了,慧文走出来,许梅芳说:“慧师傅,我跟你同路,一起走。”
她们一起走了一段,许梅芳问慧文:“慧师傅,你好多年都是一个人过的?”
慧文说:“是的。”
许梅芳说:“冷清吧。”
慧文说:“也惯了。”
许梅芳突然笑起来,说:“你知道我想起什么?”
慧文看着她。
许梅芳说:“我想介绍你到老年婚姻介绍所去看看呢。”
慧文也笑了,说:“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这时候送煤球的小师傅迎面过来,慧文正要和他打个招呼,许梅芳却叫了起来,说:“好你个小贼,你躲到这里来了。”
小师傅嘻皮笑脸地说:“许大小姐,我怎么躲也躲不过你呢。”
许梅芳回头问慧文:“他现在在你们这里送煤球?”
慧文说:“是的,小师傅人很好的,很热情的。”
许梅芳说:“当心他热情得把你家的东西搬到他家去。”
小师傅说:“你说得出,我又没有家。”
许梅芳对慧文说:“要当心他的,小贼,前段时间在我们店里相帮送送货,手脚实在是不大好。”
小师傅说:“你不要拿老眼光看人好不好,就算我从前拿了你们店里的东西,那也是你们活该,你们店里的人不是常说,店里的东西不关你们屁事,偷光拉倒,偷光最好,你们这样说,我才拿的,要不然叫我拿我还不要呢,你看我到了这里就改正了么。”
许梅芳说:“你改正呀,太阳从西边出来。”
小师傅说:“那不一定,你自己什么货色,还弄个什么主任做做,太阳不是已经从西边出来了么。”
他们正在斗嘴,有人从后面赶上来叫住许梅芳,说:“许主任,你等等,我问你一下,骂人对不对?”
许梅芳笑了,说:“骂人当然不对。”
那人说:“好,你跟我去听听,那边在骂什么。”
许梅芳就跟着那人过去了,许梅芳作为居委会主任的烦恼已经开始了。
三
结草庵其实早已经不是一座庵堂,但是大家习惯上一直还是叫作结草庵。在一座古老的小城,民风笃雅,民间信佛吃素者很多,城中寺庙甚众,许多年迭经兴废,其中自然不乏一些古寺名刹,但大部分是小寺小庙,僧人不过三五七八,一般庙舍也以简陋居多,僧人早晚课诵,以经忏为主要收入,这种小规模的寺庙,也比较符合小地方的特色,受大家欢迎。
结草庵从前是一座家庵,由吴中富豪李济同所设,起先只是为李母供奉佛事之用,并不对外,李母归西,即由寂净师太主事。寂净师太不是本地人氏,乃外省一大军阀之妻,因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先是在上海某大寺庙修宗念佛,受戒后不久即来本地做了结草庵的住持。寂净师太的弟子圆信原是大户人家出身,因家庭变故而出家,圆信也就是慧文慧明的师傅。
结草庵虽然规模有限,但在从前却是相当有名的一座尼庵。五十年代政府商量保留一批寺庙时,曾有人提出结草庵的保留问题,但是最后因为种种原因而放弃了结草庵。一直到许多年以后,一些可以恢复或者说应该恢复的寺庙都在陆续地恢复,拨乱反正,这是一项相当艰巨的工作,佛教协会全力以赴。
在第一批的恢复名单中就有结草庵,恢复结草庵,当务之急是腾出结草庵的庵宇。
佛教协会的秘书长安济和宗教局的干部胡炎一起到街道,又到了结草巷居委会,这是土地神,不拜不行。
许梅芳做了结草巷居委会主任,也接待过不少人物,来个和尚却还是第一次。
胡炎给许梅芳介绍了安济,许梅芳按照胡炎的介绍叫了一声“安济师傅”。
接下来胡炎又自我介绍:“我是宗教局的,我叫胡炎。”
许梅芳“扑哧”笑了。
胡炎说:“请问主任——”
许梅芳说:“我叫乱语。”
胡炎没有听明白,说:“你姓什么,姓乱,是姓栾,是不是?”
许梅芳笑得弯了腰,旁边的几个副主任看不惯她,说:“小许,人家是来谈工作的。”
胡炎听他们叫她小许,恍然说:“对了,刚才街道介绍过,你是许主任。”
许梅芳还是笑个不停,说:“你可以叫胡言,我为什么不能叫乱语。”
胡炎自己也笑起来,说:“你这个人,哎,怎么年纪这么轻做居委会工作呢,我还没有见过呢。”
许梅芳说:“你今天不是见到了么,也没有什么奇怪是不是。”
胡炎说:“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不多见。”
他们扯了一会,就由安济把收回结草庵的事情跟许梅芳说了,许梅芳听了说:“结草庵的房子不是我们管的呀,是服装厂,要叫街道出面的。”
胡炎说:“已经跟街道说过了,街道没有空,想请居委会领导和我们一起过去看看,有你们在,话也好说一些。”
许梅芳又笑,说:“居委会领导,嘻嘻,什么领导呀。”
胡炎也笑了,说:“你这样的主任倒是很发松的。”
许梅芳站起来说:“走吧,我陪你们去。”
他们一起到了结草庵,先看了看用作仓库的那几间,已经是很破旧,厂里的人也已经知道要归还结草庵的事情,从仓库保管员的态度就知道厂里是不情愿的,但是政策之下没有办法。
保管员看他们东张张西望望,说:“有什么好看的,几间破房子。”
许梅芳说:“破房子你们还舍不得放手呢,要是新房子,恐怕是要打官司才能解决的了。”
保管员自言自语说:“什么意思,破尼姑庵又要恢复,不是活倒回去了。”
许梅芳说:“这叫拨乱反正。”
保管员嗤一嗤鼻子,没有再说什么。
看过仓库,安济提出来要看一看慧文师太,许梅芳就领了他们绕过来,在慧文这边坐了一会,安济告诉慧文结草庵恢复是指日可待了,慧文说:“好呀。”
安济说:“很可能再把慧明师太请出来主事。”
慧文说:“她这几年,还好吧?”
安济说:“这几年好了。”
正说着一些往事,有几个小孩子进来,嚷嚷着问慧文要什么东西,慧文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抓出一些小珠子给小孩子拿去玩。
安济看那些小珠子,问道:“这是什么,是莲心刻的?”
慧文点点头,说:“平时没有事情,刻了玩玩的。”
用莲心干刻成佛珠或者别的小动物,这还是寂净师太传下来的手艺,传到圆信那里,再传到慧文这里,和慧文同一个师傅的慧明却没有学会。所以现在会这一项手艺的只有慧文一个人了。
安济看到那些小孩子拿了这么精致的东西出去玩,他觉得很可惜,他对慧文说:“怎么给小孩拿去呢?”
慧文笑笑说:“他们要就给他们玩玩,有什么用?”
胡炎和许梅芳也都把莲心佛珠拿过来看,看了他们都觉得很好,许梅芳说:“慧师傅,你刻了这些就是给小孩子玩玩的?”
慧文说:“那你说刻了做什么呢,本来就是刻着玩玩的么。”
安济说:“你有没有串好的佛珠?”
慧文说:“有的。”
安济就向慧文要了几串,他没有说要了去做什么,慧文也没有问他。
胡炎看慧文身体很不错,他问慧文:“您是不是练功的?”
慧文说:“没有。”
胡炎说:“奇怪,你身体看上去很好的。”
许梅芳说:“身体好也不一定就是练功练出来的,有些人天天练功,也不见得就长生不老。”
胡炎说:“这倒是的。”
他们说着又谈到了这一阵很热门的香功,问安济师傅对香功怎么看。
安济说:“依我看,不管是香功还是别的什么功,都是师傅们经过多年的实践经验总结出来的,我想如果在同一个起点上,练功的人身体总要比不练功的人好一些。”
胡炎说:“这倒是的。”
许梅芳看着胡炎又笑了,说:“你这个人,真是的,别人说什么你就附和什么,好像没有自己的主见。”
对于许梅芳这样不知道轻重的话,胡炎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说:“哎呀,你说得正是,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们领导一直批评我就是这一点,自己没有主见,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听听人家说的话总很有道理的。”
许梅芳说:“那你觉得练功到底怎么样?”
胡炎说:“我也不知道。”
许梅芳笑着说:“所以你不敢直言,只好跟着别人说说。”
胡炎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们从慧文那边出来,胡炎对许梅芳说:“恢复结草庵,慧师傅的这一间恐怕也是要腾出来的。”
许梅芳说:“为什么,慧师傅一直住在这里,你叫她搬到哪里去?她是五保老人,归我们居委会管,居委会到哪里去弄房子给她住?”
胡炎回头看看安济。
安济说:“是要搬出去,她是还了俗的。”
许梅芳说:“她算什么还俗呀,这么多年她一直一个人,又没有结婚,又是吃的素,还什么俗呀。”
安济说:“但她确实还了俗的。”
许梅芳问:“什么叫还俗?”
胡炎说:“你不搞这一行不懂的。”
许梅芳看了他一眼,说:“你懂?”
胡炎脸有些红,他说:“说老实话,我也是不大明白,特别像慧文师太这样的,到底算是什么,我虽然在宗教局工作了几年,我也弄不大懂。”
许梅芳看胡炎很认真的样子,她自己的脸突然也红了起来。
四
送煤球的小师傅现在常常到慧文这里来,只说是来看看慧文这里有没有事情要他相帮的。其实慧文这边也没有很多的事情,慧文一个人,除了米煤这些,别的事情她自己还都能应付。小师傅看慧文的窗子有些脏,就帮她擦窗子,爬上爬下,弄得一身的灰,慧文说:“小师傅真是很勤快的。”
小师傅却咧嘴一笑,说:“说我勤快你还是第一个呢,其实我这个人是最懒的了。”
慧文笑笑。
小师傅擦过门窗,又到小天井里东看看西摸摸。小天井里有一堆旧东西,小师傅去翻开看看,慧文说:“都是从前的一些旧物。”
小师傅说:“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帮你送到收购站去,好卖钱的。”
慧文就留下一些东西,其余的让小师傅拿去卖了。
小师傅回过来,把钱和发票交给慧文,说:“不值钱的,卖给他们等于送给他们,你看看,这么多硬纸板,才这么一点点钱。”
慧文说:“你拿着吧。”
小师傅“咦”了一声,说:“慧师傅你不会以为我是来弄点小钱的吧,我要是想弄点钱,我有的是办法。”
慧文说:“那当然,你们小青年。”
小师傅和慧文说着话,就爬上那堵隔着慧文住处和服装厂仓库的矮墙,朝那边看看,说:“我看看,这里就很好偷。”
慧文说:“你下来。”
小师傅跳下来,很兴奋地说:“他们那边,很松嘛,门大开着,怎么也没有人看着。”
慧文说:“你当真啊,你不会进去做坏事情吧。”
小师傅“哈哈”一笑,说:“我怎么会。”
就这样。
过几天小师傅又来看看,有时候慧文坐在走廊上雕刻莲心干,小师傅就在一边看着她弄,看了一会,小师傅叹一口气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慧文说:“我有什么意思?七老八十,死气沉沉的。”
小师傅停了一会不说话,过一会突然说:“我小时候我爸爸常常打我的。”
慧文看看他,说:“你们家是不是比较困难?”
小师傅说:“那是,吃也吃不饱的。”
慧文说:“所以你就出来了。”
小师傅说:“那倒不是的,我出来主要是想长长见识,我们那里有许多老人一世人生下来,连汽车也没有看见过,不要说火车飞机了。”
慧文点点头,说:“真是的。”
小师傅说:“我的心思,要想坐一次飞机。”
慧文说:“那倒不错的,不过飞机票很贵的。”
小师傅说:“我知道很贵,不贵我还不想坐呢。”
他们说着话,小师傅又朝矮墙那边探了探头。
后来小师傅果然去偷了服装厂的一些衬衣,拿到大街上去叫卖,那一天正好服装厂厂长经过,听见街上有人大喊:“快来买啦,结草衬衣,天下第一,厂方批发,价廉物美”什么的,厂长觉得奇怪,还以为别的什么厂家盗用结草的商标,连忙过去,一看才发现是结草庵送煤球的小师傅,那一些衬衣却是厂里的一批过时的滞销品,堆在仓库里积压了好长时间也处理不了的。现在经小师傅一叫唤,抢购的人倒还不少。厂长在一边站一会,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当场抓住小偷,可是他看到自己的滞销产品销路这么好,一时居然忘记了抓小偷的事情,索性在一边看小师傅做起生意来。
小师傅偷得并不多,总共大概就头二十件东西,因为货少,更引起购买者的兴趣,这些衬衣不一会就卖完了,没有买到的人十分遗憾,问明天还有没有,小师傅一边数钱一边随口说:“明天来明天来。”
等大家散了,厂长上去说:“小师傅,做得不错啊。”
小师傅看见厂长,他很自然地笑笑,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惊慌的,他把手里的钱给厂长看看,说:“厂长,你看,我这个推销员还可以吧?”
厂长说:“谁叫你来卖的?”
小师傅说:“没有人叫我来卖,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个主意不错吧?”
厂长说:“主意是不错,成效也可以,不过你要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
小师傅说:“不需要吧,我是做好人好事的呀,我知道你们这一批衬衣卖不掉,放在仓库又不会生儿子,帮你们卖掉一点,有什么不好的?你看,钱在这里,你只要付我一点推销费就可以了,多少不限。”
厂长哭笑不得,说:“派出所不去也可以,你先跟我到厂里去一下。”
小师傅说:“是不是去办手续,领推销费?”
厂长说:“你走吧。”
小师傅跟了厂长到结草服装厂,厂长另外找人去通知派出所,自己和小师傅谈起推销服装的事情,一会儿居然谈得头头是道了。
结草派出所来了一个民警,问明了事情经过,说:“这一点点小事,也要找派出所,派出所不要忙死了啊。”
厂长说:“这总是一桩失窃案吧。”
民警笑了起来,说:“你说得出,几十块百把块钱的事情也可以叫作案,那这社会上的案恐怕多得要大家炒着吃了。”
厂长也笑了起来,说:“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算了,便宜了这小子。”
小师傅在一边说:“我便宜什么呀,得便宜的还是你们厂呀。”
民警实在没有空时间跟他们纠缠这样的小事,最后说了一句:“数额不大,又是初犯,你们厂里自己看着办吧,或者叫结草巷居委会来人一起解决。”
民警走后,厂长又叫人去叫了许梅芳来,告诉她小师傅偷了厂里的衬衣。
许梅芳过来一看,说:“就那几件衬衣,人家把钱也都还了你们,就算了吧。”
厂长说:“好你个居委会主任呢,怂恿坏人呀,你。”
许梅芳说:“哎呀,什么坏人,小师傅还小呢。”
厂长说:“小什么小,人小心思不小,一张嘴多会说话。”
许梅芳笑了,说:“你觉得他会说话,那太好了,你用用他嘛,帮你做做推销员。”
厂长说:“谢谢了,我用他不是用个黄鼠狼给我看鸡么。”
大家都笑,许梅芳说:“哟哟,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厂长说:“看你的面子,从前倒好说,从前我们是一家人,现在不一样了。”
许梅芳说:“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厂长说:“现在你不跟我们做一家人了,帮了和尚来吃我们,现在你跟和尚做一家人了。”
许梅芳“格格格”地笑弯了腰,说:“和尚尼姑,天下都是一家人嘛。”
小师傅的事情就在说说笑笑中放过去了,出来时,许梅芳对他说:“你放点魂在身上,我还没有说你呢,派出所要是知道你不是初犯,对不起,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放过你呢。”
小师傅嘻皮笑脸:“许主任,我知道你会包庇我的。”
许梅芳“呸”了他一口,说道:“你小子,怎么偷到手的?”
小师傅说:“我从老尼姑那边翻过去的。”
许梅芳说:“慧师傅知道了,会怎么想?”
小师傅说:“她不管闲事的。”
许梅芳想了想,说:“这倒也是的。”
许梅芳回到居委会,胡炎正在那边等她,许梅芳说:“你又来了。”
胡炎脸有些红,说:“我是为工作来的。”
许梅芳笑笑,没有说什么。旁边的几位老主任,都觉得胡炎来得太勤了一些,他们认为即使是为了工作也没有必要跑这么多,结草巷一个居委会要管很多很多的事情,许主任也不能为了一件本来不属结草巷居委会管的事情放进去很多的精力和时间,他们虽然嘴上不明说,但他们的意思一般的人都是明白的。
胡炎恐怕也是明白的,他看看许梅芳和别的几位居委会干部,说:“主要是慧师傅那里了,厂里已经讲定时间搬迁,慧师傅的事情,还要请你们大力协助。”
许梅芳说:“最难的事情。”
要慧文搬出结草庵,就要给她另外安排住处,但是居委会到哪里去给慧文弄一间住房呢,而且慧文在那里住了几十年,叫她搬走,也是很难说出口的。
胡炎说:“我再到慧师傅那边看看,跟她说说。”
许梅芳说:“我陪你去。”
胡炎说:“太好了。”
他们一起走到门口,许梅芳突然有些脸红,停了下来,说:“我不去了,我还有些别的事情。”
胡炎看看她,有点遗憾,说:“那我一个人去。”
胡炎到慧文这里,他对慧文说:“慧师傅,我说一句话,可能有点冒昧了,我倒是希望,结草庵还是由你来主事,这样也省得再另找房子了。”
慧文并不觉得冒昧,她说:“我是不行的了。”
胡炎告诉慧文,慧明师太的情况不是很理想,毕竟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不大能多活动了,虽然慧明师太自己很愿意来主事结草庵,但是大家担心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慧文说:“慧明师姐我知道她的,她一定能做好的。”
胡炎还想说什么,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叫他的名字,出来一看,是结草巷居委会的一位干部,对他说:“来了一位女同志,说是你的爱人。”
胡炎一愣,说:“在哪里?”
那干部说:“在居委会呀。”
胡炎急急地赶过去,到门口就听见他老婆的声音,说:“一天到晚把个许主任许主任的挂在嘴上,我就奇怪,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婆,要他这么挂牵做什么,原来是个年轻的,怪不得呢。”
胡炎只觉得脑袋发胀,站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走开。
里面胡炎的老婆继续说:“这么年轻的做居委会我真是没有见过的,总是有一点名堂的,要不然怎么把个有老婆的人迷昏头呢。”
许梅芳生气地说:“你说话注意点影响。”
胡炎的老婆说:“影响不影响都是自己做出来的,别人造是造不出来的,什么时候叫胡炎来,问问他。”
外面胡炎一听这话,也不敢再停留,拔腿走了。
许梅芳在胡炎老婆一出现就知道碰上什么样的人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自认倒霉,跟这种人,不能很计较的,要是她说一句你也回一句,这场官司永远也打不清了,许梅芳只有吃一回闷棍,不作声。
虽然许梅芳不作声,胡炎的老婆却没有就此罢休,因为她也看出来,这居委会的办公室里,也有几个人是想听她说说的,她受到了鼓舞。
许梅芳一边听胡炎的老婆说些很不好的话,心里一边在恨胡炎,她叫人去喊胡炎来,也该喊到了,一定是胡炎听说老婆找来了吓得溜走了。
其实胡炎并没有一走了之,他跑到街上给这边挂了个传呼电话,小店里的人就到居委会来喊张秀英听电话,胡炎老婆一边跟着走出去,一边奇怪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打到这里来呢,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胡炎老婆走后,居委会几个人议论起来,都说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像话,大家看许梅芳的脸,许梅芳是呜拉不出,过了一会她说:“烦死了,还是慧师傅那样的清净。”
大家开她的心,说:“你怎么羡慕慧师傅了,你不见得要去做尼姑吧?”
许梅芳说:“那也没有什么呀。”
大家笑,说:“你说得出。”
五
服装厂退出来的是几间破烂不堪的庵宇,要把这些房子修得能够见人,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办好的事。当然,要说怎么的困难也不见得,就那么百把平方的地方,只要有比较充足的经费,也不愁弄不好。
问题是没有很充足的经费。
按现有的经费要想把结草庵修复得很像样子确实是有困难,即使是恢复成从前结草庵的规模恐怕也是很难的了,修复方案只能把重点放在小修小补上,最多也就是粉墙漆柱这样的事情,别的方面就不敢有更多的指望了。
但是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来得完全不费功夫也不费心思,一位台商夫人在参观一家对外开放的寺庙时,看到卖品部的柜台里有一串莲心干刻成的佛球,开价五十元人民币,台商夫人立即买了下来,并且一再打听是谁做的这串佛珠,小卖部的人并不知道是谁做的,只说是安济放在这里的,台商夫人后来通过关系找到了安济,向他询问莲心佛珠的来历。
安济告诉她,是结草庵的慧文师傅刻的。
台商夫人详细问了结草庵的地址和其他一些情况,从前怎样,后来怎样,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安济一一回答了,后来台商夫人问了慧文师傅的情况,安济告诉她,慧文早已经还俗,但是许多年一直是一个人过的,很平静。
台商夫人当时就提出来想到结草庵看看,安济说,现在结草庵正要修复,工厂的仓库还没有全搬走,建议台商夫人过一些时候去看,台商夫人听安济这样说,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客随主便,她也不好勉强,就留下她的地址,希望安济到时候一定通知她。
最后台商夫人主动提出经费的问题,她说她在台湾是一个居士,理应为自己祖国的佛教事业出一点力,她希望安济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她一定做到。
既然台商夫人说到这地步,安济也就不客气了,老老实实地说了修复结草庵方面的困难,台商夫人答应资助,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过了一天安济就到结草巷这边来,胡炎这一次没有陪他来,安济还是先到居委会,又由许梅芳陪了一起到结草庵。
安济这一次不是来看服装厂的,既然厂里已经说好搬迁的日子,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厂里也会嫌烦,安济是专门过来看慧文,向她表示感谢,安济告诉慧文,她的莲心佛珠帮了大忙,他是特意来谢她的。
慧文听了安济的话,笑笑说:“这倒不错,几个莲心还派了大用场。”
安济说:“对了,她希望慧师傅能多刻一些佛珠。”
慧文说:“要很多恐怕不来事了,手里也没有力气了,眼睛也花了,只能是弄着消消闲的,要赶任务是不行了。”
安济叹息一声,说:“可惜的,人家愿意出大价钱买呢。”
许梅芳说:“其实慧师傅也可以带带徒弟的,要不然,你这一门手艺就没有传人了。”
安济也点头称是。
慧文说:“这叫什么手艺呀。”
许梅芳说:“你不要说,现在外国人看中的东西是很值钱的呢。”她想了一想,拍了一下手,说:“倒提醒了我,其实这东西要是有销路,我们居委会倒可以组织些人弄弄,安济师傅,你是不是说外国人很喜欢这些的?”
安济说:“是呀,上次我从慧师傅这里拿去的一些,很快就卖掉了。”
许梅芳朝慧文看看,说:“真的,慧师傅,你肯不肯吧,带几个学徒,像王恒这样的,手可以做做的,也创造一点么。”
慧文说:“教是可以教教的,只是做得多了是不是有人要呢?”
许梅芳说:“这个,关于销路的问题,我是先要摸清楚的,不会随随便便就做起来。”
安济说:“我也可以帮你们联系联系,我那边接触的人比较多。”
许梅芳说着就兴奋起来,好像马上要做起来了。
后来安济对慧文说:“还有一件事,也是要麻烦你的,那位台商夫人,不知为什么认定你的字一定写得很好,无论如何要我代她向你要几个字。”
许梅芳笑着说:“慧师傅走红了啊。”
安济说:“我们也知道慧师傅平时不大愿意多管别的事情,但是这一次是要麻烦慧师傅了,主要看在人家愿意出钱资助结草庵的面子上。”
慧文说:“她要写什么?”
安济说:“没有说写什么,只说要几个字就行,随便慧师傅写吧。”
慧文就去拿了墨砚毛笔,一会儿就写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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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济和许梅芳都看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说话。
慧文看安济等墨迹干了,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她对安济说:“其实谁要是想要一些书画,我倒可以推荐一个人。”
安济说:“谁?”
慧文回头对许梅芳说:“王恒的画是很不错的。”一边说一边就拿了几幅画出来。
安济问:“王恒是谁?”
许梅芳说:“是我们这里一个腿坏的人,就在结草庵对面。”
安济看看那些画,没有说什么。
许梅芳看了一下,说:“画的什么?一些残疾人,在做什么呢。”
慧文没有说残疾人在做什么,她只是看着安济,她希望安济能把这些画带一些走,安济说:“好吧,我带一些去,试试。”安济的口气是有一点勉强的。
也许台商夫人也只是说说而已,对于莲心佛珠的事情说不定说过之后就忘记了,但是许梅芳自从听了安济的话以后却上了心思,现在是很强调街居经济的,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街居经济实在还是一个相当薄弱的环节,由于街道居委会的经济实力比较差,发展经济常常只是停留在口头上,所以街居干部现在都是要把许多精力放在这上面的,如果能够抓住一个机会,说不定就能创出些奇迹来。
许梅芳等了几天,不见安济给她什么回音,就找上门去,安济告诉她,他已经和台商夫人谈过,人家是很感兴趣的,只是不知道批量生产后,质量上能不能保证。
许梅芳说:“当然是要保证的。”
安济说:“我看不如先少量的来一些,试试,好的话再发展。”
许梅芳说:“这也好,省得我也担心,不要做了白做。”
安济说:“具体的事项,你还是直接找她本人说说。”
许梅芳就按照安济提供的地点到台商夫人下榻的宾馆,和台商夫人谈了,台商夫人说:“我现在不知道销路怎样,过几天我要回去一次,摸一摸底再签合同。”
许梅芳回去等了不几天,那边回音就来了,第一批的合同就签下来了。许梅芳很激动,见人就说人家办事的效率怎么,说得几个老主任直是发愣。
许梅芳这边的事情进行得也比较顺利,人手是不用愁的,仅是结草巷的地段上,愿意来做这工作的就有好几个人,王恒自己虽没有提出来,许梅芳还是把他算在里边的。
居委会空出半间房子,让几个人集中在一起,每天由慧文师傅过来教手艺,倒也弄得蛮热闹,原来这些人都是社会上的一些负担,现在也开始自己创造,他们也觉得很开心,学得都很认真,这本来也不是很难的事,只要肯下功夫,学起来是比较快的。过了几天大家学得差不多,慧文就不再过来了。
第一批的佛珠数量不多,很快就完成了,那边台商夫人看了货,很满意,有一次在无意中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正和她做生意的外经委,外经委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派人下来调查一下,不知怎么又传到了记者那边,记者也来采访,写了文章表扬了结草巷居委会,街道对这事情也是很重视的,结草巷居委会的工作不仅是一个居委会挣一些外汇的事情,而且有着更重大更深远的意义,那就是零的突破,因为在这之前,这个街道下属的居委会在创汇方面一直还是零的纪录。
许梅芳现在出了点小名气,正如安济当初要感谢慧文一样,许梅芳觉得她的成绩等于也是慧文带给她的,许梅芳到慧文那边,跟慧文说:“我知道你也不要听什么感谢的话,我给你提供一个信息。”
慧文说:“什么信息?”
许梅芳说:“那个台商夫人,很奇怪的,对你的情况她非常感兴趣,问了我好多关于你的事情,还有关于你从前的事情,可惜我不大清楚。”
慧文说:“是吗?”
许梅芳说:“这位老太太,真有风度呢,看上去最多像五十来岁,后来才知道已经六十八了,我听了真是吓一跳,很嫩相的,她还问我你是不是属猪的,我哪里知道呀。”
慧文笑笑说:“她倒说对了,我是属猪。”
许梅芳意味深长地看了慧文一眼,说:“你是不是知道她为什么对你这么感兴趣?”
慧文说:“我哪里会知道。”
许梅芳想了想,说:“也是的,你们连面也没有见过,不过我总是怀疑这里面有些原因的,慧师傅你有没有什么亲戚在台湾的?”
慧文说:“你要帮我找海外关系是不是?”
许梅芳说:“现在最吃香呢。”
她们一起笑笑,后来许梅芳又想起一件事,说台商夫人还问了慧文的姓。
慧文说:“你们不是都叫我慧师傅么?”
许梅芳说:“那是你到了结草庵才叫这名字的,你从前姓什么,人们好像都不知道的。”
慧文说:“不知道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对吧?”
许梅芳说:“我最想得开,没有姓也不要紧。”
日子过得很快,服装厂到说定的时间就把仓库迁走了,总算是守信用的,接下来就是要做修复方面的事情了,安济过来的次数也多了一些。一天他到慧文这边,告诉她,王恒的那些画,也都被人家买去了,安济把钱交给慧文,让慧文转交王恒,安济还说,以后要是还有的话,还可以拿一些过去,放在那边,但在工商税务方面恐怕要打个招呼。
慧文把钱送到王恒家里,王桂花见了,马上说:“本来么,我儿子的画就是好的,他们瞎了眼,不识货。”
王恒说:“他们现在不是识货了么?”
王桂花说:“到现在才想起承认我儿子的画,算什么水平。”
王恒说:“要不是慧师傅推荐,谁来认你呢。”
王桂花说:“你一共给了慧师傅几幅画?”
王恒说:“我也不记得。”
王桂花说:“要说说清楚的。”
慧文说:“一共在我那里有八幅画,都拿去了,一共是三百块钱,在这里。”
王桂花说:“三百块,八幅画怎么是三百块,算不过来的么,一幅算是多少钱?四十块的话应该是三百二十块呢。”
王恒说:“你懂什么?画又不是按平均数来的,哪幅人家喜欢一点,就多出一点,哪幅人家不喜欢,就少出一点,这是很平常的。”
王桂花说:“哪一幅人家会不喜欢,你的画,我看是幅幅好的,我早就说过的,我是有后福的,你小时候我叫瞎子给你算过命,好着呢,后福。”
王恒说:“你也不知道难为情。”
王桂花说:“这有什么难为情?”
王恒谢慧文,慧文说:“谢什么。”
王桂花说:“是没有什么好谢的,你帮我们卖画,好处也是不会少得的啦,说不定比画画的人还多些呢。”
王恒听母亲这样说话,很生气,慧文却笑着说:“这也没有什么。”
王桂花也笑了,说:“还是慧师傅实事求是。”
后来结草庵恢复开放时,庵里墙上少一些画,慧文提议用了王恒的画,很受大家欢迎,王恒的画,以残疾人的生活为主题,其中浸透着浓厚的宗教精神,对结草庵这样的佛教场所来说,是十分合适的。
六
结草庵的修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眼看着就要完成,但是给慧文另外安排住处的事情却一直落实不下来。后来大家也想通了,既然没有可能,那也就不必再作无谓的努力,最后统一了意见,决定留下慧文住的这一间,反正像慧文这样,虽然几十年前就还了俗,其实看起来和不还俗差不多,结草庵一带有好多老人许多年来一直是把慧文当作尼姑看的,年轻的人当然更是不明白还俗与不还俗之间的区别,慧文又不是个多事的人,住在结草庵的她决不会妨碍结草庵的佛事,这一点大家都相信。只是为了表示内外有别,还是把慧文住的地方和结草庵的宇舍隔了开来,所以结草庵无论是做工厂的仓库,还是重新恢复成佛教场所,对慧文来说,变化都不是很大,她完全可以按照她许多年来的生活习惯继续生活下去。
这样对结草庵来说虽然少了一些地方,但也不至于少得就不够用。结草庵从前的排场也不大,现在恢复起来也只是和从前差不多的规模,有一座大殿和四间平房,也可以派些用场了。
在举行开光仪式之前,结草庵的佛事人员都已经到位,慧明师太果然从山上下来,住持结草庵,另外从外地招来三个年轻的尼姑,都是有学历的。
慧明师太回到结草庵,可说是感慨万端,她到慧文这边来,一见到慧文,叫了一声“师妹”,眼睛就红了。
这许多年来,慧明师太虽然始终潜心修禅,一心念佛,不问世事,但是世事却常常要去烦扰她,慧明师太经受的世间风霜雨雪,也是可想而知的,二十年前慧明师太在乡下劳动的时候,曾经好几次起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一想到佛祖,慧明师太就对自己的念头羞愧不已,可以说慧明师太完全是凭着对佛的坚定信念以及她自己的坚强的意志走过来的,慧明师太深感来日无几,不顾年老体弱,加倍潜心研习,她曾以当年印光大师掩关的精神闭门修禅,“虚年七十,来日无几,如囚赴市,步步近死,谢绝一切,专修净宗,倘鉴愚诚,是真莲友。”印光大师的这一段宣言,也就成了慧明师太勉励自己的座右铭。
后来决定恢复结草庵,安济他们找到慧明师太,请她出山到结草庵任住持,慧明师太却一反常态,欣而应允。
四十年后,慧明又回到结草庵,万般感慨当然是难以说清的,只是慧明师太修禅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对世间事、人生情都已经有了自己独特的认识和想法,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
慧文见到了几十年未见的师姐,她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现在来详细叙述描绘似乎没有很大的必要,事实上慧文也并没有更多地把自己的内心世界表现出来的愿望,她只是说了一句:“师姐,你回来了。”
慧明看着慧文,说:“我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慧文说:“我也是。”
慧明说:“这些年,你好吧?”“好的。”
慧明说:“我听是听他们说起你的,本来结草庵的事情是要你来主事的。”
慧文笑着摇摇头。
后来慧文问起慧明在山上过得怎么样,慧明说她只是修禅念佛,别的都不管不问,慧明说她许多年悟到了许多的东西,但是一直到这一次下山之前,有件事情,还是没有悟透。
慧文说:“是什么?”
慧明说:“就是结草庵住持,当年师傅为什么会叫你做。”
慧文说:“你说在下山之前没有想通,是不是下了山就想通了呢?”
慧明说:“反正是想到了一点,我看了那边墙上的一些画。”
慧文说:“是王恒画的。”
慧明说:“是的,我跟他谈过,他说是跟你学的,其实他不说我也能看出来,看了这些画,我忽然有些明白。”
慧文笑着说:“你明白什么?”
慧明说:“我从那些画里看到了你的影子。”
慧文说:“你说的,王恒的画都是画的残疾人,你说我是残疾人呀。”
慧明也笑了,说:“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王恒的画是很有意思的。”
慧明看慧文手边有一些莲心佛珠,她拿过去看看,问慧文:“你还在刻?”
慧文说:“没有事情,弄着消消闲。”
慧明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就是一心要学上师傅的本事,可是怎么也弄不好,看你的手那么巧,我还不开心呢。”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两个人回忆起从前的一些事情,都觉得就在眼前似的。
佛像开光仪式定在九月一日,在这之前结草庵就热闹起来,到了开光那一日,就达到了高峰,连附近一带的居民也都赶来看热闹。这一天午饭后,王桂花到慧文这边来,问慧文去不去看开光仪式。
慧文说:“不去了。”
王桂花说:“我知道你不会去的,其实也用不着去,在隔壁听听也就行了,对不对?”
慧文笑笑,说:“对。”
王桂花说:“我就是知道你不会去,所以才来找你的,今天送煤球,到时候小猢狲来了,你帮我关照一下,堆到里边去。”
慧文说:“好的。”
王桂花想了想,说:“王恒小子,到画院去了,不然也不来麻烦你了。”
慧文说:“不麻烦的。”
王桂花说:“你不嫌麻烦最好。”
王桂花就到隔壁结草庵去看热闹。
三点钟,开光仪式正式开始,各种法器吹打起来,煞是喧闹,各界人士发言作辞,争相祝贺。与结草庵一墙之隔的慧文,正在家里刻着莲心,不一会,送煤球的小师傅来了,在门外扯着嗓子大喊:“煤球来啦。”慧文放下莲心,去开了门,小师傅搬着煤球进来,帮慧文把煤球堆好。小师傅听见隔壁的喧闹,说:“那边做什么?”慧文说:“佛像开光。”
小师傅爬到矮墙上朝那边看看,又回下来,说:“什么佛像开光,什么意思?”
慧文告诉小师傅,佛像开光就是在新佛像造好后举行的祭典,到时要在新造佛像的眼睛上点一下,这叫开眼,然后大家举行法会,迎接佛灵。
小师傅听慧文说了一笑说:“捉鬼啊。”
慧文说:“这是仪式。”
小师傅说:“许多年也没有人问这个破尼姑庵,现在怎么又起劲了呢?”
慧文说:“结草庵恢复了,以后就有正常的佛事活动。”
小师傅又说了一声“捉鬼”,然后问:“怎么又要恢复了呢,以前又要关闭,现在又要恢复,不是自找麻烦?”
慧文说:“老话说,穷算命,富烧香,现在大家富了,又要烧香了,是不是?”
小师傅说:“大概是吧。”
这时候隔壁的喧闹声又高起来,小师傅又爬上墙去看。看了一会,他自言自语说:“奇怪,十三点主任怎么也在里面,她也要做尼姑啊。”
慧文说:“你脏嘴,许主任对你实在是很不错的。”
小师傅说:“对我怎么样是一回事,她自己怎么样是另一回事,十三点么就是十三点,大家都说的,又不是我想出来的……不好了,十三点主任要发言了,真是的,她发什么言呀。”
慧文说:“她也是一方面的代表呀,街居方面都是要有人参加的。”
小师傅好像突然恍悟似的点点头,说:“一方土地,对不对?”
小师傅又看了一会,回头看看慧文,慧文又拿着小小的莲心刻着。小师傅问慧文:“慧师傅,你怎么不过去?”
慧文说:“我要是过去,你来送煤球,不是白送了么?”
小师傅想了想笑着说:“这倒也是的。”